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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 江宁办差(4)

    听到文翰道歉,中方一面的众人脸色才逐渐和缓了下来,待到他再一次坐定,曾国藩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专使先生,此次进京,乃是我皇上天恩浩荡,不以华夷而心存畛域之念,所谓‘盖华其心而不以其地而夷焉’,公使先生当上仰我皇上圣德,于朝见之时,以君臣之礼相见。”

    这番掉文的说话让麦华陀很觉得难过,琢磨了半天,他自己也猜不懂对方所言到底是何意,不过最后一句话却是听懂了,却还不敢直接解释给文翰,当下追问了一句:“贵使先生,不知道这君臣大礼所指的是什么?可有什么依据?”

    “当然有。便是以当年贵国公使马嘎尔尼先生在热河行宫所行大礼为依据。”

    麦华陀的脸都涨红了,甚至不及翻译,自己就大声反驳起来:“这不行,贵使先生,这绝对不行!行君臣大礼乃是当年贵国君臣强压给我过使节及其随行人员的。而且时隔多年之后,我大英也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大英国,大清,也不再是当年的大清!所以,君臣大礼,万万不行!”

    这样的激愤的语气倒似乎他是专使,而文翰和阿利图成为随行人员似的,孙瑞珍几个人相视一笑:“既然这样说,我等倒要仰赞高明了。何以当年行得,如今行不得?大英国与我大清,又何以再非当年之国?”

    听完了麦华陀的翻译,文翰一双焦黄色的眉毛深深的皱紧了:当年马嘎尔尼在中国皇帝面前被迫屈膝,被英国人认为是奇耻大辱!和中国政府在道光中页进行的一场战争,让英国人完全对中国的军事实力有了感性的认识,就正如马嘎尔尼回国之后说的那样:……这个帝国只是一艘破旧不堪的旧船,只是幸运地有了几位谨慎的船长才使它……没有沉没。……假如来了个无能之辈掌舵,那船上的纪律与安全就都完了。而事实,也完全印证了他的预言。

    因为历史的原因和内心中对这个广大国家的蔑视,再像当年那样要求英国人在面见大清朝的皇帝陛下时行下跪礼,在文翰来说是万万不行的——即使他自己愿意,也要顾及到自己驻港总督等一系列正式的身份的——更何况他还不愿意?!

    这样的会谈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孙瑞珍以礼法相约,文翰一行人完全不听:“我是大英国派驻在贵国的全权公使,在贵国是享有治外法权!这一点在1842年我国与贵国签署的《江宁条约》中有明确文字。所以,贵国的礼法,是约束不到大英国民的。”

    孙瑞珍咂咂嘴角,对方的话不是撒谎,身为礼部尚书,这样的文字,这样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很是为难的看了看身边的沈淮,示意他来接替自己,和英国人做进一步的争论。

    沈淮不及孙瑞珍远甚!若是说到中华文字,他自问可以当仁不让,和这样的洋人打交道,他却是平生第一回,本心实多抵牾,不过皇上的旨意,臣子不能不依从,这才勉为其难的到了江宁,等到孙瑞珍被人驳了回来,他更加是呆坐在那里,不能置一词以为助力。

    现场安静了一会儿,曾国藩看看不是事,主动的接过了话头:“贵专使所言让本官糊涂非常。此次我等奉旨出京,我也曾认真研读过道光二十二年贵我两国签署之条约,其中并无治外法权之言吧?只有道光二十三年于虎门签署之《五口通商粘附善后条款》中有‘……英人不遵条约,违例上岸,擅到内地远游者,不论如何品级,即听该地方民人捉拿,交英国管事官依情治罪。但该地方民人不得擅自殴打伤害’之语。却从无治外法权只论。本官不知道贵使先生此话从何而来?”

    文翰被对方问得呆住了:这件事是麦华陀的舛误,在翻译的时候竟然把自己内心的感觉也加入了进去,用了一种‘中国方面命令,强迫英方使节下跪’的表述方式向文翰做了表达,弄得文翰也以为中国方面是在以主凌客,借这样的一次机会挽回当年战争失败的面子!其实,便是麦华陀能够原封不动的把中国官员的话转述过来,他也不会同意的,不过这样的本末倒置,倒让他处于一个被动的状态下了。

    再有一点:外交官享受治外法权是国际上的通例,也不知道是不是中国人不懂?仔细的回忆的一番,《江宁条约》中确实没有关于这方面的阐述,更加让他恼火起来:糟糕,自己说错了!

    孙瑞珍等人大喜!正要趁这个机会多多进言,以求能够达到一举功成的目的,曾国藩微笑着回头和他说了句话,然后不等孙瑞珍表示同意,他先一步长身而起:“专使先生,此刻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不如我们用过午餐之后,再继续商谈?”

    文翰也正想趁这个机会稳定一下心神,很是感激的点点头,和同伴站了起来,向对面的几个人一鞠躬,有总督府的听差安排几个人下去了。

    这一边,孙瑞珍紧皱双眉望着曾国藩:“涤生兄,这样大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能继续呢?难道要等夷人缓过神来吗?”

    “英公,夷人性情狡猾,一味强逼,怕适得其反。况且,进京行礼之事事关重大,若是逼迫下去,夷人扬长而去,更会令到我等此行之功功亏一篑。还是等到彼此心平气和之时,再行商谈吧?”

    孙瑞珍很不以他的话为然,但是现在英国人已经离开了,难道还能追回来吗?当下不阴不阳的哼唧了几声,和着几个人共同到**用餐休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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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国人有喝下午茶的习惯,这一次用餐虽然是在中国大宪的总督府中,陆建瀛居然也做了这方面的安排。文翰一行人没有想到中国人对于细节的把握也是这样的仔细,心中难得了对这几位仪容绝不相同的谈判代表升起了一分好感。

    围坐品茗,双方的气氛比起刚才在桌前对坐时融洽了很多,谈起自己从香港出发,一路北上江宁,文翰滔滔不绝,大赞中国地大物博,百姓虽不识夷人容颜,却也彬彬有礼,果然不负文明之邦的美誉,倒是让在坐的一众中方代表兴与荣焉,脸上自然的带出了笑容。

    “贵使,此番大清国皇帝陛下允准我等进京,不知是有何事?”

    孙瑞珍捻髯一笑:“此事,非我等臣子所能妄加揣测,只要于我皇上面前行礼之事能取得一致,想来,贵使进京之后,皇上定会当众晓谕,到时候不就知道了吗?”

    听完通译的话,文翰一双焦黄的眉毛深深的皱起,讷讷的说道:“贵使,贵国皇帝陛下的盛情邀请我和我的同伴非常的感激,只是,若是贵国始终要求我等在贵国皇帝面前行跪拜礼的话,我想,我们的谈话就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

    “若是这样的话,专使先生,关于广州入城一事,怕也要被永远搁置下来了。毕竟,你等若是不能在我皇上面前一诉衷肠的话,很多文书往来,总难免有以词害意之患,怕是我皇帝陛下,也不可能行‘抑民心而奉外’之策吧?”

    “若真的是这样的话,怕就会出现很让我们都觉得遗憾的景况了。”

    几句话的功夫,刚刚和缓下来的气氛又立刻烟消云散,彼此互不相让,各逞口舌之能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争得面红耳赤。

    陆建瀛在一边看看不是事,这样下去的话,倒要争论到几时?他对于夷物也是‘略识之无’,可称得上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只得做好做坏的劝解:“列为大人,贵使先生,如此下去必将伤了两国和气。我倒要请教,贵国大臣在面见君主的时候,是行得什么礼节?”

    “只是鞠躬行礼。”

    “这样说来的话,贵国人民,便从无下跪之例喽?”

    “呃……”

    文翰一打楞的功夫,给孙瑞珍提了醒,他想起了皇帝在内阁面对群臣时说到了英夷只有在对上帝的时候,才会行单膝下跪之礼,立刻揪住此节,大声问道:“这样说来的话,贵国人也有下跪之礼了?不知道是在何时,何地?”

    既然给对方猜出来了,文翰也无意隐瞒下去:“是的,我国人也有下跪之礼,不过却是在教堂,面向上帝祈祷的时候。”

    “可是上帝之意?”

    “正是!不知道贵使先生如何得知?”

    孙瑞珍得意的一笑;“我国皇帝陛下天资聪颖,古往今来之事,无不了熟于心。便如此等微末枝节,便可见一斑。”

    曾国藩紧接着说道:“既然贵国人也有下跪之礼,又为何在此事上耿耿于怀呢?”

    “这不行,先生们,这不行。上帝乃是天上的父。”文翰也是一时口快,竟然把《圣经》中的话也说了出来,殊不知更为中国人捉到了把柄:“贵使先生,可知我中华上国于皇帝尚有一个称谓?便是‘天子’?”

    “诶?”文翰疑惑的瞅向坐在一边的阿利图,后者苦笑着点点头,印证了孙瑞珍的话没有撒谎,这让他有点紧张:“此天不同于彼天,不……可同日而语的。”

    “这算什么?贵使是在出言戏弄我等吗?何为此天,何又谓彼天?”

    文翰被问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重新回到桌前,双方相向而坐,继续刚才的谈判。文翰只是一个劲的摇头,怎么也不认同中国皇帝和上帝之间有什么关系的语句,弄得孙瑞珍等人也一筹莫展起来。

    最后曾国藩怎么也忍不住了,放下身段小声的和孙瑞珍、沈淮嘀咕了几句,这才转脸看向文翰:“贵使这般不同情理,想来于进京之事并无半分诚意。我等虽是自觉有愧差事,也只得如实回奏皇上了。”说着话,伸手便要端桌面上的茶杯。

    文翰知道,中国官场有‘端茶送客’的规矩,只要端起茶杯,对方身后的听差就会高声唱喏一声:“送客!”那今天的见面就算是全无结果了。当下也顾不得考虑对方是不是在假作,赶忙出声呼唤:“请等一等!”

    “怎么?”

    “专使先生,此事重大,本公使也不能一言而决,这样吧,不如等我回到香港,将此事会通我国外相巴麦尊爵士之后,再作出正式的回答?”

    “这怎么行?难道要我们等在江宁,到阁下回返吗?”

    这一次改为文翰苦恼了,琢磨了半天,终于双手一摊做无可奈何状:“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只能放弃了。”

    “这样吧,”陆建瀛难得的说话了:“将此事经过写明,上报皇上,伏请圣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