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们知道吗?在这里吃羊腰子的男性,百分之九十都是因为肾虚!” 吴不为此刻正兴致勃勃地吃着自己手里的一串肥嫩油亮的羊腰子。在他的对面,坐着面露凶光的李家jiejie——李渺,和正在自己观察判断到底手里拿的烤蚕蛹是否还活着的李家弟弟——李一观。 李渺怒气未消,被吴不为牵着鼻子哄骗到烧烤摊显然只是徒增了她的怒火。 “当然,”吴不为从桌上抽了一张面巾纸,边擦了擦泛着油脂光亮的嘴唇边说,“我并不虚,我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肾更强健而已。” 说完,她的手又伸向餐盘里的另外一串肥羊腰。 可惜,李渺拿起手边的钢签子把他的手抽了回去。 “你的肾不会有什么用处的,补也是白补。” 说着她自己拿起那仅剩的一串羊腰,看也没看一眼就塞进了自己弟弟的手里。 可怜的李一观,刚刚下定决心放进嘴里的蚕蛹就这么被吓得吐了出来。 李渺虽然愤怒,但还是尽可能地压低了声音开始逼问起自己的老同学,现任新闻记者——吴不为。 李渺一直有些讨厌吴不为,不只是因为他高中时每周都要给她写上几封情书,李渺因为害羞只能用揍他来回应,害得她一直被周围的同学取笑。更是因为他那种做事不顾后果的鲁莽性格。即便如此,李渺还是知道吴不为本身并没有什么恶意,坏心眼什么的也不符合他那一根筋的智商。所以,在他偷听了自己和弟弟的秘密谈话之后,她并没有将吴不为打晕拖走关起来,而是在他的建议下来到这个有些脏乱差,但据吴不为所说“异常好吃”的烧烤摊,听他解释。 当然,若不是吴不为坚持自己有“独家猛料”,之前的宽容可能也都不会发生了。 “快说吧!你要明白,如果你的‘猛料’是假的,或者你只是为了骗我这一顿烧烤,”李渺顿了一顿,把手里的钢签一下子插进了厚实的木桌里,“你就完蛋了。” “我知道,我知道。”大概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吴不为总算认真了起来。 他打开随身的背包,取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打开摆弄了一阵之后,推过了桌面。 李一观此时刚刚吃掉一块羊腰,正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喷涌而出的guntang油脂,看到吴不为的电脑,也不管嘴里正在吃些什么,囫囵地吞下肚子,一把抢过电脑,查看起来。 李渺已经没有力气再爆发了,她只能无奈地由着李一观放肆。 “什么!”李一观突然惊叫起来,“你采访了云峰山上的那个‘真武观’的长明道长?” “什么‘长明道长’?”李渺好奇地询问。 李一观带着一种现代人看着原始人用石头生火时才会有的可怜中又带着些许鄙夷的表情,不解地看着自己的jiejie,“你竟然不知道,你不上网吗?” 李渺还是被激怒了,虽然已经经历了疲惫的一天,身心俱疲,早无战意,但她还是恰到好处地狠狠地掐了自己弟弟一下。 李一观马上从书呆子模式回过神来,那一声痛叫也被自己生生地压了下去。他马上补救似地解释起来。 “‘真武观’的‘长明道长’最近可是网上热议的话题人物。我知道的也不是特别清楚,听说是有人在网上匿名举报他不守清规,贪污道观钱款……” “而且,”吴不为此时插了进来,“还听说他在外面有好多私生子,甚至有一个前几天直接就被放在了他的道观门口。” “因为‘真武观’是很有名的道观,每天一大早都会有人来上香。那个孩子,不少香客都看到了,网上甚至还有道长出门抱孩子的照片。” “那也不能说明孩子就是长明道长的呀!也可能就是个弃儿,被人留在道观门口等着收养。”李一观反驳了一句。 “那倒也是,这种事情也经常会发生。那些无心无力抚养自己孩子的父母里,不少人都坚信寺庙道观之类的地方才是自己孩子的好去处。” “这孩子本身倒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是他出现的时机。” 难得看到吴不为严肃的表情,就连李渺都不禁认真起来。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刚刚有人在网上言之凿凿地列举了长明道长的各种罪状,而且,”吴不为又从口袋了抽出自己随身的小笔记本,翻到一页递给李家姐弟看,“而且,你们看看,那个匿名人列举的罪状乍一看都是无比真实的,让人不得不信。” 李一观看了一眼笔记本上的记录说,“这些我在网上也看到过了。说实话,虽然看起来都很真实,但其实全都是一家之言,而且明显有故意煽动网络情绪的地方。其实,并不值得全部相信。” “单凭这些确实还不足以让像你这样冷静的人相信,但对于那些不需要多少理由就可以憎恨就能够愤怒的人群,凑热闹围观,发泄怒火的理由已经足够了。在你这样的人还在将信将疑的时候,一个婴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出现在道观门口,你说会是什么结果。” “他所谓的罪行无论怎样,恐怕在人们的心里也就被坐实了。” 吴不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接着无奈地摇起了头。 “甚至连调查都不需要,一个人就这么被毁了。”李一观跟着感慨了一句,也加入吴不为,两人一并摇起头来。 李渺有些看不下去了,顺手抄起桌上的钢签“啪啪”抽了眼前这两个货各一下。 “吴不为,你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的‘猛料’就是这些吗?” “我管那个什么道长有什么花边新闻呢!生活作风问题轮也轮不到我管,你赶紧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有没有情报,要不然我马上就把你抓进局里关起来。” “还有你!”李渺转向自己的弟弟斥责道,“你也别摇头了。” “你别急呀!”吴不为有些畏缩地把凳子向身后挪了一下接着说,“长明道长的道观就在云峰山上,今早出事的大佛就在‘真武观’正对着的不远处的山顶上。” “而且,”吴不为有些谨慎地低声说,“我还知道刚才那几个出事的道长其实是要开车去‘真武观’的。” “你怎么知道的?”李一观揉搓着被jiejie抽了一下的胳膊奇怪地问道。 吴不为此刻露出了他惯有的略带愚蠢的得意神情骄傲地说起了自己采访长明道长的经历。 “你们也知道,我毕竟是个记者,有这么大的新闻我肯定会去追的嘛!” “可是等我到了‘真武观’附近才发现我来晚了。” “各个媒体的记者已经占满了‘真武观’附近的小路,就连那些平日里标榜严肃价值观的主流媒体,也都借着报道大佛火灾跑到这里偷窥起‘长明道长’来了。” “难怪,”李一观拍了一下脑门,“我还奇怪怎么记者来得比警察还早,原来他们一直都在山上呀!” 吴不为点点头接着说了下去。 “我本来是想随便拍两张照片就下山的,但是,眼看着其他的同行都没有下山的意思,我要是自己灰溜溜地先撤,多少有些不甘心。” “就这样,挨到了中午。大佛事故现场那边来了消息说可以去拍照采访了,这群人瞬间都来了精神。” “在他们都忙着往对面赶的这个慌乱而且闹哄哄的空当,我突然发现,今天一天都没有打开的大门,好像微微地动了一下。”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就拿起了相机拉近了看。不一会儿,几个十岁左右的小道士灵活地从门缝里溜了出来,绕过观墙,转眼就跑到后山去了。” “当时我还看了看周围,发现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我就悄悄地跟了上去。” “远远地我就看到他们几个正在换衣服。他们都换上了普通服装,发髻也都散了,还特意用帽子遮住了头发。等他们换好衣服,就都沿着林间的一条小路下山去了。 吴不为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水,故意对着杯里残留的茶渣端详起来。 “然后呢?”李一观有些焦急地追问,显然他已经被这几个小道士给吸引住了。 吴不为眼见自己的故事成功钩住了听众,就又满意地继续讲了起来。 “然后,我走上前去查看,发现他们换衣服的那段围墙其实比周围矮了不少。只是因为墙上的缺口被隐没在了垂下的竹梢鲤里,所以从远处才发现不了。然后……” “然后,我就翻墙进了‘真武观’。” 听到这儿,李家姐弟不由得同时张大了嘴巴。 李一观此时此刻无比确信眼前这个人有病。 李渺则很快由惊转喜,因为她又多了一个拘留吴不为的理由。 可怜的吴不为,错误地解读了对面听众的情绪,把惊愕当作了赞赏,迫不及待地夸耀起自己的“功绩”来。 “我刚翻过墙,就跳进了一堆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干草里。多亏这干草堆,我才没有受伤。” “可还没起身,我就被闻声赶来的大小道士围在了中间。” 应该狠狠揍他一顿,然后把他扔出去的。李渺心想。 “我以为自己会被扔出去,”吴不为回忆起那段经历,仍然有些不解,“谁知道,没过一会儿,一个小道士突然跑过来对我说‘长明道长’要见我。” “为什么要见你呀?”李一观插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这么采访到了‘长明道长’。” “具体的采访内容太长了,你们等着看我的报道吧,我就不说了。” “谁稀得看你写的东西!”李渺白了吴不为一眼,“你还是没说出任何跟案子有关系的情报,看来我还是得把你抓起来。” “别呀!”吴不为真相信李渺能干出这样的事,毕竟中学时没少挨她的揍,“我又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谈话的。” 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地翻看吴不为笔记本的李一观适时地出来解了吴记者的围。 “你这里记录说,有个商人一直想收购‘真武观’以及周边景点的经营权,但是长明道长从来都没有同意过。” “然后,这个商人就联合云峰山上其它寺庙,在‘真武观’对面的山顶建了一尊大佛。” “这个商人,是不是今早死在大佛火灾现场的那个建筑方的老板?”李一观问道。 吴不为拿回自己的笔记本,前后翻看了几遍,肯定地点了点头。 “是,就是这个人。” “而且,另外死的两个和尚,都是跟他合作的寺庙里的住持。” “长明道长拒绝了合作,他们之间就没有什么矛盾吗?”李一观补问。 “吴不为合上笔记,思考了一下才说。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这三个人突然死了,长明道长难免有些嫌疑。但是,其实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十几年前,‘真武观’的收入还都由云峰山地方政府管理,直到长明上任,他花了很多功夫,上下游说,据理力争,才终于把‘真武观’的旅游经营权拿回了观里。” “这十几年里旅游发展迅速,积累下的财富,难免不遭人妒忌。” “其实,在这次网上爆料之前的十年间,有关‘长明’的丑闻几乎就没断过。但都没什么证据,这些手段又多少有些下作,到最后大多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一次之所以弄得这么热闹,也只是因为依托了网络而已。不过归根结底,只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那长明道长有没有提到这一次可能是谁在陷害他。”李一观问道。 “那倒没有,道长压根就没提这件事,我觉得他可能真有点洒脱。” “守着那么多钱,洒不洒脱都能演出来。”李渺插话。 “按照道长原话,‘观里的钱大多用在救济和慈善上了’。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这些跟我们没有关系,”李一观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据你的观察,长明有没有可能发现诋毁他的幕后黑手就是那个商人。” 吴不为有些惊讶于李一观的分析,“你怎么知道是那个人指使的?我可是花了大价钱请朋友查到的,本来还想留着爆料呢!” 李一观面无表情地回答。 “猜的。” “而且,我还能猜到,长明那么精明的人一定早就发觉了。” “但是,为了这种理由杀人,还是太牵强了。”李渺适时地阻止了弟弟的推理。 吴不为也附和李渺。 “虽然他们之间有矛盾,但我也觉得不至于。” 李一观还有些不死心,李渺的手机这时突然响了起来。 趁着jiejie离开桌子接电话的功夫,李一观探着身子压低声音问了吴不为一个问题。 “长明道长有胡子吗?” 吴不为拿出相机,翻出了今天拍的照片给李一观看。 照片里的长明道长面容清瘦,灰白的长须稀疏笔直地垂在胸前。 李一观有些苦恼了。 “这也不像‘本·****呀!” 对面的吴不为顿时来了精神。 “‘本·****’?”,你是说这件事有可能是一起恐怖袭击吗?” 自以为抓住了大新闻的吴不为的热情,马上就被从后脑勺冷不丁袭来的一巴掌给浇灭了。 “闭嘴!”李渺瞪着他说,“不是什么恐怖袭击。” 李一观不解地看着自己的jiejie。 “你怎么这么确定。” 李渺坐回自己的位置,又警告了一遍吴不为不许走漏消息,才开始说起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 “刚刚同事来电话了……” 李渺有些为难,接下来的话他实在有些顾虑。 “拖上来的车里,发现了那五个道长的行李。行李里面发现了沾了血的十字架。” “初步判断不是人血,推测可能是羊血或是牛血之类的。” 李渺制止了李一观和吴不为的插话,接着说了下去。 “车是宗教局的。刚才宗教局的秘书长为了协助调查到局里说明了情况,车一直都停在没人管理的车库里,谁都可能做手脚。” 李渺又抬手示意了一下“不许插话”。 “还有,李一观你早上送走的那个老人打电话到局里说他早上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说今早看到的那个人,耳朵上有个小缺口。他说早上稀里糊涂的,就忘记说了。” 把所有的消息都说完了,李渺一下子沉默了起来。 她心里清楚,即便没有糟糕到发生恐怖袭击的地步,但眼前的局面和种种的线索无不指向“宗教”这个概念。 而“宗教”碰巧是李渺最不愿意触及的话题,它太复杂也太缺失人性,真的不是李渺能够理解和处理的了的。 吴不为此刻也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羊血与十字架,溺亡道长和烧死的和尚,就算给他个“普利策”奖,他也不想去面对这件事情所可能带来的后果。 李一观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学长。他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打扰学长的平静生活。 但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李一观还是对自己的jiejie提起了他。 如果在平日里,身为刑警的骄傲一定会马上让她拒绝李一观的提议。 但是今天…… 今天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多自己理解不了的事情。 沉默地思考了一路之后,在李一观下车的时候,她还是同意了弟弟的提议。 李一观回到了家里,本来计划做的房间整理,刚刚进行到“翻出所有东西”这一步,就被李渺叫回局里帮忙了。 他并没有什么洁癖。“强迫症”?可能有那么一点点,但也仅限于制定各种计划而已。对于现在的李一观,比起继续整理房间,喝上一杯,好好睡一觉显然更有吸引力。 他从床底下翻出了一瓶包裹严实显得十分厚重的威士忌,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久,最终还是舍不得打开。 毕竟,这是瓶二十年沉的苏格兰纯麦威士忌。眼前的烦恼虽然巨大,但却还远未达到开启这瓶宝贝的条件。 仔细查验了酒的包裹依然完好之后,李一观小心翼翼地又将它放回了床底。 他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不会让自己感到心痛的普通威士忌,兑了点水,回到床边。 床上显然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他索性直接倒在床边的一堆杂物上面。 墙上的钟,已经指向四点了,很快天就会亮起来,而自己又不得不忙碌起来。 他喝了几口杯里的酒,虽然暗示自己应该睡了,但却怎么也合不上眼睛。 他知道李渺——自己那个要强的jiejie,肯定还没有睡。除非眼下的困局解开了,她恐怕都不会睡觉了。 可是他并没有这种正义感,责任感或是紧张感,他睡不着只是因为想到要再次打扰那个他一直挂念着的学长,而感到不安和紧张而已。 他不知道他要找的那个人会不会帮忙,也不知道那个人的帮助能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在一阵烦恼之后,他只知道,他相信这个人。而且,他和其他所有人也只能相信他。 喝完了最后一口酒,李一观用自己可能都听不清楚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已经没有时间了”。 然后终于还是输给了疲惫,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