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都市小说 - 真无色异事集在线阅读 - 第五章

第五章

    “罗天毒兽,备守四门。神兵万众,九丑万群。张喉鑊天,猛马高奔。毒龙奋爪,金头横天。威兵百万,受符校仙。六天不拘,合凶成群。妖魔蛊魅,秽气纷纷。谣歌空洞,乳香阵云。小鬼假形,当入生门。神王所告,无有不闻。上摄六气,下检河源。五岳四渎,善恶速分。”

    年轻的“小道士”胡乱走着天罡步,躲到了扑倒在香案之前的可怜人的身后,不住地摇着头。

    他不相信自己口中所念的,也不愿去想象眼前这个人仅凭自己的几句话就能够获得的心灵慰藉。但是,他却并没有停下来。

    “千千万万,来对我前。五帝校勘,有功者原。凶魔千神,束形乱鞭。敢不从命,所诛无捐。屠肝杵胆,斩首灭形。北镬清汤,南陵火焚。金真戮气,流铃捕魂。妖爽无遗,荡尽邪源。身佩天书,道行正文。涤荡九气,清明三元。玄灵举真,上合自然。莫有干试,斩后闻天。”

    高中毕业的暑假难得回到道观休息的真无色,胡乱地挥舞了几下手中的桃木剑。似乎是在发泄被师兄们强加在身上的本不属于他的“道士公务”,又好像是在掩饰自己内心深处对身前这个绝望缠身无处可去的俗人的同情一样,重重地跺了两下地面上的青砖。

    “急急如律令!”

    诵罢咒语,真无色用力地自己从山下的纪念品商店里顺来的桃木剑插到了自己的后脖领子里。比划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然后蹲下了身子,轻轻拍了拍跪在地上的人的肩膀。

    “你可以起来了。”

    还没来得及踏入社会也从未经历过平常人的困扰的真无色,语气里却隐隐流露出了些许真实的沉重感觉。

    这完全不适合十几岁青少年的怪异感觉在虔诚的信徒眼里反而会变成一种先天的庄重,是一种对于他们的信仰的切实佐证。

    眼前这个眼含热泪由地面上一直颤抖到站了起来的中年女人,半张着嘴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真无色看。她就属于那会错把真无色的音乐性格当成宗教式的庄重的那类虔诚的人。

    “谢谢你,道长!”

    憔悴的女人嘶哑着嗓子终于发出了声音。

    真无色向后退了一步,与身体前倾随时都好像要摔倒似的她多拉开了一步的巨鹿,摆了摆手说道。

    “我只会这些了,应该是帮不到你的。”

    他总是记不住师父的教诲,有意无意地就会像现在这样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真心话。

    中年女人用手擦了擦悬在眼眶中的泪水,突然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忘我的笑容。

    “不!不!”

    她边说边朝着真无色鞠了一躬。

    “您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撂下这句话,中年女人直起了被悲伤压垮了的腰椎,错身走过真无数人的身边,迈步离开了正殿。

    真无色感觉有些过意不去。他并不像自己所说的只会这一条咒文,他只不过是不愿意去旅行道士的责任罢了。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好没有彻底离开视线里的那个女人的背影急切地喊道。

    “要不你还是等一等我的师父吧!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那个女人没有停下脚步,真无色犹豫了一秒钟马上又加大了音量对着远山和近景之前的人影喊道。

    “师父比我厉害,也许能帮到你。毕竟,我不是真的道……”

    “道士”两个字还没来及说完整,那个人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真无色懒散地晃荡着走到了门口,斜倚着大门疲软地瘫坐在了门槛上。

    他百无聊赖地盯着真一观大门,就好像他能够看穿屏障追踪到那个悲伤的中年女人似的。有那么一分多钟的时间,一动不动也没有移开过。

    很快真无色就感觉到了厌倦。盲目地揣测他人的命运,这样轻浮的举动让他感到恶心。

    真无色强劲地扭动着脖颈,甩掉了缠在他身上的被这座道馆和诸多神明所赋予的神圣光环。当周遭又被林间穿行的风声填满,他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辛苦了呀,无色!”

    原本空无一人的殿房里,突然传出了一个男人不紧不慢的打招呼的声音。

    真无色知道这温和厚重的男中音出自于谁的嗓子,但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

    “二师兄!”他快速地打量了一边身后的这个人,马上有把头转了回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真无色很是好奇二师兄卜田这一次的远行到底有了什么样的收获,又积累下了那些怪异的趣闻。但是眼下的他不知是不是被方才的那个中年女人感染了情绪,浑身乏力的同事绝望的感觉还一刻不停地在他的身体里四下乱窜。

    此时的真无色是真的打不起精神去迎接久未谋面的二师兄了,但他嘴上的抱怨却不受控制地继续了下去。

    “你回来了方才怎么不出现?”

    真无色的声音里满是任性和烦躁的情绪。因为师兄弟里他的年纪最小,大师兄和二师兄几乎是将他从小带大的,宠溺过多他们也不是很在意真无色这略显乖张的性格。

    “这不应该是我的职责,你们才是道士,不是吗?”

    成长带给真无色的不只是烦恼,也有对于自我的热切反思。

    他猛然间意识到了自己失控了的情绪是多么的幼稚,马上就换上了他私下里背着师父和师兄们练习了好久的和善态度。稳定了一下情绪,平静地继续说道。

    “那个人看着快要崩溃了,”真无色的视线锁住了远方的山巅,他陈诉起别人的事情平淡得就像是虚假的故事一样,不留丝毫私人的印记,“一进来就要我帮她辟邪消灾。”

    “我说明白了这里不做斋蘸法事,灵符起乩也一概不会,但她全然听不进去。”

    “没办法!我这才胡乱地走了几步天罡,背了一遍‘神咒’给她打发走了。”

    “你做的不是挺好的嘛!”

    二师兄卜田背对着真无色整理起三清像前落下的香灰。

    “这么说自己不是道士呢!”

    “你比道士又差了哪些呢?”

    二师兄一如往常,一出现就要那真无色开涮。

    “差得多了!”

    真无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认真地回答说道。

    “我不信神呀!”

    “那又能怎么样?”

    卜田不以为意地反问道。

    “我也不信神,不是一样做了道士了吗?”

    “别闹了,二哥!”

    风吹走了头顶的绵云,阳光拍打在真无色的脸上,一时间让他有些害怕。

    “你半年才回来一次,还装什么道士呀!”

    真无色说着伸手搭了个凉棚。还没等看清阳光下的景色,肩膀上突然被人用力地压住了。

    他不回头也知道是卜田,也就没有反抗。

    “你明明知道更多的咒文,却偏偏诵了‘神咒’。你装作不信神,又有什么意思呢?”

    真无色在二师兄特意营造出的压力下,忽地开心地笑了起来。

    “就你最聪明,二师兄!”

    卜田轻轻地“哈哈”笑了两声,亲密地弹了一下真无色的后脑勺。

    “别学师父的语气胡乱评价我。”

    “师父不在,”真无色无视了头皮传来的痛感,挪动了一下屁股,继续说道,“总得有人嘲讽你吧!”

    “那也不该是你!老大呢?”

    卜田松开了钳制着真无色肩膀的手,无声地向后退了几步。这鬼魅一般悄无声息的步法是他们师兄弟五个身上唯一共同的地方,也是他们的师父要求他们不得不掌握的生活技巧之一。

    真无色察觉不到卜田的脚步声,索性放弃了向身后探查的知觉,将头靠在了门框上,冷淡而懒散地向他久违归家的二师兄介绍起情况来。

    “他不在观里!”

    “老三老四跟着师父出去办事了。”

    “只有我!”

    真无色抬起绵软无力的胳膊,浮夸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卜田没有做出回应,他知道真无色还有话要说。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厌倦了擎举起的手势,无趣地放了下去。

    “二师兄!”真无色的声音平静了许多,在无波澜的音调里,卜田听出了他的忧虑。

    “老大变得越来越阴郁了!”

    “他和师父之间似乎有些矛盾。”

    真无色整理了一下记忆里的片段,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

    “但我却觉得这一次不一定是老大错了!”

    “老大很少犯错!”

    卜田的声音从神像旁边传了过来。

    “他就是那种严苛的人,但师父并不是!”

    真无色仔细地聆听着二师兄的话,顺便还把掸落灰尘的声响听了进去。

    “将来有一天,”卜田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适度的温暖,“你也会怨恨师父并厌弃虚假的道义的。”

    真无色想要开口反驳,但张开了嘴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能够反驳的话语。

    毕竟他是骗不了自己的。在真无色的内心深处,他其实是非常清楚二师兄所说的那一天是必然会到来的。

    他只是不愿意去承认罢了!

    卜田就像是看穿了自己的小师弟一样,及时地开口宽慰起了真无色。

    “不用着急,还早着呢!”

    二师兄的话似乎暗有所指,真无色有些把握不准他的想法。

    “二师兄!”

    刚才的话题有些沉重,并不适合本就有些郁闷的真无色继续下去。他赶忙换了个话题。

    “你从哪里回来?”

    “西面!”

    卜田手底下打扫的声音并没有停下来,他一如往常地平静而自然地对自己的弟弟讲述起旅途的见闻。

    “西面有一伙人冒充‘神霄派’末裔,四处兜售‘五雷法’能够消灾驱祸治病救人的神功。”

    “他们害了很多人,骗了不少钱,但却还有人信奉。”

    卜田用手里的掸子重重地开口敲打了两下香案,鄙夷地问道。

    “是不是很可笑,无色?”

    真无色没有回应。

    “后来我又去了南边。那里有家道观香火很旺,自称是‘符箓三宗’茅山一脉。也在那里胡乱画些上清箓,卖给信徒游客,许下过度的远景,做些不合适的解读。”

    卜田的话音随着打扫的声响一同停止了下来。他看着一动不动毫无回应的真无色背影,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走了好多地方,真诚修道的不在少数,但招摇撞骗的也实在很多。”

    “你说为什么人们会去全身心地信奉那些虚无缥缈的神灵,以至于对那些废纸一张的符箓产生那么大的依赖呢?”

    “人真的是这么脆弱的吗?”

    卜田的语气并没有因为所说出的慷慨激昂的话而发生变化,他依旧平静也一样温暖。

    真无色安静地等待着二师兄讲完,留下了恰到好处的几秒钟的沉默,这才回答起他的问题来。

    “二师兄!”

    真无色似乎比起刚才更加的疲乏了,声音也有些嘶哑和颤抖了。

    “你这是在考我吗?”

    卜田没有回答,而是又拿起了掸子轻轻地打扫起来。

    “人本就是脆弱的,不是吗?”

    真无色本就没有期待卜田会与他一问一答,因而没有多等便继续了下去。

    “我们从小在道观里长大,谈信仰的问题,有些无趣了吧!”

    一阵风吹过,带来了些许凉气。真无色眯缝着眼睛盯着远处的快速移动的云彩,拨弄了一下落在额头上的长发。

    “诚心也罢,骗人也好,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真无色敲了敲身下的门槛,继续说道。

    “那不过是人性使然罢了!”

    “最终不还是逃不出自然,越不过‘道’吗?”

    “无论是符箓还是咒语,”真无色想起刚刚背诵的咒文,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复杂的纠结表情,“都不过是挣扎罢了!”

    从山的后面快速地聚拢起的雨云,在谈话间已经铺满了真一观上方的天空。真无色吐出心中的郁结,一脸苦相地盯着雨云呆住了。

    “无色!”

    卜田的声音这一次是从更深的地方传来的,真无色猜测他已经打扫到了三清神像的后面。

    “你刚才为什么要给那个女人念诵‘神咒’?”

    “为什么不是别的咒语?”

    真无色摇晃着僵硬的脖颈,满不在意地回答说道。

    “我根本不想想给她念些什么。但是那个人实在太痛苦了,我忍不住想为她开解一些。”

    真无色停止了摇晃,伸出胳膊将手探了出去。

    “但我实在不知道她的症结在哪!”

    一滴从天而降的雨水落到了真无色的掌心里,瞬间粉碎。

    “我也不知道这半天的神佛哪一个能够帮得了她。所以就只能念个应付的‘神咒’,多请一些杂乱的神仙了。”

    又是一滴雨水蹭着他的手掌边缘跌落到了地面上,也是粉粉碎。

    真无色等待着大雨倾盆,但安静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只有些少的雨水落下。

    卜田绕了神像一圈,又回到了真无色身后不远的地方站好。他和真无色一样凝视着门外的天空。然后他放下了手里的掸子,走到了真无色的身边。

    “师兄弟里就属你咒文背得最全,用的也最恰当了。”

    卜田揉搓着真无色的脑袋感慨地说道。

    “有意义吗?”

    他还是选择了试探性的问题来开导启发自己的弟弟。

    “大概……”

    真无色知道这种质疑似的交流方式是二师兄的习惯,也明白他只不过是不希望自己变得愚钝陈腐,实在引导自己。因此他也乐于顺着二师兄的思路去看一看。

    “没有意义吧!”

    真无色说出了其实大家都再明白不过的答案。

    可真无色毕竟已经不是那个在山间四处疯玩膨胀着好奇心到处吸收思考的傻孩子了。他还有自己的想法,还会有自己的坚持。

    “但是,”话锋一转他又加上了自己的理由,“我总想着也许真的能够帮助些人呢!”

    “有些人……”

    真无色看着卜田错身走过自己来到了院子当中的背影,加大了音量继续说道。

    “真的是可怜呀!”

    卜田没有回应真无色的思考。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真无色说完,伸出手臂指了指阴云密布的天空说道。

    “现在念些什么!”

    真无色似乎理解了聪明的二师兄的想法,但恍惚间似乎又有些不能后确认。但他还是撑着门框站了起来。学着大师兄的习惯掸了掸身上的牛仔裤和白色体恤,迎着渐起的风,尽可能大声地喊了出来。

    “始青天中,敕下景霄。啸命风雨,馘邪斩妖。霹雳震吼,阴阳气交。电光围绕,火发炎烧。雷车速起,来降空遥。”

    “天地徘徊,运动风雷。云雨随行,电影去来。阴阳助力,力合前开。仰惟天神,火急相催。风伯雨师,利造龙台。玉皇有敕,不得违时。”

    伴随着两声重击桌板的声音,真无色猛地从海鲜排挡的餐桌旁跳了起来。手上掐着干支,嘴里大声地喊道。

    “急急如律令!”

    然后在周围游客们诧异而惊慌的视线里,真无色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

    “醒了!”

    许可温柔的嗓音帮助真无色快速地从梦中惊醒之后的麻木当中恢复了神智。他那颗在一瞬间陷入了当机一般空白的大脑也马上又投入了运转,在这场久远的大梦之前发生的事情,很快又被他回忆了起来。

    真无色略有些尴尬地对着周围的游客们点头表示抱歉。慌乱中被许可拉着衣角坐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还在僵硬地掐着干支,立马把手藏到了桌子下面。用力地甩了几下之后,才勉强恢复了知觉。

    “我睡了多久?”

    真无色一边问许可一边抬起了手腕计算时间。

    许可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漂浮着碎渣的茶水。

    “二十多分钟,”她轻轻地放下了杯子,举起手呼唤了一下这家大排档的店主,“最对半小时!”

    “老板娘!”

    许可简单地回答了真无色的问题,目光迎着轻快地走过来的年轻女人微笑着打起了招呼。

    “他醒了!”

    许可敲打着真无的胳膊说道。

    被称做“老板娘”的女人,略显干燥的皮肤上涂抹着健康的红晕。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身材匀称而健壮,被温柔包裹起来的刚强气质使她看起来似乎要更成熟一些。

    她的脸上挂着熟练得几乎印在了灵魂深处,变成了本能一般的笑容,一边用身前的围裙简单地擦拭着沾上了海水的手,一边在许可旁边真无色对面坐了下来。

    “这么快就醒了!”

    “老板娘”的嗓音响亮而且热情,虽然夹杂了些许劳累的嘶哑,但却并不影响她积极乐观的性格的表现。

    “一般都客人至少要睡上两个小时才会醒。”

    她上下打量起真无色,就像是在观察什么稀罕物似地,笑容里暗含着好奇。

    “还有人要睡上一夜才能勉强恢复。”

    “老板娘”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带着海上人家特有的豪迈,冲着真无色竖起了大拇指赞叹道。

    “你很厉害!”

    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刚才那个姑娘没有吹牛呀!”

    “哪个姑娘?”

    真无色揉搓着太阳xue试图缓解猛然袭来的头痛,随口问了一句。话才出口,失去意识之前欠缺的记忆如同从砸碎了的蜂巢里喷涌而出的蜂群一样,一股脑地撞击到了真无色脆弱的脑神经上。

    “啊!”

    他感叹了一声,自己说出了答案。

    “是叶倾倾!”

    真无色撩起手掌四下里看了一圈,疑惑瞬间又回到了他的心头。

    “她去哪里了?”

    真无色继续用力地揉搓额头,透过指间的缝隙看着身旁的许可问道。

    “她跟着一群孩子去买糖人了。”

    许可简单地回应了一下真无色的问题,马上就把头转到了另一边,笑着和老板娘聊了起来。

    她拾起搭在盘子上的筷子,从盘子里夹起了一块螺rou。

    “老板娘,”许可将螺rou放到自己眼前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之后,将视线又落回到了老板娘身上,感慨地说道,“这海螺确实很好吃呀!”

    “老板娘”并没有因为自己店里的十五得到了夸奖而表现出丝毫不得体的喜悦。她客气而周到地笑着点了点头,将全部的功劳都归到了大海身上。

    “这里的海水干净,再加SH螺都很新鲜。客人来了都会点一些海螺吃,也总会有人想要尝试一下毒性不大的‘螺尾酒’。”

    “但是……”

    “老板娘”摊开手掌示意许可再吃一些,眼神却已经锁在了真无色的身上,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

    “像这位先生这样一口气吞下这么多螺尾的,还真的是很少见。”

    “最近这些年里,”“老板娘”边说边端起桌子上的茶壶忘真无色的杯子添了些热茶,“算上‘啷当岛’上的卜老板,也不过只有两三个人而已。”

    “这么说的话……”

    年轻的“老板娘”看着盯着真无色脸上露出的无奈的苦笑,突然想起了什么,没有犹豫似乎也不觉得有必要迟疑,直接问了起来。

    “你和卜老板是兄弟吧?”

    用力揉搓xue位再加上清凉的海上夜风的帮助,真无色的神智基本上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当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居然随口说出了自己的身份,真无色意识到已经没有余裕的时间留给自己慢慢地驱散依然徘徊在脑袋里的晕眩感觉了。他故作镇定地端起了桌面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水。目光偷瞄对面的“老板娘”的空当,虚假的表情再一次凝结在了他的脸上。当真无色终于放下了茶杯时,他又变回了那个满脸戏谑的表情,轻佻地歪歪笑着的真无色了。

    “是呀!”

    真无色笑着点了点头。

    “我是卜田的弟弟。”

    “我能问一下,您是怎么知道的吗?”

    躲在大排档刺眼的白光里,真无色无所顾忌地紧盯着对面这个女人的眼睛。他满心希望从这个人的眼睛里找到一些不属于“大排档”老板娘的闪光,但又切实地忧虑起可能的后果来。

    矛盾的心情让本就有些僵硬的面部变得更加的不自然。这一切全都被安静地坐在一旁咂摸着海螺滋味的许可看在了眼里。她快速地挑了几个螺rou,盛到了碟子里。然后就想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就好像真无色没有就经历过那些黑暗的过去,没有积累下无尽的愤怒和悔恨,而自己也还是那个成天盼着假期期待着看到最心爱的玩伴的小女孩一样,平静地将手里的碟子递到了真无色的眼前。

    刚刚才由本能构筑起来的防御工事瞬间就被这一碟螺rou击碎了。紧绷的神经也在下一秒真无色愧疚地看向许可的时候,彻底地松弛了下来。

    真无色表情里的僵硬也在他接过了碟子之后融化了。他看着转过头又投入到了美食之中的许可,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一切都发生在举手之间,坐在桌子对面的“老板娘”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在这短暂的几秒钟里,在真无色的内心世界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她只是出于礼貌耐心地等待这个看起来温柔又和善的女人与她身边看起来是她的男朋友的似乎有些紧张的男人秀完必要的恩爱,然后才一本正经地回答起这个男人的问题来。

    “你一口吞下螺尾,又喝了一大口的烧酒,然后闭上眼睛等待效果。”

    “老板娘”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不是笑你!”

    她缓和了一下情绪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你这个吃法和卜田第一次来到破潮村那时的吃法几乎是一摸一样的。”

    “再加上,”“老板娘”拿起桌子上的调料,在自己面前的碟子里熟练地又调出了一盘蘸料,微笑着推到了许可的面前,“卜先生前两天提到过他有一个弟弟这两天会到岛上度假。”

    真无色发出的恍然大悟的感叹的“啊”的一声,只得到了“老板娘”微微地点头回应,马上就被她饱含笑意的话语湮没了。他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听了下去。

    “卜先生说你们兄弟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他也说不清楚你现在的相貌。”

    “但是,”似乎是再一次把握到了笑点,“老板娘”来回在真无色和许可之间扫视了一圈,继续说道,“他说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

    “那就是不管你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你的身边……”

    说着她指了指真无色。

    “你的身边一定会有女人。”

    “而且,”这一次她将目光放在了许可身上,“一定不只一个女人。”

    聪明的二师兄呀!

    真无色在心中抱怨起卜田多余的调侃来。

    他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许可,生怕许可被二师兄的话影响了心情。但许可却并没有如他所想的表现出丝毫的情绪变化。她就好像是听了一个蹩脚的笑话一样,礼貌温柔周到地笑着点了点头。

    “的确是这样呢!”

    许可的语气依然平静,甚至感觉不到意一星半点的波动。

    “他的确很受欢迎呢!”

    许可看着真无色,笑容里被温暖掩藏起来的严厉在不经意间穿递到了真无色的身上。

    真无色如同被电击了一下,瞬间从尴尬里拜托了出来。他苦笑了一声,迅速转向了“老板娘”,十分刻意地岔开了话题。

    “‘老板娘’!”

    真无色端起了许可递过来的碟子。

    “这到底是什么螺?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强劲的食物。”

    “老板娘”又笑了起来。她转身喊了一声后厨的小工,不一会儿就有人送过来一个桃子大小的新鲜海螺。

    “老板娘”拿起了表壳粗糙的青灰色的海螺,带着一脸的骄傲和自豪热情地讲解了起来。

    “这个东西在我们这里都是叫做‘酒螺’的。虽然你吞下的叫做‘螺尾酒’,但那道菜里其实是没有酒的。那些汤水其实不过是海鲜高汤而已。”

    说着她讲手里的海螺递到了真无色的手里,趁着他仔细端详的时候继续说了下去。

    “这‘酒螺’的学名是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

    “其实它就是普通的海螺,只不过长在这片海里要比其他地方的螺更加生猛一些。”

    “‘酒螺’的尾巴里含有微量的毒素,煮熟之后虽然能够大部分去除,但还是多少会残留下一些。”

    “吃了含有毒素的海螺尾的人会产生一种与醉酒极为相似的眩晕感觉。因人而异,每个人反应的剧烈程度不尽相同。”

    “但是……”

    “老板娘”从真无色的手里又接回了海螺,顺手递给他一张纸巾。

    “通常几个小时之后最多不过一夜,大部分人都是可以自己恢复过来的。”

    “像你这样醒得这么快的人,虽然也有但是也实在是很罕见呀!”

    真无色保持着脸上轻浮的笑容自夸似地说道。

    “那我还真是厉害呀!”

    “卜田呢?”

    自夸的话音才落,真无色话锋一转询问起了二师兄的信息来。

    “他花了多长时间醒过来的。”

    “说起他呀!那可真的是很有趣了!”

    不远处新翻台的桌子上客人似乎在召唤着她,她站起身打了声招呼却并不急着过去。

    “他吃的比你还要多。我们以为他要睡上一夜才能醒过来,可谁知道不过半首歌的功夫……”

    她指了指大排档门口摆放着的一对音响继续说道。

    “卜田就站起来付了钱走掉了!”

    那一桌的客人似乎有些等不急了,“老板娘”也没有办法再拖延下去,只能回身对真无色和许可点了点头。

    “先聊到这吧!”

    “既然你们是卜先生的客人,那我们总会有机会再见面的。”

    说完她转身就朝着吵闹的客人走了过去。没迈出几步,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对着真无色大声地说道。

    “你会咒语是吧?”

    真无色一时语塞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下一次见面有些事情还得麻烦你一下。”

    没等真无色开口回绝,年轻但却老道的“老板娘”快走几步离开了。

    只剩下真无色一边回味着梦里的场景,一边捏着筷子摆弄着碟子里的螺rou。

    “怎么?”

    许可平静中透露着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她伸手夺过了真无色面前的碟子,又往里面弄进去一些新鲜剥好的虾rou。

    “真没想到你还能记得那些咒文!”

    许可几乎不带感情地感慨道。

    “怎么可能忘记呢!”

    真无色轻轻地放下了筷子。

    “万一真的有用呢!”

    海风从夜的黑暗里出来,穿过大排档里热闹喧嚣的人群,击打着度假的人并不轻松的脆弱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