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临行之前(2)
曾国藩坐在一边,心中很有些焦急,他和周祖培都猜到皇帝执意招英使进京,而且是不准备考虑夷人于礼节方面的细故的,偏生孙瑞珍不知道是不是猜不到皇上的意图,一个劲的以礼法相约,弄到现在,让皇帝都有点无从辩驳了。有心接过话头,阐明几句,又考虑到孙瑞珍是此行的正使,而且是在君前奏对,旁的人是不能贸然插话的。当下也只能保持沉默。 皇帝苦恼的挠挠头,很有些不满的白了孙瑞珍一眼,心中甚为后悔: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当初就不应该简派他为钦差大臣,哪怕找一个更加能够顺从自己意图的旗下王公呢?不也是比现在这种油盐不进的状况要好得多吗? 孙瑞珍当然不是傻瓜,从刚才的一番对答中已经完全明白皇帝的意图为何。只不过英夷行跪拜礼之事若是不能据理力争的话,将来惹起朝野纠谏,小民讥评,还是小事;皇帝日后以此为成例,再有什么类似的破坏祖宗成法的举动,所关不细!将来推原论始,责有所归,自己以礼尚之尊,不能适时谏阻,成了大清朝的万世罪人,这千古骂名,承受不起,所以始终做昏悖状,不肯做交心之言。 他在这里继续装懵懂,皇帝真有心开口免去他此行正使之责,只不过孙瑞珍是礼部尚书,赴江宁和夷人商谈进京细节,正是其分内职责,自己降旨把他临时撤换掉,便无异明白宣告:孙瑞珍不可用!若是到了那一步,他除了挂冠求去,真就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左右没有主意,勤政亲贤殿中尴尬的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的时间,皇帝开口了:“曾国藩?” “臣在。” “今年7月间朕曾经有上谕给你,让你于湘省,两江一带觅访贤才,一直以来朕都没有过问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听曾国藩把胡林翼,江忠源,还有左宗棠三个人的情况说了一遍,皇帝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了笑容:都是名人啊!“唔,这几个人朕虽然没有见过,却也听说过,都是堪大用之人啊。你这一次的差使做的不错!” “臣奉旨为国举贤,也是皇上心忧天下,爱才若渴。臣不敢不谨慎从事。” “不是这样说的。是你的功劳,别人分不去,是你的咎戾,旁的人也休想为你遮掩。”皇帝轻笑着,从宝座上站了起来,背着手绕室蹀躞几步:“江忠源也就罢了,过一些时日会有恩旨下发给他;胡林翼嘛,军机处留档,以道员记名使用。倒是左宗棠,朕听人说过,此人性情很是狂傲,可是有的?” 曾国藩暗中为胡林翼欣喜,记名留档是最难得的一种外放方式,更硬过老虎班!不过现在不是为他高兴的时候,听皇帝话中有对左宗棠心存成见之意,这是必须要为左宗棠解释几句的,否则,于他日后可没有半分好处:“皇上圣明。左季高乃是寒士,平生以诸葛武侯自况。荩忠报国之心天下皆知,只不过连番应试,均是场中蹭蹬,也不免有几分自怨自怜之气。臣此次在湘省特为拜会,左季高感戴天恩,却自问才疏学浅,不敢以一介布衣奉召入京,所以,暂时在骆大人府中暂且厝身。” “嗯,让他在骆秉章那里学习一番也好。贸然登龙,于己于人都是弊大于利。非可取之道呢!” 曾国藩心中一动:皇帝这样说话,是不是有所指?心里想着,嘴上含含糊糊的答了一句:“皇上圣明。” “就这样,你们跪安吧。” “喳!” 孙瑞珍三人退出养心殿,刚走出门廊,六福就追了出来:“曾大人?曾大人?” 曾国藩赶忙站住了:“陆公公,皇上可还有什么吩咐?” “是!皇上着曾大人暂留一步,还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曾国藩看看两个和他一样摸不着头脑的同僚,口中答道:“喔,那么,……” “请曾大人和我进来吧。”说着话,六福为他挑起了门帘。曾国藩不敢怠慢,向孙沈二人一拱手,又走进了养心殿。 行礼已毕,皇帝让曾国藩站了起来:“把你留下,是有一件事要问你。刚才,朕和你们说的话,你可听清楚、想明白了吗?” “是!臣明白,皇上之意是,招英使进京之事,当以高宗皇帝之事为成法。细节之处,也可援引当年高宗纯皇帝上谕为例。” 皇帝对他这样的奏答很满意,语调也变得轻松了下来:“正是这话!孙瑞珍刚才所进言,朕虽然也知道他是为国之谋,但是时移世易,现在的大清已经六十年前的大清朝了。你上的那份《历陈民间疾苦三事折》中,不是也在在表明了吗?” 曾国藩赶忙跪倒,他说:“回皇上话,臣所上之折,皆为荒诞不经之语,皇上不大加挞伐,臣已是默念圣恩。” “朕知道的,朕也没有任何怪罪你的意思,其实,就是你不说,朕也早有求变之心。两江和漕督现在正在进行漕运改海运之事,到明年,最晚到咸丰二年,朕就要在两江看到初步的成效!”皇帝简单的说了几句,自觉话题扯的有点远,又拉了回来,他说:“今日先不说这些。照你想来,孙瑞珍可能领会到朕的这番苦心吗?” “臣以为,孙大人也有难言之隐。” 一句话如有探骊得珠之意,皇帝豁然开朗!“你是说,孙瑞珍只是责任攸关,不敢有所表露?” “是!” “是啊,是啊!”皇帝慨然点头,曾国藩一句话给他提了醒,也立刻让他融会贯通起来:“他做礼尚,于此一节上若是不能力争的话,嘿!说来,还是一个‘名’字作祟啊。” 曾国藩连回话都不敢了。他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孙瑞珍在君前不出任何交心之语,便是顾全到他自己的名声!这样诛心之语出自皇帝……,他把大帽子放在一边,频频碰头不止。 “既然你能够领悟到这一层,曾国藩?” “臣在!” “怕你就要多多辛劳了。” 曾国藩心中恼恨自己多嘴多舌。皇帝让自己多多辛劳,无非就是让自己代替皇帝,甚至代替孙瑞珍做出决断,自然的,到时候挨骂的也就会变成了他自己。他又是那种忧谗畏讥的性子,心中更是懊恼不止。只不过在君前不能有所流露,也就更加的郁结起来。 “曾国藩?你可是认为将来英夷进京之后,于行礼一节上有失朝廷仪体,你身为副使,带人受过而心中委屈?” “臣不敢。为君父分忧是臣分内之责,臣不敢因一己之名而置皇上,天下福祉于不顾。” “说得好!”皇帝猛的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能够这样想,必有后福!” “是!” 皇帝拿起书案上的笔,寥寥几笔草拟了一份上谕:有礼部尚书钦差大臣孙瑞珍携都察院御史沈淮,户部左侍郎曾国藩奉旨赴江宁同英夷会商进京朝见一事,夷人于礼法之事若有纠结,着曾国藩可便宜行事。钦此。
写完了这道上谕不算上谕,圣旨不算圣旨的文字,皇帝又拿出随身带着的,乾隆朝传下来的一方小印,上面用阳文刻着‘御赏’二字,在案上的朱砂中点了一下,盖在了纸上,向下一递:“这个,你拿着。” 曾国藩只看见皇帝在写什么,接过来看了一下,赶忙再一次跪倒:“皇上,臣不敢领旨。” “怎么了?” “皇上,若是臣手中有皇上密赐的手谕,则时时刻刻心头惦念,又可能心中甚是骄狂,于正事无半分助益,反倒伤了皇上识人之明。” “朕相信你的为人。写这份东西,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若是英人肯于低头的话,就当无有此事,不就行了吗?而且,这份东西若是能够不用的话,还是不要用的好。此事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个人知晓。”皇帝向下一努嘴,示意六福把旨意再一次捧到他面前。 “是!臣拜领圣谕。只盼此行一切顺利,这份圣谕永无见天日的那一朝。” “你起来说话。”皇帝突然动了感情,示意他了站起来:“上一次的事情,你虽然确有过失,朕的处置决断也稍有……事后回想起来,总难掩不忍之意。你不要闹意气啊!” 曾国藩甚至还没有站稳,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以头触地,他说:“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总是臣处事cao切,赋性粗荒,于君上之赏不知心怀感激,皇上绳以重切,正是明君当为!臣又怎么敢有怨怼之心,于君父所差意气从事?”他也真是胸怀激荡,几句话说得零零碎碎,几不成句。 “算了,我们不说这个。”皇帝也觉得和臣下说这样的话有点失格,不过话题既然展开,也不必隐晦,正好趁这样的机会和他多讲几句:“朕这一次简派你们几个人到江宁去,是为了和英夷商讨进京一事,想来英夷断然不会屈从于我****礼法之约,所以可能会耗费很多的精力精神。这也罢了,只有一节,你要记住:若是英夷始终不肯低头的话,朕允许你和他们说‘若是此次成行,不但广东入城之事有望解决,朕还会在这天子脚下划出一块空地,容英夷在北京城中设立领事场馆,以为将来与我大清做进一步沟通之用。’” “设立领事场馆?”曾国藩大吃一惊:“这……?皇上,难道不会更遭人……臣是说,” “你是想说遭那些言官上折子吗?朕也想到了,只是啊,涤生,”皇帝轻轻的叫着他的字,他说:“你上的那份历陈民间疾苦三事折上写得清清楚楚,我大清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境地,若是还不知奋发图强的话,嘿!只怕不忍言之事就在不远。” 皇上居然口出这般亡国之言,让曾国藩完全没有办法接口,只得在旁边沉默着。 “所以,朕下定决心,便是有再多的困难,再大的阻力,也要一力推行新政。而邀请英夷进京,只不过是这份新政的第一步。”难得的说出心里话,皇帝的神情居然轻松了很多,他继续说道:“曾国藩,你将来是有大用之人,可要辅佐朕啊。” 曾国藩再一次跪倒:“只要于我大清有利,于皇上有利,臣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