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容闳记事
奕欣比皇帝早回京几天,只是为了和总署衙门同僚拿出一份针对即将开始的中英两国为修约一事而进行的商谈的对策。 和宝鋆、李鸿章、文祥、汪康余、唐文治几个把在天津行宫之中皇上面谕的话给众人说了一遍,文祥用力一拍大腿:“嘿这可真是天朝之福,万民之福了想来英人怎么也不会料到,皇上竟然聪慧若此,竟然能够于英人到来之前,就洞察其意图。真是,真是天纵圣明啊” 这样的颂圣之言,自然引来众人一片附和之声,奕问道:“可知道这一次英国外相的专使是谁吗?” “还是上一次来过的奥尔德伯明翰勋爵。” “英人乘兴而来,欲借当年之事,从我天朝再行攫取利益,此次正是我总署上下一展国威之时,总要让奥尔德伯明翰灰头土脸,铩羽而归,方不负皇上托付之重,朝野上下观瞻之情”奕大声说道,随即又给他想起一件事来:“哦,还有,皇上让我在此次与英人会商之时,把同文馆中受教的八旗子弟一一罗列其中,也好让他们借此机会,长长见识。佩衡,少荃,此事,就交由你二人了。” “是” 咸丰元年,皇帝力排众议,在朝中设下一个在清流眼中分外惹嫌的‘同文馆’,并且命十八行省,特别是江浙、上海、广州等沿海省份推荐‘认识外国文字,通晓外国语言之人,以备询问’,除了学生之外,又命‘……于八旗中挑选天资聪慧,年在十三四以下者各四人,备资学习。仿照俄罗斯馆之例,妥议章程,认真督课,所有学习各国文字之人,如能纯熟,即奏请给予优奖,庶不致日久荒怠废弛。’ 为了这件事,很是引起清流的反弹,各种流言甚嚣尘上,便是倭仁也从旁做桴鼓之应,却不想皇帝非常有手段,行请君入瓮之法,把个讲道学讲了一辈子的倭艮峰挤兑得无路可退,最后只好到热河行宫哭求皇帝收回成命,这件事才算过去。 有了倭仁的前车之鉴,清流中人认识到皇帝在此事上的决断,再也没有人敢做仗马之鸣,同文馆才得以顺利开学。不过,虽然不能阻止其开设,清流中人还是视其为洪水猛兽,不但不允许自家子弟入学,就是那奉召入学的八旗子弟——如荣禄等——也视之为怪物。 荣禄从小定亲,未过门的妻子是任职江宁藩司的灵桂的女儿,灵桂因为也是心中大不以同文馆为然,借故把女儿带在身边,两个人的婚事,也就这样拖了下来。 荣禄是皇帝于同文馆开学之前,钦点要他入馆学习的,这也就由不得他自家有什么进退取舍了。不过入学之后不久,就给他发现了这其中的妙处。这是因为从广东而来的一个新同文馆的教习,名字叫容闳。 容闳是广东省人,家境贫寒,在德国教士设立于澳门的教会学堂去念书,到了道光二十六年,学堂的校长,美国人布朗先生因病回国,临行前把容闳和另外两个孩子一体带到了美国——走出了中国人踏出国门,负笈他邦的第一步——这一年,容闳十九岁。 容闳在澳门由洋人开办的学堂中学习过几年,英文对话不成问题,也就免除了初初踏出国门,语言不通造成的障碍,到了咸丰二年,容闳回国,在两广总督徐广缙的五口通商事物衙门任职翻译、文牍之事,后来皇帝再一次降旨,着沿海各省推荐通晓‘西洋文字’的通才,入同文馆担任教习。容闳立刻动了心思。 在美国,只为道路断绝,彼此消息闭塞,于国内的政务朝局一无所知,回到国内才知道,新君登基,改元纪年,不但设立了专为增强与列夷交往而开的总署衙门,甚至还成立了旨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同文馆——这对于留学美国多年的容闳来说,大有一展所长的余地。 为了能够将胸中所学所见更多的传播于人,他亲自去找徐广缙,毛遂自荐,请求总督大人准许,让他北上京城,到同文馆担任教习。 徐广缙有心不放他离开:自从皇帝登基,与列夷日渐交好,广东黄埔等地的码头前帆影蔽日,日以继夜,他这个五口通商大臣事物繁重,身边能够用得顺手的人不是很多,容闳算是一个。却架不住容闳苦求,再想到推荐得人,于自己宦途腾转更有大益处,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容闳交卸了在衙门中的差事,带着妻子儿女乘船北上。他自幼生长在南地,这江南、北地从未踏足半步,而且,他在澳门洋人开办的学堂上学,日间所说,也都是以西语为频,后来更是到美国留学,回国之时,一句中文都不会说,日后在中国生活的一段时间,乡音才逐渐熟稔。不过论起来,汉语水平还是不及西语远甚。每说一句话,都要想上半天才能出口,旁的人不知道,还当他是结巴呢,闹出了不少笑话。 他在美国呆得久了,生活习性无不相符,他知道,同文馆中有一些西洋教习,而西人彼此初见,总是要送一些礼物,于是,船行到杭州时,容闳的船停了下来,准备买上几斤生丝,带到京中,作为礼物相赠。 在杭州的几天,容闳除了购买生丝,还亲自去到浙江海宁,去拜访了一个人,这个人叫李善兰,既是容闳的前辈,也是同文馆中天文、数术总教习。 道光季年,李善兰住在上海,与英国汉学家伟烈亚力合译欧几里得9卷,完成明末徐光启、利玛窦未竟之业。又与伟烈亚力、艾约瑟等合译、、等多种西方数学及自然科学书籍。是道咸年间海内首屈一指的算学、天文学、植物学方家。 容闳在美国的时候,各项科目都能胜任愉快,只有一个数学,视为畏途,每一次考试都不及格不过这一次登门,不为求学,只为攀谈,有请教益,所以宾主两个相聚甚欢。 李善兰为人方正,虽是常与西人相共,却全无半点稍稍草率之举,平日束身极谨,面目严肃,一生行事,如同时针移动,周而复始,不爽晷刻。和容闳谈笑风生大异其趣。对此,容闳只能认为,这是做数术之学久了,形成了那等认真、客观的性子。
他在同文馆中公务繁忙,不过同文馆之设,一体仿照外国学堂,每年各有寒暑假期——也只有假期之中,李善兰方能有闲暇之日,潜心修学。 李善兰精研数术之学,而且当年经常和一些西人共事,英语也是很会说的,在容闳拜访的时候,两个人一会儿用中文,一会儿用英文,前者也就罢了,堂下侍立的下人能够明白;用英文的时候,便如同天书一般。 他对容闳说,“以老夫观之,皇上开设同文之馆,本为开启民智,师夷长技,皇上当年上谕中有言:做人学生并无可耻之处,可耻的是我等连人家的学生也做不好。本是至理名言,殊不知这样的话,全然不为那些不通之士所深悟,横加指责之外,更处处阻挠——若是都像倭艮峰那样的真道学也就罢了,偏有徐豫如那样,闻听洋学便掩耳疾走的假道学” 他对容闳说,“纯甫,你与老夫所教习科目不同,此番赴京,日后多有相见之期,倒是有几句话要事先指挥。” 容闳想了想,一字一句的说:“是。请先生教诲。” “善于教育者,当先以学生之道德为第一注重要务,以养成其优美品格,否则,仅仅以学问、知识授予学生,自谓尽其能事,充乎其极,不过使学生成一能行之百科全书,或一具有灵性之鹦鹉尔,咢足贵哉?” 这番话若是用英文说,容闳自能通晓,用中文说出来,他只能眨着眼睛,半懂不懂的听着。又和李善兰攀谈几句馆中人员、事物可交代之处,这才起身告辞。 路上再无耽搁,六月下旬,容闳赶到北京,先到总署衙门投递公文,呈上陆建瀛手书的八行,文祥带汪康余亲自接待,彼此谈了几句,更多的只是文祥在说,容闳奉命唯唯。 因为是在暑假期间,馆中无事可做,容闳在把母亲、妻儿安顿下来之后,就开始在朝廷为各省而来的教习准备下的公房中备课。 公房距离总署衙门很近,他有一点时间,就是到总署衙门的门下签押房中去和同僚说话——不是为打发时间,只是为了能够更快的掌握熟练的中文;作为交换,他用带着南方口音、语速很慢的中文,为众人讲述在美国的生活经历。 一开始不显山不露水,到了后来,成为总署衙门的一道奇特的风景线,每到中午用饭时分,连汪康余、唐文治这样的总署章京,也到签押房中来,听他讲海外的奇闻异事,口中啧啧称奇。 时间久了,连奕也注意到了这个面容清秀,身材壮硕的汉子,找文祥来问了一遍,才知道这个人居然是从美国求学数年之后,立志回国报效的,心中好生喜欢,让人把容闳找了来,温言抚慰了几句。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