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之十一 正义之昧
时光如梭。 月凉如水。 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不如今夜明亮。十六夜这么想着。 是的,距离他被卫宫切嗣收养,已经过去六年了。换句话说,那场大火,也依旧过去六年了。 皎洁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卫宫宅宽广的庭院染成一片银白,为夏末的夜晚带来一丝凉意,也让人的思绪不自觉的平静下来。 十六夜坐在木质走廊的边沿上,捧着倒至八分满的搪瓷茶杯,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流下,茶的热度传递给食道和胃,然而又不显得燥热,在这吹着丝丝夜风的夏末之夜反而显得温暖与安适。 睡不着也是有好处的嘛?十六夜这么想着,又忍不住转头忘了一眼坐在他身旁望着月亮出神的卫宫切嗣。 大概他和切嗣睡不着的原因是相同的吧? 因为又想起了那场不应该发生的灾难。 在那场火灾之后,时间就真的好像是流水、沙子或者别的什么无法抓住的东西一般,“刷啦刷啦”的就没有了。 现在想起来,火灾就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似乎是很遥远,很悲伤又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又没办法回忆起细节。 只有十六夜自己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啊,他根本不想去回忆。 然而又决不能忘却。 假如不去回忆的话,是不是就不会难过了呢? 倘若将那件事抛诸脑后,当做不曾发生的话,是不是会活的更加轻松一点呢? 然而—— 假如就此忘却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背叛呢? 倘若不去记住那场灾难,那么还有谁能记住那些在灾难中被吞噬生命的人呢? 夏末的夜风带着丝丝凉意,吹得人很舒服。 只是十六夜想起温柔又严厉、细心又宽和的嬷嬷们,想起那些与自己打打闹闹的、自己嫌弃幼稚的小鬼头,想起那些仿佛触手可及的过去—— 如鲠在喉。 回忆最终定格在了被烟熏黑的墙壁,被烧得蜷缩起来的小小尸体,以及那盆小小的、化作了焦炭的仙人掌。 所以他讨厌回忆。 “十六夜君。” “诶?” 切嗣突然的开口让十六夜一怔。 他本以为今天就和往日一样,和切嗣安安静静的观赏一会儿明亮如玉盘的月亮,想一会儿过去,然后相顾无言的各自回房间睡觉。 因为他没和切嗣生活多久就发现,对方是如此和自己相似。 都沉浸在过去的悲伤中,虽然平时就好像忘记了那件事一般,但是夜深人静、月上天穹的时候,却总会想起些什么,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便只好爬起身来捧一杯热茶,相顾无言的发会儿呆,然后各自回去辗转反侧,第二天若无其事的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 大概是笨蛋与傻瓜之间的默契吧。 就好像那首童谣一般—— 碎了碎了,傻瓜的南瓜。 哭了哭了,难过的傻瓜。 只不过,他们碎了一地的、无法再圆好的,不是南瓜,而是一些更珍贵的什么东西。 “我呢,曾经想过做一个正义使者。”切嗣捧着茶绿色的搪瓷杯,好像喃喃自语一般的这么说着。 十六夜的抿了抿唇,没有作声。 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说呢?明明,已经过去六年了。 卫宫切嗣不说,十六夜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说,装作不知道反而会比较好。 有些事情,说了出来,反而会让人痛苦。 有些真相,只需要埋藏在心间,不应与人言。 “在我很小的时候,”卫宫切嗣看着夏末的星空呢喃着说道,仿佛回到了幼时那个南方的小岛:“我以为这个世界是美丽的。” “你知道吗,三月的清晨,让来自大洋彼端的海风吹拂,是何等的清爽?” “阳光不似盛夏那般蜇人,春日南国小岛的阳光,懒洋洋的,直让人躺在床上不想起身。” “郁郁葱葱的岛林中的草树虽还未结出果实,但是叶底树皮下的双叉犀金龟、枝杈间的鸟巢、雨后纷纷出现的菌类,都是小孩子们享之不尽的乐趣。” “照顾我、也是我所憧憬的jiejie,虽然看着很严肃但是对我却很温柔的、我崇敬的父亲,有些唠叨、实际上很温厚的西蒙神父,还有村子里的大家......” 这些。在那一天。 都堕入了地狱。 夏利jiejie被自己崇拜的父亲变成了以人为食的怪物。 村子因为自己慌乱的报信被红莲炼狱烧作白地。 想带着自己逃走的父亲被执行“正义”的自己在背后用手/枪杀死。 切嗣不停地、仿佛是在呕血般的诉说着。 自己为什么要说呢?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呢? 是因为这个养子跟自己太过于相似、然而在某一点又决然不同的缘故吧?是因为,负罪感与虚无感,实在让自己难以忍受了吧? 也许早就想说了,只是今天没有忍住而已。 切嗣一边模糊不清的诉说着,一边在大脑仅存的空间中想着—— 假如说给这个孩子听,是不是就能明白些什么? 假如把一切都告诉他,是不是就能获得谅解呢? 然而没有回应。 十六夜只是默不作声的看着他。 眼中燃着火焰。 切嗣如同没察觉到一般的,继续急促的叙说着—— 娜塔莉亚被自己毫不留情的杀死。 弑父杀母的怪物。 毫不留情的毁灭了魔术师的家族,就连孩子与女人也不会放过——禁断的研究,决不能残留有继续的可能。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自己只会杀人吗? 偶尔也疑惑过这个问题,偶尔也尝试过别的方式。 然而最终剩下的东西,就只有被称为“魔术师杀手”的男人。 只有杀。只能杀。只会杀。 已经准备好就这么沉沦在血海地狱中,变成人类无法理解的恶鬼了。 但是却听到了“圣杯”(miracle)的消息。 可以回应任何愿望的万能之釜。 不论是多么的无理取闹多么的不可思议多么的莫名其妙的愿望,都能实现的“魔法”(magic)。 就连“全部的人都能得到幸福,全世界都和平又温暖”这种愚蠢到不能想象的愿望都能实现。 于是毫不犹豫的投入了这场战争。 然而意外的是,在战争之外,自己得到了不曾想过的东西。 妻子和女儿。 那是卫宫切嗣(monster)不曾期望也绝对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的温暖。 温暖到,让“卫宫切嗣”几乎要死去的地步。假如沉溺于那份温暖的话,“卫宫切嗣(正义使者)”这个东西迟早会消失不见的吧? 然后在战争的终局,自己亲手杀死了这份温暖。 杀死了妻子杀死了女儿,要问为什么的话,理由就只有一个—— “我,要拯救世界。” 那个恶魔般的问题。 “呐,切嗣,假如这里有两艘船,一艘载有三百人,一艘载有两百人,两艘船都破了洞,要救哪边呢?” 自己给出了连那个“此世之恶”都无法想象的答案。 皆杀之,恶-即-斩!就算是妻子和女儿,也会亲手杀掉! 然而即使是抱着这种决心,交出这种答案—— 命运也好像是在讽刺他似得。 明明是正确的选择,但是却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灾难。 光是已经确定的死亡人数就多达五百。 冬木市民会馆周遭全部化为废墟。 为什么呢? 到底是为什么呢? 卫宫切嗣急促的呼吸着。 都说完了。 那个孩子,会对此说些什么呢—— “你,是白痴吗?”十六夜冰冷的说着,然而在平静的外表下,是熊熊燃烧的烈火。“你为何如此自负?” 自负?切嗣一怔,他被人说过冷血,被说过恶心,被说过怪物——但是从来没有被说过自负。 这个字眼与他是无缘的,卫宫切嗣向来小心谨慎,绝不会把自己看的过高,这是身为魔术师杀手的他的职业素养。 “如果不是过于自负,”十六夜说,“那你就只是个白痴而已。” 还真是毫不留情啊,卫宫切嗣苦笑着想,这个孩子,是对自己一直有着怨恨吗?接着,随着十六夜的发问,他连苦笑都难以维持了。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个世界的正义需要你来执行?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个世界的人们没有奇迹就无法得救? 为什么你会觉得,你可以拯救所有的人? 你知道上一个说要拯救世人的是谁吗?”十六夜轻轻握着手中的茶杯,茶水的温度顺着杯壁传递到手心,有一种灼烫感,很痛。 卫宫切嗣摇了摇头,是谁呢?不知道,夸口说要拯救世界的人数不胜数,可是确实去做的,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 爱丽理解自己,但是她自己是不会去想做这种事情的。舞弥帮自己做事情,也只是因为那是自己让她去做的而已,她追随的不过是卫宫切嗣而已,而非卫宫切嗣的梦想。 说到底,拯救世界,让大家都幸福,这种事自己也知道是白日梦罢了。所以不觉得会有和自己一样做着白日梦的傻瓜。 “是耶稣。”十六夜很轻易的公布了答案,这个答案和他圣堂教会福利院的出身恐怕不无关系。 “神之子允诺拯救世人。可是即使是他也失败了。老爹,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不等切嗣回答,十六夜就自问自答道,“因为人从来就不需要别人的拯救。” “能拯救自己的就只有自己而已,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也只有自己而已。而妄想对别人的人生负责、自顾自的伸出援手、完全不顾及别人努力的人——” “就只是自负而已。” 让我们再来说说别的,说说那些你为之愤怒的、为之奋斗的、为之牺牲一切的东西吧。比如说——
战争。十六夜说,战争总是存在。那不过是一种分配资源的手段而已,真的有邪恶与非邪恶之分吗? 道德。十六夜说,道德不过是在社会环境下的群体博弈出的一种妥协契约,真的值得奉为神明去捧上神坛吗? 正义。十六夜说,无非是在某一环境下某一群体对符合其利益的行为的称呼罢了,值得用所爱之人的生命去顶礼膜拜吗? 还有什么?卫宫切嗣?你还有什么必须坚持的?我们全部来说清楚。 公平。善良。牺牲。罪恶。法律。 十六夜不停的叙述着——真的只是单纯的叙述。 我们早就思考过这些问题了,老爹。神学家,哲学家,社会学家。为什么你宁肯一直倔强的去做那些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也不愿意停下脚步,看看那些人类社会里面智者的思考结晶? 事情就是这样。你所纠结的那些道德思辩,早就有无数的聪明人们思考过了。有些有答案,有些没答案。为什么你从未想过去听听那些聪明人的意见? 在你用杀人解决问题之前,为什么不肯花一个小时来看看书呢? 卫宫切嗣沉默着,随后苦笑。 “为什么呢?”他喃喃自语,“我想你说的没错。我,在内心里,确实有着某种优越感。” 自己是天选的正义使者。 只有自己才能做到。 无知的普通人知道什么?魔术师的世界他们怎么可能懂?无法使用魔力的凡人眼中的世界,疏漏太多。 是这样想的。 自己的确有这种愚蠢的想法。 但是这个孩子。这个自己以为普普通通的养子。在刚才说的那些话。 ——几乎摧毁了自己。 有些东西豁然开朗。为什么自己从未思考过何为正义?为何自己从未思考过何为道德?是因为自己只是单纯的行动吗?哪里有需要阻止的罪行,就前往哪里去制止。从未思考过。 这的确是愚蠢至极的,自负。自负让人认为自己总是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而不让人沉心思考。 为什么没人跟自己说呢?为什么大家都不告诉自己呢——啊。卫宫切嗣猛然醒悟。自己几乎不与人深交,知晓自己理想的也只有寥寥数人。 爱丽爱着自己,舞弥盲从自己,娜塔莎宠溺自己。 所以没有人可以提醒自己。 所以—— 一直一直的,是自己错了。 “所以。”他喃喃地说,“都是我的错。我的理想,本来就是虚无缥缈又可笑的。” 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一点了。 可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追求“万能之釜”这种东西。 即使知道自己所追求的是不可能实现的,即使知道自己已经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自己依然自大的自负的自命不凡的,认为自己能够做到。 这何止是傲慢。 简直就是狂妄。 “不,并不是。”十六夜这时候,却认真的摇了摇头,“无论是追求正义,还是追求全人类的幸福,都是没有错的。说虚无缥缈,也谈不上。” “我可没说追求正义是错误的,只不过——”他认真的看着卫宫切嗣,“你,只对自己负有责任。” 这正是最重要的一点。无论是追求幸福也好追求正义也罢,都不应该强加于别人。若是强加于人,那便不是正义也不是幸福,只不过是傲慢而已。 具体说来,就如同一句箴言说的那样:爱自己,再爱他人。爱家人,再爱邻人。爱祖国,再爱外国。 把爱换成其他的字眼也一样成立。若想推行正义,就应该自己先做到正义。若想邻人幸福,就应当使家人先得到幸福。若想要人类进步,首先当应让自己的祖国进步。 这并非是自私,而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 “……老爹?”说着说着,十六夜忽然闭上了嘴,然后轻轻的喊了一声卫宫切嗣。 在他面前,这个六年前在大火中喜极而泣的空虚至极又悲惨无比的男人,潸然泪下。 卫宫切嗣自六年前之后一直空虚着的心中的那个大洞,虽然未被弥补,但是渐渐澄澈起来了。错误无法弥补,可是仍要继续前行。他是这么想的。 “那么,十六夜君。我有一个问题。”这个与他的年龄相比显得有些过分苍老的男人,眼泪一边顺着面颊流下,一边笑着问,“既然你说推行正义要从身边开始,那么你愿意与我一同推行正义吗?” 呀。十六夜紧了紧握着茶杯的手。现学现卖。他想。 可是,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卫宫切嗣是个讨厌的家伙。卫宫切嗣犯了很大的错。卫宫切嗣……是自己的老爹。 沐浴在与千年前耶稣也曾沐浴过的一样的月光下,少年微微叹了口气。 “老爹,你啊,是个笨蛋。”少年一口气把温热的茶水灌进了胃里,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像个小老头似得轻轻的离开了悬廊。 真是笨的不可救药。 ——“可是,我也不是个聪明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