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关妙姗将这座城市中央的“麒麟道”道观建成旅馆了! 在位于这栋由商场改建而来的道观深处的隐蔽房间里,褪去了运动装重又换上了那套从狮子山里带来的灰白色麻布道袍的宋紫骐,回想起从礼堂向下经过的一连串的房间,忍不住在心中对关妙姗的自由发挥产生了些许的犹豫。 “也好!” 几乎就在转念之间,他却又对眼前的现状完全地接受了。这也难怪,当初讲这个所涉甚广的任务交到关妙姗手里就是因为她有着与自己不尽相同的思考。而这种差异可能恰恰正是“麒麟道”在这繁华的都市里传播的关键。 这么想来,宋紫骐对于周遭一切与传统相违背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现状也就都能接受了。 宋紫骐将换下的运动服整齐地叠好,房间了随身带来的行李箱里。刚刚只顾着安慰一脸不甘心的关妙姗和虽然有些呆头呆脑但明显在担心着什么都余本波,他都没来得及仔细观察一下这件特别为他准备的房间。 与其他用来招待信徒的房间不同,宋紫骐的房间是很难被发现的。它被安置在了迷宫一般的走廊的尽头,没有专门的钥匙其他人甚至连门都找不到。 相比于这密室一般的安全保障,房间里的陈设就要简单的多了。与在狮子山里的房间相似,这里的空间也仅仅比局促多了一丢丢的分量。 卧榻书架再加上一点点杂物,全都是按照宋紫骐的喜好布置的。宋紫骐喜欢这种紧凑的空间的包围感,这似乎能够让他更加的专注。 他满意地环视了一遍之后,借着微弱但足够的特别模拟出的光线,走到了红木制成的木榻旁边,轻轻地坐了下去。 一路的颠簸让他有些疲乏,虽然从外表很难看出老态,但他也毕竟不在年轻了。 宋紫骐回头看了一眼木榻上已经摆放好了的枕头和被褥,犹豫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并不想要睡眠。 也许是受了刚刚发生的事情的影响,宋紫骐的心中迫切地需要他进行一场深入地思考。 他褪掉了室内用的草鞋,盘起了双腿,在腹钱搭手,很快便陷入了类似于冥想一般的神游之中。 他首先想起了那个气势汹汹的叫做许可警察。对于“麒麟道”她似乎模棱两可地知道些什么,但宋紫骐几乎可以肯定她知道的并不多也绝非准确。 她的那副愤怒表现很有可能是假的,这一点并不会让他感到意外。毕竟靠这般手法打探“麒麟道”秘密的人,她并不是第一个。 倒是她提起吕无心让宋紫骐有些意外了。 “麒麟道”虽说只不过是个小教派,但也的接受宗教局的监督和管理,吕无心的事情宋紫骐自然是清楚的。抛开他个人在这件事情上与其他人并不相同的略显冷酷的看法来说,他真正想要知道的其实还是许可提起吕无心的目的。 也许她只是想以吕无心那藐视生命最终引得自己走向自我毁灭的疯狂形象来暗讽“麒麟道”也不过是一个步入了极端的邪教而已! 也许她只是在搅乱他们的视线,并躲在一旁角落里等待着他们自乱阵脚显露出一些她想要得到的线索而已! 也许…… 她只是随便说说也是有可能的! 宋紫骐深深地吸进了一口饱含着空调凉意的空气,在肺中周旋团转,又缓缓地呼了出来。 无论许可的目的什么,宋紫骐都可以肯定地说她的如意算盘害死打错了! 吕无心与“麒麟道”根本没有可比性!这近千年无数人的传承和加持可不是一个迷失在大道之中的疯子能够窥得其中奥妙的。 在某一个时刻不被社会和民众理解并不会影响“麒麟道”坚持他们的“正道”,这毕竟是那么多的人积累下的经验,视线被局限在一朝一代的普通人又怎么可能理解得了呢! 即便年轻时总有偶生的疑惑,但那也被他掩埋化解在思索之间了。想来自从余本波来到自己身边之后,他似乎就不再有早年的迟疑了。 宋紫骐微微摆了拜头,无奈地察觉到了自己浮动着多余情绪的心思。看起来他还是被这突然的变化感染到了,居然久违地怀念起了过去的时光。 不过……也罢!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他刚刚从在教派争端里意外身亡的上代“上师”手中接下了“麒麟道”的前途和命运,三十几岁的宋紫骐面对着被强加在自己肩上的责任,还不能够完全适应。 前代早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已经将所有必要的繁复仪轨传授给他了。在他莫名其妙地被卷进了其他人设下的并不是针对他的陷阱之前,也将所有的秘密托付给了宋紫骐。在前代羽化之后,宋紫骐主持“麒麟道”倒也还算稳妥。 虽然他自己对于每天发生在狮子山巅的这些事情总有一些控制不住的怀疑,但好在他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多余的冲动去改变这千百年来的传统。“麒麟松子”的传说在那一年勉强还被维持着。 没事的时候,宋紫骐习惯去后山瀑布下面河流中央的巨石上打坐休息。雨季来临,瀑布上游的河水会突然暴涨,转瞬之间就能够淹没这块河中的孤地。但其余时间,这块足够平整也足够粗糙的巨石还算是安全又惬意的休息避世场所。 当然这世上是不存在可以完全躲开世俗干扰的地方的,即便是在这偏僻的狮子山间也一样。 “狮子山下金如土”这句口耳相传了数百年的口诀直到今时今日还有很多人将它当成真实的寻宝指南,更不用说是在十几年前缺少正确信息指导的乡间了。 在山石河水之中有如贪婪的恶鬼渴求灵魂和鲜rou一般探找着黄金的人总会在不经意间走进宋紫骐隐秘的修行地,今天也不例外! 宋紫骐一踏出遮挡住了视线的茂盛树林,一个占据了自己修行用的巨石的圆滚滚的形象边映入了自己的眼帘。 在狂奔着掠过自己眼前的瀑布跌碎而成的水雾之中,宋紫骐恍惚地觉得跳进自己眼睛里的可能并不是一个人。他的第一直觉似乎更愿意相信这个圆滚滚的东西只不是某个过于疏忽以至于在自己面前显出了原形的山精树怪而已! 但是他不可能那么幸运! 就在距离那块巨石不远的地方突然站起来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宋紫骐这才发现原来这块自己心中隐秘的场所不只是闯进来一个不速之客。 在溪流旁边,在投进林中的阳光之前,有两个看不出具体年岁,但却能够看出沧桑和残酷的中年以上的女人。 那个机警地站起身来的女人身边的另一个农妇比起她稍稍显得强壮一些,但面皮下渗出来的蜡黄,让宋紫骐觉得她身体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两个人的手里都拿着淘洗沙金用的簸箕,在听到生人的动静之后也都本能藏到了身后。不过等到他们稳定了想要逃跑的心神发现了来人不过是一个在山间闲逛的道士之后,很快就又放松了下来。她们像这狮子山里的所有平凡的人们一样,恭敬但是略有畏惧地对着宋紫骐勉强地露出了苦难的日常里最为灿烂的微笑,虽然在宋紫骐眼里无异于诡异的鬼脸,但他的确是理解到了他们并无恶意的表态。 淘金者三不五时还是会sao扰宋紫骐一下的。他总是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地冲进林子里,在一整天有时甚至是好几天的自我折磨之后又绝望地离开。宋紫骐并不在意他们的在自己的领地里淘金,他只是不愿意看到他们对于人生的悲观情绪罢了!今天这两个本就一脸苦相的女人,离开的时候怕也是会增添更多的绝望吧! 宋紫骐无奈地抛开了脑子里多余的感慨,微微鞠躬单手贴胸对着她们做了一个手势,然后便移开了视线,朝着那个一直在分散着他的注意力的球形物体走了过去。 在没涨水的时节里,通往那块溪流中央的巨石的道路还是能够勉强露出水面的。宋紫骐带着鞋底甩动飞舞起来的水花,在光滑的鹅卵石小道上熟练地踏出大步,没几下便跳到了巨石上面。 直到宋紫骐在石头边缘站定了身体,他这才终于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球形物体居然是一个人。 这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虽然圆鼓鼓的身材让人很难判断他的年龄,但他的身高还有那张稚嫩得没有一点褶皱的脸还是能够显露出他的幼小的。 他几乎没有什么头发,身上裹着似乎是用麻袋改做成的大片上衣,下半身也裹着一块同样色调的麻布,脚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宋紫骐慢慢蹲下了身子,在这个孩子身边坐好。从侧面看,他依然是圆形的。这样的体型的确是难得一见,但真正让宋紫骐产生了难得的好奇兴趣的还是这个孩子木讷的眼神里流露出的平静和淡定。 这种即便是静坐里的宋紫骐都很难得到的安静,眼前的这个胖孩子居然在日常的发呆之中就达到了,这不得不让宋紫骐忍不住主动地与他搭起话来。 “你在看什么?” 宋紫骐试着顺着这个木讷的小孩儿的视线寻找,但是什么也没有得到。 “前面!” 语气生硬而且没有丝毫感情波动,宋紫骐开始觉得这个孩子可能只不过是单纯的有智力缺陷罢了。但是不知道我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他还是继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前面有什么?” 宋紫骐用尽可能柔软的语调试探着问道。 “不知道!” 木讷的胖孩子回答得依旧是那么简单干脆,一时间宋紫骐也开始犹豫要不要再多问下去了。可还没等他做出决定,那个胖孩子又开口了。 “不知道前面有什么!” “没有我!” 还没来得及表现出惊讶的神情,刚刚还在溪流里淘金的那个枯瘦的女人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宋紫骐的身边,真实地嫌弃又警觉地着急着插话打断了他和那个孩子的对话。 “您甭理他,道长!他就是个傻子!” 宋紫骐微笑着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便服道袍,转过身子盯着巨石下面溪水之中的这个女人,小心地跟着她的话缓慢地问道。 “傻子……吗?” “对!他妈……” 这个女人说着指了指还蜷缩在溪边一边淘金一边偷瞄宋紫骐他们的另外一个女人,继续说道。 “生他的时候过了月,孩子生下来就粗大的很!” “不满周岁他那个该死的爹就撇下他们跑了,他又生了场怪病,结果就变成傻子了!” 枯树一般的女人缩紧了五官,夸张地吸了口气,撇了一眼宋紫骐之后这才痛快地叹了出来。 “现在这个样子,倒不如当初就是在胎里了!” 宋紫骐脸上的微笑并没有因为这个女人满汉恶意的话语发生变化,这种粗鄙又残酷的想法在生存困难的山野里并不罕见。宋紫骐几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麒麟道”的忠实信徒里大半都是像她这样的人。 “还是活着好!” 宋紫骐轻飘飘地否定了面前这个女人的说法,接着又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木讷的孩子,语气平静地问道。 “他有名字吗?” “枯枝女人”连连摇头。 “这种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的孩子,起个名字又有什么用呢?” “那他姓什么呢?总归该有个姓吧?” 宋紫骐没有回头但是显然不想放弃。 “他那个混蛋爹好像是姓‘余’!” 宋紫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又转回了脑袋,盯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忽然收敛起笑容,严厉地问道。 “不好意思,你又是谁呢?” “枯枝女人”愣了一下,虽然被宋紫骐的变化惊了一下,但似乎并没有多少心底里的波动。 “我嘛……” 她拖长了声音狡黠地笑了一声。 “我是他们家的邻居!帮忙而已!帮忙而已!” 宋紫骐没有表情地点点头,继续冷冰冰地说道。 “帮忙做什么?” “是帮忙淘金吗?还是帮忙生计?或者说……” 宋紫骐稍稍向前探出了身子,压迫着周遭的空气一般严肃地问道。 “是要帮忙杀人呢?” 宋紫骐说出的话明明载着温和的语气,但在这光线斑驳的林间,在瀑布击打水潭的轰鸣声里,传达进入那个枯瘦的女人耳朵里的时候,却变得那么的冷酷。
“枯枝女人”控制不住地显露出了心虚的表情,张开了嘴巴犹豫着又合上了。她的身体紧绷着向后微微退了一小步,左手也偷偷摸摸地伸到了背后。 宋紫骐看到不远处的另外那个女人听到了自己的话之后,从水里的簸箕里掏出了一把泛着油光的柴刀,猜想着“枯枝女人”背后藏着的怕也是差不多的利器吧。想到这里,忍不住为这奇妙的境遇放声大笑起来。 就像是为了迎合宋紫骐的笑声一样,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里突然聚拢起了黑灰色的云团。被这诡异的笑声和突然变化的天象惊呆了的两个女人,一时间只能站在冰凉的水里,任由汗水浸湿身体,也不敢动弹。 “‘狮子山下金如土’……” 宋紫骐一边重复着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口诀一边缓缓地活动着脊椎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这话你们听说过吧!” 他用冷漠地眼神扫了一眼僵硬着身体的那两个女人。似乎并没有过多期待他们的回应,很快地他又继续说了起来。 “的确,闯进这片林子里淘金的人每年都有,就算总也没有收获也总有人前赴后继地来撞南墙。” “但是……” 宋紫骐的布鞋几乎没有离开巨石的表面,在轻微的摩擦声里漂移着滑到了少年的另外一侧。然后指着后面不远处上方的瀑布继续说道。 “这瀑布正下方的清水潭里,怎么会有金子呢?” 宋紫骐的话切中了那两个女人的心思,她们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看你们的样子,在这里已经淘了很久了吧!” “真想要金子的话恐怕早就到更有希望的上游山里了吧!” 从云层里倾斜进来的光线在宋紫骐平淡的话语里,渐渐地黯淡了下来。他停了下来,微微仰起红光满面的脸,迎着云层下遗留着的最后一丝光亮,感慨地摇了摇头。 “要起水了!” 他地下了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球形少年,目光又甩回到了“枯枝女人”的身上,冰冷地翘起了嘴角,冷意外泄地问道。 “对吗?” “‘狮子山下金如土’……” 宋紫骐轻轻地将手搭在了少年的肩上,久违了地说出了这句口诀的下半部分。 “‘虫豸如龙人如虎’!” “先人诚不欺我呀!” “白云苍狗,千百年后这里的人还是心狠呀!” 在宋紫骐的感慨里,乌云彻底地封住了天光,一滴水珠打在了宋紫骐的手背上,“枯枝女人”终于摆脱了僵硬,从背后抽出了另外一把柴刀。 宋紫骐满不在乎地朝着“枯枝女人”摇了摇头,接着便侧过了身子,将整个后背毫无防备地袒露在了寒光闪闪的柴刀的攻击范围里。 “收起你的柴刀还有你的恶意!” 宋紫骐拂弄着已然有些遮挡住了视线的细密雨线,以他所信仰的天地自然赋予他的道的力量,威严一如神明附体一般不容置疑地说出了虽为疑问实则是命令的语句。 “就当他已经死了,将他卖给我好吗?” “枯枝女人”和不远处正等着冲上前来结果横插一杠的宋紫骐的姓名的另外那个女人完全没有预料到原本已经有些棘手了事态竟然会像这种方向发展,一时间也拿不准是否应该相信这个诡异的道士的话。但是在金钱的诱惑之下,她们还是微微低垂下了紧握着柴刀的手。 宋紫骐低头看了一眼巨石边缘逐渐涌起波纹的水面,盘算了一下时间,胡地转过了身体,使用了那副拓展信徒的时候才会戴上的伪装耐心和善良的表情非常不合时宜地温柔地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们听说过‘麒麟送子’的故事吗?” ———————————— 一声突兀的巨响突然从宋紫骐所在的这件密室一般的房间里最为薄弱的大门外穿透着透了进来,这才将深深地陷入了记忆里的宋紫骐猛地拉回到了现实里。 起初他以为那声巨响是炸裂的雷响,但是转念一想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就算有雷声他也绝不可能听得到。他只是将刚刚回忆道的场景胡乱地抓扯到了现实的边际罢了! 可一旦排除了雷声的可能,宋紫骐原本还算安稳的心弦自然而然地就紧绷了起来。 这里毕竟是关妙姗精心营造的场所,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失去了控制的事情,又怎么会在距自己如此之近的地方发出这么大的响动呢? 宋紫骐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毕竟这里的险恶比起狮子山中还是差得多了!但是他却忍不住为还在外面处理着各种繁琐事务的关妙姗和余本波担心起来。她们就像是他的孩子,纵使宋紫骐超然物外在这一点上也始终无法免俗。 但他也只能等待!环顾四周,除了耐心等待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空气里满是事先熏好的檀香的味道,宋紫骐强忍住心底里冲出去一探究竟的冲动,深深地呼吸着着黏腻封脑的气味,终于淡化了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间密室一般的房间的门被轻轻地从外面打开了。 宋紫骐慢慢地睁开了眼皮,借着门外走道里的光线投射进来的影子不高而且还是令宋紫骐感到熟悉的浑圆。宋紫骐知道来人正是刚刚的回忆里的那个球形少年,现在的“麒麟道”主事——余本波,马上露出了真实的微笑,等待着余本波走进来。 可是余本波并没有走进来,甚至就连一声恭敬的招呼都没来得及送出,在宋紫骐紧紧注视的目光里,他那浑圆的影子摇摆颤动了几下之后,伴随着倒向门外的身躯撞击地面的响声突然消失了。 宋紫骐几乎是跳着离开了床榻,一阵道袍刮带起的快风之后,他已经在倒下的余本波身边跪了下去。 看着余本波被血水盖满了的光滑浑圆的头顶和脸上,宋紫骐紧缩的眉间忍不住倾泻出了愤怒。 此时此刻,“麒麟道”上师宋紫骐的心中只想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 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