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库斯之死(转载)
疲惫的罗马军队驻扎在多瑙河沿岸。多瑙河已经冰封,凛冽的寒风摇动着跟马匹一样瘦弱的营帐,军旗“哗哗”地响个不停。此时正值欧洲大陆的中夜,病重的罗马皇帝马尔库斯奥雷利乌斯安东尼很不安地躺卧于帅营中,处于高热之中。马尔库斯没有料到自己病倒下来是如此之快,这正说明了他的身体的虚弱。日耳曼人十分骁勇善战,跟日耳曼人的战争已经持续八年之久,马尔库斯八次看到多瑙河的冰封。他与士兵同甘共苦,亲冒矢石与敌人战斗。然而,胜利只是反复易手。罗马军队死伤无数,还有不少人被冬天严酷的气候夺去了生命。没有想到,同样的悲剧,在今年冬天轮到了皇帝本人。刚开始,马尔库斯乐观地期待不久之后的病愈;他甚至还让贴身侍卫帮他纪录下在病中的一些哲学思考。可是,这几天敌人截断了罗马人的粮运,战斗连连失利。他为此忧心忡忡,以至病情加重。起先,他只是咳嗽得厉害,然而随着高热的来临和持久不退,咳嗽却日渐缓解。他感到这是死亡的预兆。高热使口渴得要命,但他并不想要水喝,虽然侍卫马克西穆就忠实地守护在身旁。 马尔库斯把头疲惫地转向帐门——为了挡风,帐门已经被马克西穆卷了下来,但是他却清晰地听见门外士兵燃起的篝火所发出的“劈啪”地声响。由于高热而产生的幻觉,他似乎看到眼前飞舞着无数从篝火中蹦跳出来的火星,转瞬即逝。他还听见马匹喷着响鼻。“是我最喜欢的那匹亚美尼亚纯种白马吗?”他心想,叹着气。他朝着虚空中伸出双手(马克西穆立即扶住皇帝的胳膊),仿佛要抚摸那无数次被自己抚摸过的白马的鬃毛似的。他想到自己曾骑着这马走过意大利,越过希腊,横扫亚非利加,驰骋于西班牙。记得有一次,在野间与日耳曼人发生遭遇战时,一个胸肌发达的日耳曼人举者双斧朝他抡过来,而他竟没有及时反应。。这时,战马前身腾空而起,仰鸣不已,那日耳曼人居然吓得丢落斧头,滚下马去了,马耳库斯才得以乘机将敌人击毙。——突然,他又恍惚听见从遥远的森林边缘传来野狼的寒嚎。狼群在尸体间出没,绿莹如星辰闪烁。这些尸体是最近一次战斗的结果,牺牲者大部分是罗马士兵,他们不幸遭到了敌人的埋伏。各种各样的声响,纷至沓来。他很奇怪,这些声音,以前在营帐中从未听到过。 “马克西穆,马克西穆,我听到很多奇怪的声音,你听到没有?”皇帝抓住侍卫的手,后者感觉到前者的手心出奇地灼热,内心猛然一惊。“恺撒,外面很安静。”马克西穆回答时的声音很轻,仿佛害怕声音过大会伤害他的主人似的。 皇帝痛苦地摇摇头。“不,外面很闹。我听到各种不同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响过来。。。。。。据说,只有将死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恺撒,你怎么这样想?瞧,你的身体可比我结实多了。大家都还盼望着你早日康复,带领军队打败该死的日耳曼人。你是一位好皇帝,好统帅,罗马需要你,需要你活下来。皇帝微微一笑,梦呓似地念道:“出征之前我就从梦中得到了这种死亡的预兆,这是神给我的启示。所以跟福斯丁娜辞别时,我会泪流满面,仿佛诀别似的。” “你还会见着。。。。。。你的美丽的妻子的。”马克西穆说这话时心头一酸,因为谁都知道风流的福斯丁娜在罗马给他戴了绿帽子,除了马尔库斯自己外。也许是马尔库斯爱她太深,以至完全信任她,根本觉察不出妻子的背叛。他甚至建议元老院将福斯丁娜尊为女神。 “可谁也拗不过死神。人都是要死的。此刻,我突然想到了马其顿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是何其伟大!可是恒河的死神不是也相当容易地夺取了他那强壮的生命吗?而他通过武力建立起来的帝国的崩溃又是何其迅速,犹如他自己短暂的生命一般。” “那些睿智的人,强横的人,博学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呢?那些不可一世的人,如今怎样呢?他们名噪一时,占尽风头,而今安在?那些有聪慧睿智的哲学家,克拉克斯,埃德蒙,柏拉图主义者德米特里,还有别的饱学之士,而今安在?啊,他们在这世间才露头角,旋 既逝去,我并非比他们更伟大,难道死神却会对我额外加恩?” “我不哀求死神的怜悯,不,马克西穆。对于此生,我并无遗憾。我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享受到了慈祥双亲的疼爱。后来我的养父也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他让我继承了皇位,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勤以政事,养以德性。我热爱人民,宽以待人。我感谢更要感谢上苍的赐福,使我有一位贤惠而美丽的妻子和聪明的儿子。我不喝酒,也不打人,过者适度的生活。“可是啊。。。。。。我还想重跨战马,结束战争。。。。。哦,我厌恶战争,战场成了多少人的坟墓,无论是罗马人还是日耳曼人。。。。。。我想去地中海,重拥那水天一碧的壮景,它让你感觉到像鸟一般飞翔的自由。。。。。。”马尔库斯喃喃不已,万分激动。侍卫瞧见他的眼眶此时湿润了。“我想重登阿尔卑斯山,被白雪皑皑的群山包围着,感觉到神无处不在。。。。。。我还想躺在福斯丁娜的怀中。。。。。。。世界还有多少奇妙的东西未向你展现,尚未探究的智慧无穷无尽。。。。。。” 现在,马尔库斯感觉头痛得厉害,而且一合上眼,就会看到许多人的图像,一个紧接一个地闪现:这个人才看清楚是福斯丁娜,然而突然又“嗖”地一声落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替而代之的是他幼时的家庭教师阿波罗尼乌斯。。。。。。有一幕图景固定了很久:一个小孩敏捷 地爬上山顶,向山下俯瞰。他伸出小手指着那里,转过头来对马尔库斯说:“瞧,罗马城!”恺撒顺着小孩的指头望去,看到山下面的灯火星星点点,正与头顶上的星空相为辉映。马尔库斯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情感在胸中沸腾着,形成一种爱的坚固的信念,并且感觉到那小孩正走进自己的体内。。。。。。 高热正无情地吐噬着皇帝余下的生命。他全身像被火燃烧着一样。他挣扎着用衰弱的声音向侍卫喊道:“马克西穆,马克西穆,叫人将我抬出营帐!” 四个身材魁梧的罗马士兵用担架十分小心地把皇帝抬出了营帐。在此之前,马克西穆在病人身上加盖了一层大氅。恺撒的副将,和一些军团长,百夫长肃列在他的身旁。 风寂定了;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冬日的颜色惨白,但阳光普照,人们依然感觉到了温暖,而内心却盛集着越来越多的冰冷。 冰封的多瑙河闪耀着凛冽如矛的光芒。 马尔库斯凝视着日出,喃喃自语。马克西穆俯下去倾听,只听到一句: “世界是一团燃烧的火。。。。。。” 他太疲倦了,于是合上了眼睛,像平日打完战那样。 正午时分。一群高卢人从多瑙河旁的山上下来。从他们所处的位置,远远地可以眺见
七个军团的罗马士兵呈方块状,整齐而肃静得列在河畔。军旗随风摇摆。 马尔库斯的尸体换上了纯洁的恺撒袍,被那四个魁梧的士兵抬进了一个大木箱子里。 木箱是临时用伐来的杉木做成的。然后,木箱被士兵抬到一辆由四马驾驭的大车上面。军列中的士兵无不悲痛地,默默地凝视着这一切,这悲痛杂糅着对光荣往事的回忆,以及对未来的忧虑。。。。。。 原来,军官和随军的执政官,司法官议定将皇帝的尸体运回罗马。根据皇帝的遗嘱,执政官卢修斯维鲁斯暂代统帅。卢修斯随即派副将佩伦尼斯和皇帝贴身侍卫马克西穆携一营的骑兵快马护送皇帝的遗骸回京。 死讯总是比遗骸快一步达到目的地。罗马震惊。 元老院两派发生激烈的争吵。 一派认为应该立即拥戴安东尼的儿子康茂德继承皇位,并且迅速从意大利征兵救援在多瑙河畔的罗马残部;一派却大肆攻击安东尼,认为他是一个极端的斯多葛主义者,是一个可耻的懦夫。他的儿子康茂德只是一个花花公子。他们推出自己认为合适的人选,并叫嚷着撤军求和。正当两派争执不休时,马尔库斯的好友塞维鲁斯站出来了,他向耳红面赤的元老们慷慨陈辞: “安东尼的美德难道不是有目共睹吗? 他不是一个最具宽容心的皇帝吗? 他难道没有勤于政事,关爱人民吗? 他难道不是一个最具智慧的皇帝吗——因为他热爱哲学,哲学启人智慧。 难道你们还在为阿维第乌斯卡西乌斯事件耿耿于怀吗?对敌人表示表示惋惜,难道就 是怯懦?这正是伟大的罗马人的高尚品质! 我们这里有多少人受其宽厚恩惠的人,难道我们全要做忘恩负义的人吗?” 。。。。。。。。。。。。。 塞维鲁匆匆朝马尔库斯在罗马的家宅赶去。一个漂亮的女人为他开了门。 “成功了!”他异常兴奋地对女人说。 回应他的是女人的热烈的吻。 塞维鲁斯拼命挣开,轻声嚷道:“小心别人瞧见!你的丈夫刚死!” “你害怕了?”女人在阴影处“哈哈”大笑两声。 女人又用嘴和胸将他完全吸附住。。。。。。 根据皇帝的遗愿,元老院决定在马瑞斯广场焚化遗骸。这天傍晚,几万罗马公民从不同的方向会集到广场。到规定的时辰,贴身侍卫马克西穆将篝火点燃。火苗迅速地朝柴堆各个方向蔓延,朝上吐噬着盛着马尔库斯的升天台。浓烟冉冉升起。 站在附近神庙台阶上观看仪式的元老们一个个神情呆滞。福斯丁娜作为遗孀,挤出了两滴眼泪。康茂德则呈现出野心勃勃的冰冷的面孔。 马克西穆泪流满面。他面对包裹着恺撒身体的熊熊大火,大声朗诵着: “宇宙是一团永恒燃烧的火, 生命燃尽了,乃是化入更大的火中。。。。。。。” 众人头顶上是广袤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