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邪师说法,”李一观试图向身边围着的一群刑警解释刚刚真无色提到的这个词,“出自佛教经典《楞严经》,‘末法时期,邪师说法,如恒河沙’。我猜测,他这么说的目的是自嘲,但其实……” “闭嘴!”李渺的怒喝打断了李一观书呆子一样的废话。 李一观看看周围,发现并没有人对自己的解释产生一丝的反应,大家的注意力显然都被电脑屏幕所呈现的另一端,也就是真无色正在进行的对犯人连珠炮似的审讯吸引住了。 李一观的学长真无色,走进审讯室已经有半个小时了。 冒充心理医生恐怕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了。 真无色特地从李一观那里借了一副眼镜,一边拿在手里把玩,一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和表情, 他回忆起自己记忆里最接近心理医生的人——一个从来不会安定下来的游方僧人。每当有人与他讲述烦恼时,他的脸上总会露出一种特有的让人恼火的悠哉表情。无色幼年时原本以为这是因为他参悟世事,得道有方。但长大后才明白,那不过是看透人心的嚣张罢了。 很好,现在他自己的脸上也浮现出这种表情了。靠着与生俱来的表演天赋,和这张准备过的脸。真无色成功地骗过了李渺的队长和一众刑警,让所有人暂时相信了他是一个碰巧来给李渺送花的资深心理医生。然后,独自一人进入了审讯室(虽然大家极力反对,但他还是以“病人的精神稳定”为由拒绝了任何人的陪同)。 无色道了一声“再见”,随手从李渺桌上抽走了一支“硫磺玫瑰”,走进了审讯室,反身合上了门栓。 几小时前,他坐过的那张椅子上,此刻正坐着一个极不稳定的犯罪嫌疑人。 他的眼神在自己的身边飘忽不定,不时又像是被什么声响吓到一样,猛地全身紧绷。他可能正在经历着什么其他人看不到也想象不出的异象,以至于眼里根本没有这个已经站在他身前几寸距离的男人——真无色的影像。 比想象中的还要麻烦,无色心想。 真无色把玫瑰花在犯人的眼前晃了两下,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应。然后,便无趣地放在了桌上。 虽然已经有了思路,但把握还远没有十成。心理治疗肯定是不会的,好在真无色这个人有自己的办法。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在外面那群人发现自己不是心理医生之前,他能不能解决眼前这个人。 好吧!无色下定了决心,在桌子对面站定,像是打开了关不上的话匣子一样,连续不断,没有给听众一丝一毫心理准备地,说了起来。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 “嗯!不是呀!没关系,咱们接着聊。” “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对面人没有回应倒也在无色预料之中,背诵几句经文就能让人忏悔,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真无色刚刚想起了自己名字的由来,不由得稍稍分了一下神。虽然是师父和隔壁山的大和尚打赌输了,才得了个“无色”的怪名字,但用到现在其实也还好啦! 那么,继续穷尽脑汁吧!只要对面的人还未离人形,对于自己的话,总会有所触动的。 无色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速,尽量模仿起那个讨厌的游方僧人,缓缓地而又字句清晰地背诵起来。 “信仰真主和使者的人们,在主那里,是虔诚者,是见证者,他们将有他们的报酬和光明。不信正道并且否认我的迹象的人们,是火狱的居民。” “当然不对了!”无色苦笑了一下,马上又复归平静,自嘲地说,“我若邪师说法,引人入地狱。” 此时在不远处的二队办公室里,李渺的电脑前已经围了一圈好事者了。队长为了清静躲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里,不然怕也得像这群人一样,一边看着“直播”中的这个“心理医生”真无色,一边满头冒问号吧! 李渺对无色刚刚对犯人说的话,一句也不懂。她回头看了看呆立在自己身后的李一观,从自己弟弟的表情里她看出李一观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所以在李一观试图解释“邪师说法”的典故时,他也很快就自知无趣地闭上了嘴。 “大概是经文吧!” “不会是念咒吧!” “心理医生还会‘驱邪’呀!” 周围的闲扯弄得李渺心烦,她拍了一下桌子,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画面的另一端依旧是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听的场景,但是…… 也许是李渺神经过于紧张了,她总觉得刚才嫌疑人对无色的话有了反应。那反应转瞬即逝,可能只是自己过度的期望罢了。但若是真实的,李渺心想,真无色会不会发现呢? 那一方空间已经完全交由无色处置了,他就算是心急如焚,也不能随意闯入。这一切,都只能相信他了。 万幸的是,那一瞬的回应,准确地说是嫌疑人眼中闪过的一秒光亮,无色看到了。 他回想起刚刚絮絮叨叨背诵的几段经文,有些拿不准是哪句触动了犯人, 刚刚还试过了《古兰经》,无色苦笑了一下。自己虽然要尝试各种可能,但这个嫌疑人怕与伊教也难有什么干系吧! 这个人戴着的假胡子也不过是用来误导犯罪现场目击者的道具,新剃的光头上还烧着刚刚结下的戒疤。 无色又背诵了一遍先前的几段经文,打乱了顺序,但并不见效果。 难道…… 也许…… 无色突然的灵感还需要验证。 他仔细回忆起儿时背诵的各种经文,如果这些再没有作用,无色自己也没什么信心能够撬开犯人的嘴了。 好吧!无色沉了沉心,丢掉了那副装出来的表情,代之以自己惯有的严肃神情,不带感情,但字字重音地对犯人诵念起来。 “如是我闻……” “诸有地狱,在大铁围山之内,其大地狱,有一十八所,次有五百,名号各别,次有千百,名字亦别。无间狱者,其狱城围匝八万余里,其城纯铁,城上火聚,少有空缺。其狱城中,诸狱相连,名号各别。” “独有一狱,名曰无间。其狱周匝万八千里。狱墙高一千里,悉是铁为。上火彻下。下火彻上。铁蛇铁狗,吐火驰逐,狱墙之上,东西而走。狱中有床,遍满万里。一人受罪,自见其身,遍卧满床。千万人受罪,亦各自见身满床上。众业所感,获报如是。又诸罪人,备受众苦。千百夜叉,及以恶鬼,口牙如剑,眼如电光,手复铜爪,拖拽罪人。复有夜叉,执大铁戟,中罪人身,或中口鼻,或中腹背,抛空翻接,或置床上。复有铁鹰啖罪人目。复有铁蛇,缴罪人颈。百肢节内,悉下长钉。拔舌耕犁。抽肠剉斩。烊铜灌口。热铁缠身。万死千生。业感如是。” 无色绕到嫌疑人的身后,轻声地嘟囔了一句。 “地狱还真是可怕呀!” 像是戏弄,又像是验证什么一样。 烦人果然有了反应,他终于听见了无色的话。 虽然没有更多的回应,但也足够让无色继续下去了。 “地狱”大概便是这人的心结所在了。无色想起小时候,经常听师父以及隔壁山的大和尚讲述地狱。而诸多业报,万般刑罚,在无色眼里,不过是吓唬小孩子的说辞罢了。 连师父自己也说过“地狱所在,骇人唬己”的话。 眼前这个人也是如此吗?也仅仅是害怕而已吗 “他在阴间受痛苦,举目远远地望见亚伯拉罕……” “不但这样,并且在你我之间,有深渊限定,以至人要从这边过到你们那边,是不可能的。要从那边过到我们这边,也是不可能的。” “无知的人哪!你所种的,若不死就不能生。” ”死人复活也是这样,所种的是必朽坏的,复活的是不朽坏的。” 对面的人猛地抬起头对无色瞪起了眼睛,不只是无色,就连办公室里的所有人也都意识到无色的话对他起了作用。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见证着这奇妙的“治疗过程”。 “凡入六道轮回,有所业报,入阴司,受三涂五苦,当入地狱。” “三涂者:一曰火涂,地狱道猛火所烧之处。二曰血涂,畜生道互相澉食之处。三曰刀涂,饿鬼道被刀剑逼迫之处。又以一者考对前非之涂,二者畜生偿酬往业之涂,三者饿鬼苦对最深,渴饮火精,饥则食炭之涂,号曰三涂。” “五苦者:一为刀山地狱之苦,二为剑树地狱之苦,三为铜柱地狱之苦,思维镬汤地狱之苦,五为溟泠地狱之苦,是为五苦。” “八寒八热,近边孤独,凡此种种,一十八层,堕入此道,苦痛不尽。” “或脱凡胎,登临仙界,不破地狱,非转阳生。” 对面的人在颤抖。 面对连番的审讯连一声都没吭的人,竟被无色的话,吓得颤抖起来。 真无色拿起桌上的玫瑰,抓断了花茎,独留下硫磺一样颜色的花冠在手中。 他离开了桌子边缘,在这小小的审讯室里无目的地游走。 像是在欣赏手中的花,又像在观察这个被他说得动了心的犯人,他的视线来回跳跃着。 他拽下一片花瓣,放开手,由着它轻轻落在那人的面前。 “硫磺业火,当如是观。” 突然,无色加大了步幅,围着桌子绕了起来。一边绕,一边得意地背起一首诗来。 “仪容清俊貌堂堂,两耳垂肩目有光。
头戴三山飞凤帽,身穿一领淡鹅黄。” 无色背到这里,恰巧绕到那人身后,又抓起一把花瓣,撒到那人面前。 “缕金靴衬盘龙袜,玉带团花八宝妆。 腰挎弹弓新月样,手执三尖两刃枪。 斧劈桃山曾救母,弹打鋌罗双凤凰。 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住灌江” 无色顿了一顿,走到桌对面,背对着那人站定,低头沉默了许久,久到屏幕前的大家都有些着急了,他才终于慢慢抬起头,一边背诵最后一句诗,一边转向桌对面的那个人。 ”赤诚昭惠英灵圣,显化无边号……二……郎!” 当真无色的脸再一次进入所有人的视野里的时候,他的额头中央突然多了一道金光闪烁的缝隙。 “就像是“二郎神”一样!”李渺心想着,却被李一观的叫喊抢先了一步。 真无色碾碎了玫瑰,用花汁在额头涂了一个“天眼”的形状。 他像是换了个魂儿一样,猛地冲到嫌疑人面前,双手重重地拍打在桌子上面。 桌对面的人旋即被这场面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汝为何人,何故拜我。扰我清梦,该当何罪。”真无色用一种粗犷到极致的威严腔调,怒吼出这几句话。 接着便一把拉过那人的胳膊,撸起袖子,露出了那个奇怪的三角纹身。 所有人包括李一观都被惊到了。他们没想到这个人会使出这样戏剧化的手段。不过很快,他们的惊讶便转向了“没想到这样的手段居然有效了”。 桌对面的那个人,已然和几分钟前完全不同了。在目睹无色一连串的变化之后,他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到无色面前跪倒在地,一面叩首,一面不住念叨着大段的自白。 “韩五福”-“灌县人”-“妻女双亡”-“求破地狱,求真君复生”- 屏幕另一端的刑警们虽然刚经历了一场足以改变他们人生观的“治疗仪式”,但马上就又恢复了刑警的自觉,忙碌起核实犯人的身份来。 很快就只剩下李渺和李一观久久盯着屏幕,看着无色如同“天神”一般站立在五体投地的韩五福身前,继续听着他的祷告。 已然没有什么继续装扮二郎神的理由了,但无色不免可怜起眼前这个人。 无色耐心地听他反复说着一样的几句话,说到韩五福自己都混淆了因果,突然崩溃地哭了起来。 真无色扮演的“二郎显圣真君”靠近了蜷缩在地上哭泣着的韩五福。 他拍了拍韩五福的肩膀,轻声说了几句话。韩五福忽地破涕为笑,猛地又叩谢起无色来。 无色又问了几个问题,嘱咐韩五福睡一觉,然后便走出了审讯室。 李一观和李渺在审讯室门口已经等着迎接他了。 无色看着李家姐弟,有些难为情地擦了擦额头上的黄色花渍。 “他说三起案子全是他一个人做的,是‘二郎真君’降下旨意要求他这么做的。他以为只要做了就能够救活他死去的妻子和女儿。” “我们正在查他的情况,”李渺看着略有疲态的无色,虽然明知不该问出这样的话,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真无色,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呀?” 无色没有回答,对着李家姐弟笑了笑,转身就朝大门走了出去。李一观也追着无色走了出来,只留下李渺一个人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学长你别太在意了,”李一观一边陪着无色往外走,一边对无色略带愧意地解释道,“我姐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不了解你的思路和想法,有点懵而已。您别当回事,我……” 正巧来到大门口,迎面的来人打断了李一观的话。 无色与来人擦肩而过,透过那人的金丝边眼镜,视线短短地接触了一下。 来人与无色错开走出了几步,几乎是同时回头。 “你的眼镜不错。”无色微微一笑对来人说。 “你的‘天眼’也很合适。”来人是宗教局秘书长吕无心,他面无表情地回应了一句。 互相致意了一下之后,便彼此转身走开了。 李一观认出了吕无心,向学长介绍了几句。 走到无色的车子边上,无色向李一观道了别。 在无色关上车门之前,李一观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学长,你觉得这件事会就这么结束了吗?” 无色合上车门,落下车窗,看着李一观,又露出了那一抹怪异的歪笑,“谁知道呢!” 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开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