第六章 大麻烦
斛律云和长孙晟刚刚走到汗帐门前,便有两名身着盛装的少女用金盆打来清水,跪伏在地上,将水盆举过头顶,请尊贵的客人洗手净面。此举暗合汉语中“洗尘”之意,所以斛律云不用问也明白其中道理。他微笑着向少女点点头,然后将手伸进了金盆。 净手洁面完毕,斛律云和长孙晟便随着阿史那菴罗挑帘走进帐中。沙钵略可汗所居住的毡帐足有寻常毡帐的十倍大小,四周以木条为架,外部覆以雪白的毛毡和金色的流苏。穹顶和毡墙的各个方向都开了大窗,窗子外面遮寒的毡帘卷起,里面的小窗子采用中原人家的细木格方式,上面糊的却不是厚纸,而是那种几近透明的动物膀胱,所以显得分外敞亮。 正对帐门的毛毡墙上,挂着一面巨大的狼头纛,大纛左右分别悬挂着弓箭和马鞍。下面是可容五人共睡的胡床,胡床上面铺着红色大花绒毯,一个长相粗犷的中年汉子躺在上面,头裹白巾,身盖毡毯,一只骨节粗大的大手放在毡毯外,面如金纸,显得很是虚弱,想来应该就是沙钵略可汗了。 在他的身边,侧坐一个身穿中原服饰的宫装丽人,丽人手端铜碗,正小心的用银汤匙为沙钵略侍弄汤药。在胡床的左右,盘腿坐着十几个年龄不等的草原汉子,看服饰和气度,想来是这个部落的贵族和勇士,这些人看斛律云进他们来了,赶忙起身迎了上来,躬身抚胸施礼。 “扶我起来!”沙钵略一挥手,身边的宫装丽人赶忙将手中的药碗放下,双手搀着他起身下床。 沙钵略在那丽人的搀扶下上前两步,缓缓弯下腰,单手抚胸说道:“从中原来的尊贵客人,长生天之子,狼神的后人沙钵略部的首领欢迎你们光临!本汗因为偶然风寒,无法出营迎接贵客,实在是怠慢了客人,还请您宽恕我的无礼。” 斛律云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心中顿时不悦起来。本来么,他现在代表的可是高祖皇帝杨坚北巡突厥,就连靠山王杨林见了都要纳头就拜,这个过了气的可汗却只是抚胸施礼,这在外交上可是极为无礼的行为。 自己现在代表的是大隋,是中原的汉家儿郎,不可示弱! 想到这里,斛律云从身后使者的漆盘上接过圣旨,看着沙钵略昂首大声道:“本公此次前来,乃是为了颁陛下之旨意给大义公主和大汗,二位,请按我们中原的礼仪,焚香置案,跪地接旨吧!” “小儿实在无礼!”跟在沙钵略身后的一个草原汉子嗖的蹦了出来,将弯刀拔出一半道:“我们大汗乃是长生天之子,你们的皇帝是天子,我们大汗也是天子,哪里有天子跪拜天子的道理!” 边上的一个老者大喝道:“佐尔,不得无礼!”然后转头对斛律云笑道:“这位中原的使者,老朽活了这么多年,侍奉了三个大汗,见了六十余次草青草黄,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中原皇帝要求我们突厥可汗下跪的。我们大汗是长生天之子,除了跪拜长生天和长辈祖先,不跪任何人!” 一直搀扶着沙钵略的大义公主也将他交给了身边的一个侍女,走到斛律云身前低声道:“二位大人,可汗他性如烈火,心若虎豹,常常一言不合便拔刀杀人,加上突厥此地民风彪悍,不知礼仪,万一起了冲突,双方脸面上都不好看。抚胸之礼确实是突厥可汗的最高礼仪,二位大人远道而来,还是以和气为重,莫要惹他生气了。” 一直在斛律云身后不发一言的长孙晟笑眯眯的上前一步,先用突厥的礼仪和众人见过礼之后,这才道:“诸位突厥的大人,尊敬的可贺敦(相当于皇后)。你们莫要忘记,前些日子,我皇亲赐千金公主‘杨’姓,录入族谱,并赐公主号‘大义’。如此一来,可贺敦便是我大隋皇帝的女儿,可汗便是女婿。翁婿如父子,做儿子的,拜拜自己的父亲有什么不可以!” 大义公主和边上的一干突厥贵族顿时结舌,刚刚那个出言的老者更是肠子都悔清了。自己说可汗跪拜长生天也就罢了,说什么跪拜先祖啊,现在人家说了,大隋皇帝是可汗的父亲,子拜父,天经地义,又有什么理由可以推脱?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出言反驳,斛律云肃立半晌,用眼睛打量了一下他们,朗声道:“沙钵略,既然你以大汗乃是长生天之子为由,不愿以君臣之礼听旨,那便随你。现在本公是以你的岳父,大隋皇帝陛下的身份向你训话,你是不是应该跪下以示尊敬啊?” 沙钵略的脸因为愤怒和羞辱顿时涨得通红,他看了看垂头不语的各部落长老,又看了看一脸为难的可贺敦大义公主,几乎咬碎了一口钢牙。 可是再想想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部落,想想烽烟四起的草原,知道现在部落实在不能再树立大隋这样强大的对手了。心中一声长叹,表面上则是哈哈大笑两声,大声道:“尊贵的大隋皇帝乃是本汗之丈,确实应该一拜以示尊敬。”说罢,拉过大义公主,双膝一曲,“普通”一声,对着斛律云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这才双手接过圣旨,再缓缓将圣旨收回,贴在头顶上大声谢恩。 ………………………………………………………………………………… 入夜,雨又大了起来。 高士廉从给自己安排的毡帐中出来,伸手试了试大雨的密集程度,从一个亲兵手中接过斗笠,钻入雨帘之中。 斛律云盘腿坐在毡毯上,一身干爽洁净的长袍,身边放着一只盛满酒的大号铜碗,身前摆着一只肚子里塞满野葱和蘑菇的烤全羊,手中一把锋利的割rou小刀,一口酒,一口rou,吃的好不自在。 大帐毛帘一挑,一身水气的高士廉低头钻了进来。 “士廉来了,正好,来来来,一人独酌好生无趣,过来陪我喝两杯。”斛律云抬头一看,和高士廉打了个招呼,起身又拿过一只铜碗,解开牛皮酒囊咕嘟嘟倒了一碗。 高士廉看着斛律云身前那还带着一点点血丝的烤羊rou,压下自己翻涌的胃液,苦笑着说道:“主公,属下刚刚已经用过膳了,这东西,就不吃了吧。”他属于中原的那种传统家族士子,吃饭讲究“食不厌精”,对于突厥这种粗糙大气,讲究大碗喝酒和大块儿吃rou的用餐方式实在是有些不敢冒。 “吃过了?那算了,坐吧。”斛律云有些遗憾的摆摆手,将给高士廉倒的那碗酒一饮而尽,丢了块儿羊rou到嘴里:“士廉,沙钵略可汗的‘病’,好些了吗?” 高士廉淡淡一笑:“经过白天那么一刺激,想来应该是好很多了。属下刚刚出去查探,见王帐之中人影憧憧,不断有人进出,咱们白天破了他的局,又占了先机,以沙钵略的性格,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最近几日他们应该就会有动作的。” “那倒是无妨,沙钵略现在就是快倒的烂墙,谁都想上去推一把。都到这时候了还讲究自己的脸面,此人不足为虑。”斛律云呵呵一笑,端起酒碗停在嘴边:“对了,长孙大人在草原上布下的暗线...” 高士廉点点头:“属下私下里已经见过了他们的头领,这些人表面身份不一,不过在草原上潜伏已久,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斛律云饮了一口酒,沉吟片刻:“这些人已经在草原上潜伏多年,取得了诸多大小部落的信任,咱们能不动他们就别动。对了,咱们的人呢?有没有混进那些部落中。” 高士廉摇摇头道:“还没有,最近草原很不太平,不管是沙钵略、达头还是阿波,现在的威信都不足以控制整个草原。其他大小部落各怀鬼胎,战斗和摩擦每日都在发生,那些长孙大人留下的暗桩有些已经遭殃,属下想略等片刻,等草原稍稍平静一些,再让他们过去。” 斛律云将酒碗放下,叹了口气道:“那些死伤的弟兄的家人一定要妥善安置,抚恤要丰厚些,还有,你要着专人送到他们手中,不允许出现盘剥的情况。还有,让任昱的人在地方上给予些照顾,孤儿寡母的,容易遭人欺负。至于咱们的人,你说得对,现在草原上不太平,杀人越货的事情每日都在发生,还是先待在这个部落中,等草原上重新建立起新秩序再让他们执行各自的任务吧。” 草原的雨夜极为阴冷,帐篷里炭火熊熊,斛律云看着眼前旺盛的火苗,出神道:“他们的家人不知道他们在外面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尤其是那些以商贾身份隐藏在草原上的密谍,可能一辈子都脱离不了商贾的身份。你吩咐下去,从今之后,咱们右内府牺牲的兄弟,家人都由咱们奉养,孩子提供上官学和私学的机会。” “是,大人仁厚,大伙儿一定会感激您的。”高士廉欣然一笑,由衷的说道。 “你们家大人在吗?”二人正说话间,忽听帐篷外面传来一个女子的询问声。 门口守卫的亲兵道:“大人正在帐中用膳,高大人也在里面。” 紧接着那个女子的声音又高声道:“国公大人,我是阿史那燕,现在进去方便吗?” 斛律云挠了挠头,朝高士廉使了个眼色,这才高声道:“啊,是公主殿下,请进,请进。” 帐帘一挑,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子弯腰走了进来,正是阿史那燕。她今天穿着一身淡蓝色的屈裾裙,同样在衣服的边缘上镶嵌着褐色皮革。先朝高士廉施了一礼,这才跑到斛律云身边道:“烤羊rou的味道如何?是我亲自烤的。” 斛律云指了指已经薄了几层的羊rou,笑道:“很好吃,我已经吃了不少了。” 高士廉低头看看那已经切开的烤全羊,里面的rou白生生的,还带着几丝血丝,不知道哪里称得上“很好吃”。他自幼受的教育是“非礼勿视”,见突厥公主来了,赶忙起身对斛律云道:“主公,公主殿下,时候不早,属下这就回去了,夜风寒凉,还望主公保重身体。”说罢起身,朝二人拱拱手,拿起斗笠大步走了出去。 阿史那燕见高士廉这个大灯泡出去了,开心的坐在斛律云对面,将油纸伞献宝似的拿起:“看,你在大兴给我买的油纸伞,很漂亮。我部落里的姐妹们也有,不过谁也没有的我的好看。”这个油纸伞是当初斛律云逛利人市的时候买的,据说是从南陈将都城传过来的走私货,任青伶、双儿还有阿史那燕一人一把。 “你喜欢就好。”斛律云笑笑,切了一小块羊rou丢进嘴里,疑惑的问道:“对了,你这么晚过来,就是为了显摆这个油纸伞,还有你新做的苏绸裙子么?”他上上下下端详片刻,赞道:“很得体,你穿起来很不错。” “羊rou不是这样割的!”阿史那燕看看被斛律云割得面目全非的烤全羊,惊叫一声,一把抢过小刀,便切边道:“羊rou、牛rou和马rou都有纹理,吃的时候刀要顺着纹理切,这样的rou才好吃,不然不好吃的。”她将切好的羊rou放入盛盐的碟子中,举到斛律云面前:“来,尝尝。” 斛律云捏起羊rou丢进嘴中,细细品尝片刻,啧啧道:“果然比我自己切的好吃了许多,真不错。” 阿史那燕看他吃的高兴,下刀如飞,雪片般的羊rou瞬间便堆成一盘,她将小刀放下,看着斛律云道:“今晚我父汗在各族头人面前放出消息,要把我许配给你。” “咳,咳咳…”斛律云刚刚送进嘴里的一口马奶酒顺着鼻孔全喷了出来,他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问道:“不会吧,把你许配给我?”
阿史那燕低头羞涩一笑:“各部头人都不同意,不过父汗很坚持。等再过两个月,到了十月初,就是草原上的重要节日了,到时候父汗会邀请各个部落的头人前来宣布这个消息。不过在这之前,恐怕部落中的勇士会找你的麻烦。” “找我的麻烦?”斛律云一张嘴张得老大,惊讶的问道:“为什么?我可是大隋的使者。” “在他们的眼里你可不是大隋的使者,只是我未来的男人而已。”阿史那燕抿嘴一笑:“草原上有草原上的规矩,在草原上抢亲是不是什么罪过的,旁人更无权干涉。只要那想抢亲的男人和他的朋友成功地杀掉了你,那我就成了那个男人的妻子,即便我对他再怎么痛恨,也只能跟那人走,做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只有你的亲人和族人,才有权利去寻那些人报复,旁人若是干涉,会受到所有部落的指责的,这是破坏草原卜的规矩。” “杀掉我?”斛律云咽了一口口水,觉得自己的嘴里有些发苦。 “当然不能杀掉你,毕竟你是中原的大官,杀掉你我们整个部落都得承受你们皇帝的雷霆之怒。”阿史那燕摇摇头,接着说道:“不过,打败你也是可以的,只要打败了你,胜利者有权利取走你的财物和女人,而你也会受到所有人的耻笑。” “等等…”斛律云一抬油汪汪的手掌,苦笑道:“这事情是不是应该问一下当事人的意见,比如说我。这个应该算是婚姻大事吧,怎么谁都不跟我说就决定了?” 当初来突厥之前,长孙晟和高熲他们也曾经推断过,认为沙钵略现在势弱,可谓是四面楚歌,想要大隋撑腰,除了称臣之外,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和亲。和亲的人选,大伙儿也都讨论过,和皇家的可能性不大,毕竟大义公主名以上是杨坚的女儿,那沙钵略的女儿也就是杨坚名义上的外孙女了,自己外孙女嫁给自己的儿子… 所以最有可能的,也就是大臣,长孙晟三四十岁,斛律云十几岁,谁比较有投资价值,一眼便可以看出。不过,当初大家这么讨论的时候,斛律云是当笑话听的,毕竟自己也算是有妇之夫,这个突厥公主是知道的,难道一个公主会上杆子嫁给一个有妻子的男人?斛律云不信。 不过他还是失算了,这个时代的女人,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女人,根本决定不了自己的未来,政治婚姻比比皆是,更不用说公主了。何况突厥草原的习俗:“夫亡嫁子,子亡嫁孙”,这样牛气的继承传统都受得了,更不用论嫁给一个有妇之夫了。 “你不是大隋朝廷的官儿么,我父汗已经派人到你们皇帝那里求亲了,只要你们的皇帝同意不就行了?。”阿史那燕乖巧的帮斛律云倒了满满一碗马奶酒,甜甜的笑道,俨然一副乖巧小媳妇的样子。 “说半天,合着这里面没我什么事情了?”斛律云端起马奶酒一口干了下去,看了看自己这个没过门的“小媳妇”。 “还有很多事的。”阿史那燕乖巧的接过他手中的铜碗,又倒了一碗,这才道:“部落里有很多勇士每日在我的帐前唱歌,你想娶我,首先要将他们打败。然后,过些日子就是我们草原上的节日了,到时候可能还要接受其他部落勇士的挑战。” ‘也就是说,我要被这些膀大腰圆的草原汉子轮大米?’斛律云低头看了看已经面目全非的烤全羊,觉得自己和它很有缘分,最后不甘心的问道:“这个事情,我能拒绝吗?” “他们都说我是草原上最美丽的鲜花,难道我配不上你么?”突厥公主正在倒酒的手一顿,幽怨的问道。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斛律云很想告诉他,鲜花的绝配绝对是牛粪,而不是自己,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垂着头道:“我是说,我已经有自己的娘子了,你也见过的,就算这样,你也愿意?” “才一个嘛。”公主殿下马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才?”斛律云一惊,被这个字眼吓得不轻。 “是啊,你知道我父汗有几个女人?”阿史那燕将手中的皮囊放下,伸出两只手掌,“十五个,他有各族的美女十五个。这还不算那些可以随意赏赐给部下的女奴,要是加上女奴。”她翻着白眼想了想:“应该有几十个吧。” “我不同。”斛律云摇了摇头:“我不希望将自己的爱分给几个女人,上天将青伶赐给了我,我已经很幸福了。” “我不管,反正父汗已经向你们的皇帝求亲了,在大兴的时候我也听别人说了,你们皇帝说的话叫圣旨,是不能更改的,等圣旨到了,你就是我男人。”阿史那燕腾的站起身,走到帐门前,回头道:“你千万别试着到父汗那里请求退婚,否则,那将是对我们整个部落,乃至草原的侮辱,到时候,就算你是中原的大官,也走不出这个草原。” 斛律云心里也是一肚子火,他和这个突厥公主之间根本谈不上感情,虽然对方长得很漂亮,可是世界上漂亮女人多的是,难道都要收入房中?于是也起身道:“那我故意输给你们族中的勇士总行了吧,我看看谁好,能配的上你,就故意输给他,也正好给你找个好的归宿。” 阿史那燕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当初你在草原上杀了我那么多族人,我并不恨你,因为草原就是一个强者生存的地方,你知道草原上为什么有抢亲的习俗吗?是因为一个勇士若是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那他也就不可能保护得了自己的部落。所以,千万别试着那么做,别让我看不起你,更别让我们突厥的勇士看不起你们中原男人。”说罢一挑门帘,走进黑漆漆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