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师弟闲话
递上手本,门下的听差一边把曾国藩让进内堂,一边去通知老爷。很快的,穆彰阿一身便装从后堂走出:“涤生,你来了?” “是!”曾国藩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给老师请安。” “起来,起来。”穆彰阿把他扶起来,把臂相望,十几日不见,曾国藩本来就瘦削的脸庞越发清减,两腮深陷,显得颧骨凸出,双目之中一片黯淡:“哎,涤生啊,为了老夫的事情,让你也受委屈了。” “老师这样说话,让学生情何以堪?如果不是学生做事疏漏……” “你错了。涤生,其实,即使没有这一次皇上的断然处置,老夫本来也是想在你进入军机之后,便要告老了。” “老师这话,学生不明白。” “来,我们坐下说话。”拉着他的手坐到几案前,又吩咐人取来一些进贡的水果,如海南的椰子,广东的蜜柑,摆满了一张大理石案几,穆彰阿让听差取来水烟,曾国藩取过纸媒,为老师点上,后者咕噜噜、咕噜噜的吸了一袋水烟,那副神态,简直已经近乎悠闲了。 终于,一袋水烟吸过,穆彰阿终于开口了:“涤生啊,少默被贬谪出京,老夫在公是军机首辅;在私是他的座师,但是始终不进一言在皇上面前缓颊,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曾国藩想了一下,他说:“可是老师觉得,藿公(这都是在说陈孚恩,他字少默,号紫藿)贿言买参,确有冒失之处?” 穆彰阿笑了:“人言曾涤生忠厚,今日一见,果然。” “那,老师的意思呢?” “陈少默确有取辱之道,便不提杨殿邦、陆建瀛乃是皇上赏识的老臣子,一篇《盐漕弊政折》大得帝心,只是这等买参的下作之事,也是可以做得的吗?这是老夫始终不肯,不愿建言的原因之一。” “这样说来的话,还有其他?” “便是小民也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之说,更何况天子之尊?皇上新君登基,火炭般的一颗心,我等做奴才的,自当竭诚报效,如皇上所言,助他成一代令主。”穆彰阿喟叹一声,摇摇花白头发的头:“只是啊,像老夫这样的三朝老臣,皇帝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加无可加,勉强容留在庙堂,不过是为了先皇脸面上的好看罢了。嘿,这样说起来的话,皇上也很是忠厚之人呢!” “老师的话,请恕学生不明白。” “自古以来,新君登基,便有恩赏颁行天下,而皇上,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旨意。听人说,六爷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有一次皇上微服而至,与他交谈时说到,社稷,公器也。便是天子,也不能以爵禄之赏赐予无功之人。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残;顺之以恩,恩竭则慢。况朝中重臣,于皇考在日,均以有赏赐,今朕初践祚,焉可滥邀天下之赏于无寸功之人?” 这段对话曾国藩也听说过,是说某日皇帝在禁中巡游,到了上书房,正好几位皇弟正在读书,便把恭亲王叫了出来,自己主动挑起由头。一番说话虽然半通不通,不过身为天子,说话的对象又是因为先皇一纸朱喻而变得忧谗畏讥,掉下树叶怕砸头的奕訢,自然是立刻拜倒,‘圣明无过皇上,臣弟于朝政殊无寸功,请皇上的旨意,免去臣弟恭亲王称号为宜’之类的说话。 不过皇帝倒没有就这个机会褫夺他的亲王尊号的意思,只是说:‘六弟的封号虽是朕赐的,你的爵禄却是皇考龙归大海之前御笔相加,朕焉敢违背了他老人家生前的愿望?此事再也休提!’便揭了过去,只留下一个双股战栗的奕訢,在原地汗透重衣! 思前想后,琢磨了好一会儿老师的说话,曾国藩心下有些惴惴。身为臣子不能直言君上之非,只是此等事体,也似乎太超逾常理了吧?心中胡乱思考着,只听穆彰阿问道:“涤生,我算了一下,从七月二十三谢恩折之事事发,到今天,整整是旬日之期,你可有什么感想吗?” 曾国藩知道老师于此事也有很多不平的牢sao,却不知道他其意若何,只得含含糊糊的应付:“感想甚多,只是,学生一时间脑中头绪繁杂,还要请老师指点。” “涤生,你今年贵庚了?” 曾国藩楞了一下,赶忙回答:“学生肖羊,今年四十岁了。” “……”穆彰阿正要说话,听差来报:“老爷,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请曾大人同用?” “当然,当然!”穆彰阿站起来,邀他入席。曾国藩也觉得今天的话没有说完,应该趁这个机会向老师多多请益才是。当下也不推辞,和老师同入饭厅。 因为话题牵涉朝局,而且怕还有关系到新君的语句,自然不能邀请陪客,只是师弟两个隔桌而坐,把酒闲谈。 穆彰阿身为军机首辅,受三朝之重,‘无岁不与衡文之役’,门生故吏极多,而且大多都坐到督抚之位,因为以上的缘故,大致各省进贡的名产,都能见之其府,其中固有皇帝御赐,更多的却是各省进贡之时,另有一份‘馈献’相国。 说到品类之繁,或者比不上上方玉食,但是说到精致,却过于天厨。这一天用来肴客的,便是松花江的白鱼——这是平常人家有钱也买不到的珍馐。 穆彰阿望七之年,饮馔以节食养生为主,曾国藩虽然年纪尚轻,却从来以理学自命,用餐只是果腹,从不贪享过多。草草的用了两个银丝卷,便放下了筷子:“老师?” “哦。”穆彰阿早就放下了酒杯,抬头望着对面的学生:“涤生,若是没有这一次的严遣,你怕是已经以学习之资入军机处了。心里,可有什么章程吗?” 这是个大问题,曾国藩不敢不谨慎作答:“回老师的话,学生自当精白一心,上报天子,下安黎庶。” 穆彰阿难得的大笑起来:“涤生啊,这乃是庙堂之上的说话,和老夫,便不用做这种惺惺之态了吧?” 曾国藩脸一红:“是,老师教训的是。” 笑过一阵,穆彰阿面露回忆之色,缓缓开口,他说:“丁亥年五月,老夫以工尚之资在军机处学习行走。首辅曹文正公期我以重,以国事相辅相托,到今天,已经是二十三年了。当年曹文正公当年缠绵病榻,我过府探望,他对我说:‘与不可与言之人言,谓之失言;与可与言之人不言,谓之失人。’多年来谨记在心,不敢有片刻或忘。” 曾国藩心中疑惑:穆彰阿很是爱才,也不大贪,只是于朝政并无半分建设,民间有联:‘着着着,主子洪福;是是是,皇上圣明’以讽。这样说来的话,竟是未遇‘可与言’之人吗?却又置皇上于何处? 只是身为学生,不能月旦老师之行,当下保持沉默,以为劝挽:“涤生啊,老夫久任衡文,人皆以为门生故吏众多,于朝堂之上已是不败之境,殊不知天子一道诏书,臣下便要俯首贴命。便是有再多的门生,又有何用?所以,老夫奉劝你,若是将来皇上有用你之处,于此等典试,乡试,会试学政之差,必要固辞!” 曾国藩心中大不以为然,从来代天举贤,教化万方,便是他的大志愿之一,怎么老师会说这样的话?居然让自己‘固辞’?便是不提为君父分忧的意思在里面,从他的本心,也是万万不愿应承的。 “你可是不以为然吗?”穆彰阿嘿的一笑:“此乃老夫为人谋之言,若是与你本心不符,也就算了。” “学生不敢,只是,其中可是有何深意,还请老师示下。” “示下二字却不敢当,不过是有些老马识途的阅历罢了。”穆彰阿轻捋短髯,慢吞吞的说道:“涤生,以你看来,在这朝堂之上,若是想长得帝心,可有终南之径?”
“嗯,学生以为,当想皇上所想……”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给穆彰阿打断了:“若是照你之说,当是以名臣自诩,我所言的,却是若想称其为重臣之徒。名臣,重臣,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曾国藩端正了坐姿,很是正式的颔首:“请老师赐教!” “我说两个人你便知道了。名臣者,刘延清是也(这是指刘统勋);重臣者,和致斋也(这是指和珅)。此二人皆为高庙捡拔而起,虽一以令终,一以赐帛,结局大不相同。然在高庙一朝,此二人皆得不败。你可知其故?” 不用曾国藩回答,他自己就顺势说了下去:“刘延清便如你所说,想皇上所想,急万民所急,故而虽是身为汉臣,却极得高宗赏识,重用。神敏刚劲,终身不失其正。计天下利,得万世名!虽然是我辈为臣子之楷模,却不能于人亲近之感。” “而和致斋,则不同。其人上邀帝心,下拢群臣,除却文字之役,高庙有‘此非汝所知’之语之外,便是修持密宗,也要与他共商,可称亲密到了极处。人言和珅贵后,内则卿贰,外则藩臬,拜门称老师者甚多,其人又有结纳士林一重因缘,乃得大用,殊不知,这全是只知其然之语!” 和珅的事迹曾国藩当然也知道,穆彰阿的这番话也正是他自读书入仕以来心下戚戚的语论,谁知道老师居然将之评为‘只知其然’之语,那不知的‘所以然’又是什么呢? “和珅其人聪敏异常,深知高庙晚年,深以巡幸为悔,遇事每每以消减影响为重。若真到了纸里包不住火的境地,也只求纸尽火熄,不再蔓延。是故若无事便罢,便是有事,也只以巧言搪塞,令主上毋须忧怀是尚。” “至于庙堂之中事体,少不得迎合福家兄弟,彼者椒房贵戚,独对之时,只说和珅的好话,宠益以固。此一节涤生你遍阅史书,便不用我来解说了吧?” “只是福康安于仁庙之时的际遇,……” 穆彰阿没有接他这个话题,继续围绕着刚才名臣,重臣的论点阐发:“老夫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身为臣子,心怀君父自然是分属应当,不过如何处身于朝堂之中,却是大学问哩!” “……你当睿皇帝(这是在说嘉庆)真的要杀和致斋吗?那不过是为了割裂与前朝的关系而已!”穆彰阿慨然一叹,他说:“便如同老夫,三朝老臣,恩遇尤重,若是一朝之间无故黜落,怕是难以掩尽天下众口籍籍,如今有了绝好的由头,一纸诏谕颁下,天下皆知老夫辜恩在先,自然也就怪不得皇上不念旧情了。嘿,如此说来,皇帝倒是很能隐忍啊!” 品评皇帝作为,虽是身处暗室,也不宜出自臣下之口,曾国藩沉默不答,以为规劝之道。 穆彰阿也不过是发发牢sao,话锋一转,又说:“涤生,你刚刚年届不惑,将来还会有大用处,庙堂之上如何存身,你可要想好取舍之道啊!” 曾国藩苦笑一下:“不敢瞒老师,此番严遣,已经让学生学足了教训,日后当以用行舍藏之道为立身之基……” “若是在宣宗朝,涤生的说话倒不失为立身之基,在本朝嘛,便是自存取辱之道了!”穆彰阿嘿嘿一笑,倒是让曾国藩心生愧疚:老师或者不是一个良相,但是对于自己,却从来是提携有功,用‘用行舍藏’之语以为推搪,心中实在难安,只是,现在让他又说些什么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