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天子右文
三场考罢,又是四主考,十八房考官忙碌的时候了,几天的时间,把卷子纷纷看过一遍,众人齐聚在聚魁堂中,左右是内外帘官,相互一揖,在满堂红烛之中,分四面落座。 正中南向,翁心存居中,倭仁,花沙纳、阎敬铭分坐左右。四总裁的左面是钤榜大臣;右面是综理阁务的知贡举。对面北向而坐的是内外监试御史与提调。东西两面,十八房考官相向分坐。这样团团围住在一张写榜大案,方始传唤,抬取卷箱上堂。 名次是前一天就定好了的,名为“草榜”。六千四百三十六名应会试的举人中,奉旨分省取中二百二十九名。卷分朱、墨两种,除了“五魁”以外,每十卷一束,早就排得整整齐齐。打开卷箱,书吏先呈上第一束五魁的卷子,正考官翁心存放在手边不动;等第二束送到,他才将墨卷移向左首的倭仁,“艮翁,动手吧” 于是书吏拆开弥封,高声唱道:“第六名况逢春” 翁心存和倭仁沿照多年的规矩,一个在朱卷上标明“第六名”;一个在墨卷上大书姓名。另一名书吏,对照名册,写下一张“第六名赵林,山西”的纸条,传到写榜大案上,在名次下面填明姓名;自有人将纸条接到手中,由“内龙门”的门缝中塞了出去,让报喜的人抢“头报”、邀厚赏。 这其中的繁华热闹也不必多表,除了五魁之外的二百二十四人,总要用一天的时间才能全部公布完毕,中午用过午饭,只填了半数的榜单,每传出一张,就听见外面一阵欢呼之声大作,众人相视一笑,正要继续填榜,聚魁堂的大门为人从外面推开,原本在外间负责维持秩序的御史余光倬快步冲了进来:“铭公,几位大人,圣驾到了” 翁心存大吃一惊,一把抓起桌上的大帽子戴上,口中迭声招呼着:“列位大人,随我迎驾开中门,放炮” 贡院前面的大街上,早有九城兵马司派出的弁员在维持秩序了,把来到这里听报的执事、杂役,以及内外帘官的听差、更多的却是天下的举子纷纷挡在人丛外面,远远的,一乘明黄色的软轿正在走近。 乒乒乓乓的炮声中,软轿到了贡院的门口停稳,年轻的皇帝弯腰钻出,路边早就跪满了百姓人等:“咸丰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翁心存领先一打马蹄袖,跪了下来:“臣,翁心存,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朕安。”皇帝便装而来,看得出来心情很是不错,和煦的笑着一摆手:“都起来吧。” “是。”众人爬起身来,把袖口挽起,翁心存这才注意到,除了皇帝之外,赛尚阿、贾祯、彭蕴章这三个军机大臣居然也随扈而来,向贾祯投以咨询的眼神,后者一笑,示意他不必慌张。 皇帝抬头看了看头顶上挂着的贡院的匾额,回头问赛尚阿:“这里,是几时建成的?” “回皇上话,这里是前元朝的礼部旧址,前明的时候加盖整饬一新,到了本朝高庙的时候,又一次修葺、整修过的。” “已经有很久了吧?” “是。贡院整修是在高宗皇帝十五年的时候。到今天,已经有一百余年了。” “走,进去看看。” 翁心存等人在前引路,皇帝在贡院中转了一圈,在明远楼、公堂、聚奎阁、会经堂、瞭望楼等处走了一遍,又回到聚魁堂中落座:“英人从上一年在天朝设立领事馆以来,就一直向老六提出,希望能够到京中这会聚天下才子的贡院中来瞻仰一番,老六也几次请旨,不过都给朕驳回了。倒不是有什么违碍之处,只是啊,贡院年久失修,给英人看见了,难免心中讥笑我天朝。” 说着话,皇帝转头看向一边:“彭蕴章?” “臣在。” “你是管工部的大臣,下去之后,和倭仁,阎敬铭他们商量一下,看看重新整修一次要花多少银子,多少时间?赶在下一次正科之前,把这件事落到实处。”他又说:“有些钱啊,该花的,还是一定要花。不能有半点游移。嗯?” 翁心存从旁闪过身来,恭恭敬敬的跪倒下来:“皇上身居九重,圣心挂念天下学子,臣带天下士子,叩谢皇恩” “起来吧。”皇帝摆手让他站了起来,随手拿过一旁放置的五魁的卷子,拉出一份,挑开弥封,展在手中阅看了几眼,又随手放下了:“有一件事是朕很久以来一直不知道的,这份卷子上所写的履历,有提到该名生员开蒙的夫子、先生。你们可知道,这样的人,在学生高中之后,朝廷可有什么奖励吗?” “这,”这个问题倒是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的。从来都只有状元学生,没有状元师傅,学生中了状元,对于家乡的开蒙老师来说,当然也会有一份贽敬,不过朝廷却是没有这样一笔赏赍的。 翁心存奏答:“回皇上话,身为夫子,教书育人,颂扬圣人之学本就是本身职责。朝廷照例是不予封赏的。” “这样不好。所谓名师出高徒。朕不是说调教出了状元学生,老师便也有状元之才。只是,若没有老师的苦心教益,又何来学生的金榜题名?很多事,朝廷要想在前面,便如同这样的事情吧?朕以为啊,若是学生能够取得,嗯……” 他想了一下,说:“教育出来的学生能够在乡试,省试,会试,殿试之中取得成绩的话,朝廷除了要下旨旌表之外,也要有一些实惠到人的奖励。具体的嘛,贾祯,你是管礼部的,你来说说?” “是。臣以为,若是教授出来的学生能够连拔头筹的话,开蒙的夫子,老师,先生,都要酌情给予奖励。由本省学政具名陈奏,于旌表之外,每人给予俸银五十两的奖励。”他一边想一边奏答说,“具体细情,请容臣下去之后,会同礼部,再做详细商讨。” “一百两。” 贾祯一愣,立刻躬身答应:“是,俸银一百两的奖励。” “这笔钱不让各省藩库出,由户部直接支给。”皇帝左右看看,又说:“一百两银子,戋戋之数,或者济不得什么,不过朕是要告诉天下人,一定要有这样一份尊师重道的心思。上到天子,下至百姓,若是不能领悟圣人教化,又与禽兽何异?而宣扬教化,靠的正是那些蓬门荜窦间,代天立言,代圣人教育愚蛮的夫子和先生们” 左右鹄立的众人同时躬下身去:“皇上圣念周详,大开臣等茅塞,我等钦服无地。” 谈完了正事,皇帝再一次拿起刚才放下的五魁的卷子,饶有兴趣的问道:“这五魁的卷子,应该怎么样发出啊?是不是应该留到最后的?” 翁心存正要说‘是’,旁边站立的花沙纳突然插话了:“五魁的卷子留待最后发出,本是不成文的规定,皇上若是有意更改其中规程的话,自然也是可以的。” “更改,就不必了。不过既然今天朕到了这里,这一科的五魁卷子,就暂时改一下吧。”年轻的天子孩子般的一笑:“这上面应该写什么,才可以算是五魁的卷子?” 翁心存心下不喜花沙纳这般逢迎君上之喜,只是他已经说了,自己势必不能再说些旁的什么,只得上前一步,将所谓的五魁的卷子裁定的细节给皇帝说了几句。 皇帝点点头,表示听懂了,由花沙纳、倭仁、阎敬铭和几个房考官展开卷子,站在一边,自己从卷子前缓步走过,用手一指:“这一份最好,就定位会元吧。” “是。”赛尚阿凑趣的上前取过笔,在朱砂中点了一下:“今年这五魁的生员福气不浅,能够得皇上一语褒奖,可真正称得上是光宗耀祖了既然是皇上钦裁,奴才想,是不是请皇上御笔?” 皇帝的兴致很高,接过笔来,在其中的一份卷子上写下一个‘取’字,其他的四份卷子,也分别标注了‘正’‘大’‘光’‘明’四个字,写完收笔,笑意盈盈的摆摆手:“送出去吧。” 这边有书吏跪着接了卷子,记录下姓名籍贯,从门缝送了出去。 内里发生的一切,外面大约的知晓一点,五魁的卷子照例是要在深夜时分方能送出,今科出了新鲜事:皇帝驾临,而且御笔亲题取中名次,这份报捷的赏钱,可就远远不是二十两能够打发的了有手快的报子一把抢过,展开来看了一眼,立刻一声高呼:“第五名,广东杨维藩杨老爷”
赶到距离贡院不远处的鲤鱼胡同,铜锣敲得咣咣直响,震得左右不得安生,不过知道今天是发榜的日子,只听见这锣声,就猜到是又有人高中了。“广东杨维藩杨老爷高中第五名恭喜广东杨维藩杨老爷高中第五名” 杨维藩正在屋中和许庚身对坐饮酒,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已经确定落榜,另外一个是对本科名次不抱热衷之想,所以,尽管许庚身还能强颜微笑,力劝新结识的朋友去贡院门口听报,后者却怎么也不能在明知朋友此科落地的情况下,孤身前往。若是不中也就罢了,若真的中了,教他情何以堪? 谁知道就是在这个时候,报子敲着锣到了客店的门口,两个人听得很清楚,第五名?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每年都应该是在午夜时分,才会把五魁的报子送出的?今年怎么提前了这么久? 杨维藩还以为是听错了,许庚身放下酒杯,仔细听听,没有错,正是他的名字:“清林兄,恭喜,得中第五名了。” “不会吧?” “没错,快点出去看看,问问是怎么回事再说。” 两个人举步出了房门,果然,客店的门口,报子单膝着地,手中举着一张大红色的报条:“可是广东杨老爷?官讳是上维下藩的?” “是,我是杨维藩。” “那就不会错了。”报子嘿的一笑,大声说道:“杨老爷,您可真是这大清朝的第一份了您的取中名次,是经万岁爷御笔亲题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许庚身在一边抢先问道:“仔细说说。” “详情小的也不知道,只是今天中午刚过,万岁爷驾临贡院,然后五魁的报条就送出来了。听里面的人说,这五魁,都是万岁爷亲选的呢” “啊”这一下两个人听明白了。许庚身由衷的向杨维藩拱拱手:“清林兄,这位老兄所言甚是,您可真是我大清朝第一有福之人啊取中五魁不说,还是皇上钦点。恭喜,恭喜” 杨维藩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连打赏报子都忘记了,还是周围人起哄,他才想起来。他不是那席丰履厚的主儿,不用人多说,也知道这一次报捷的报子不是拿二十两银子能够打发得了的。正在犹豫间,许庚身从怀中取出一个五十两的官宝递了过去:“多谢小哥前来报喜,这点银子,留着买几两茶吃吃。” “多谢杨老爷”报子笑嘻嘻的接过银子,再一次给杨维藩请了个安,这才转身下去了。 杨维藩感激的眼圈一红:“许兄?” “杨兄不必如此。我与杨兄虽是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这等小事算得什么?”许庚身突然一笑:“不过,这笔银子算是我借给杨兄的,待到宦囊丰厚之时,可是要连本带利的还回来的呢” 一句话说完,二人相视大笑 在贡院演出的一场君臣对话,很快的通过明发旨意传递到天下,这等‘嘉惠士林’的举动极大的鼓舞了天下读书人,特别是对那些全无功名,只是靠几亩薄田度日,乡居课人子弟的寒儒来说,朝廷重视、天子右文,可比那一百两银子更加能够温暖人心 据两江总督陆建瀛呈报:“……旨到之日,万方卞舞,……皆颂扬我皇上天子右文,实在是百姓之福,天下士子之福,我大清朝廷之福也。” 对这样的呈报,皇帝也不会很放在心上,草草的批了一句:“知道了。”就放在了一边。 在离开京城到热河行宫驻跸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亲自过问,便是早已经经恭亲王几次请旨的西苑验炮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