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都市小说 - 雨日月圆在线阅读 - 第二十一章 毫不留情 一

第二十一章 毫不留情 一

    一

    为了给自己的脸上贴金,任其把耿庄这个生产大队树为模范。眼下,这个优秀模范大队竟然出现了特大凶杀案,死去的并且是两个老贫农。任其埋怨耿庆成没有抓好思想工作,要他召开一个村民大会,搞一次有效的教育。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会场上的地皮可能是有些湿。耿庆成急三火四地啃上了两个黑乎乎的地瓜煎饼,顾不得喝上几口水,掀起褂角擦了擦嘴,来到会场进行查看。

    太阳出来了,地上不是那么黏,能站人。耿庆成乐了,高高兴兴地蹲在那里开始考虑方案。

    应该以什么方式进行?又应该以什么为主题?在绞着脑汁找方向时,看到程远景从一个小路上慢慢走过来。耿庆成纳闷了,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去放羊,不知道他的肩上所扛得又是什么。

    距离在减。当看清程远景的肩上所扛得是一根玉米棵子时,耿庆成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方案,笑了。

    “耿书记,你好。”在这个时期,阶级斗争高于一切。那些出身好的,疏远了那些出身不好的,就是连存在着什么姻亲关系的,也划清了界限。程远景虽是耿庆成的亲舅舅,却不敢称呼他外甥。

    耿庆成采取了暂时不理的态度,他鄙视地白了程远景一眼,没有答腔,背着手在那里游走。

    望着耿庆成的冷脸子,程远景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安,笑着抬举了他几句,指了指手里的玉米棵子,讨他的好说:“在那前些日子里出现了大旱时,你没有忙着去浇田。现在有了雨,所有的庄稼棵子全都返了青,看来,不会出现什么大的减产。从这里看,你的领导方法完全正确,很英明。”

    耿庆成哼了一声,喷出去了一股鼻气,紧紧盯着程远景说:“不光我英明,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我们每个共产党的干部,都变得英明了。这几年里,你曾经看到过我们的失败吗?”

    说上几句好听的,是为了讨个好,没有想到被耿庆成扯上了纲。程远景的心里一紧,赔着笑脸认了个错,低低身子往下退:“耿书记,我得去放羊,该走了。”

    “站住!”耿庆成在那里大喊了一声。他拿出来了打土匪时用过的腔调,那嗓门,不减当年。

    “为……”程远景惊得打了一个趔趄,想问什么,没有说出来。

    “不要走了,我想在这里召开一个村民大会。”说完这句话,耿庆成高高地仰起了头。

    不用朝明处说,就知道是个批斗会。程远景吓出了一身汗,打着冷战问:“耿书记,不知道我又犯了哪桩罪?”

    耿庆成指了指那根玉米棵子,算是回答。

    这根玉米棵子是被洪水冲出来的,程远景不想让它浪费了,准备拿过去喂集体的羊。他的心里立刻好受了许多,解释说:“绝对不是我在搞什么破坏,是咱们刘家洼里的那块三亩半地过了大水,这……”

    耿庆成不听这个解释,捂着耳朵直喊:“臭,臭……”

    所说的这一切,全是实话,程远景是那么的理直气壮:“耿书记,请你相信我。有不少的证人哪,柱柱的爷爷,栓子的妈,还有……”

    “给我闭上你的臭嘴,老老实实站到一边去。”耿庆成跳了起来,不允许程远景继续往下说。

    不说是不行的,人老了,尿频,在那批判台上站久了,会弄出一些洋相。因为已经出现过那种情况,那些大闺女小媳妇的眼睛,专往你的裤裆里看。她们的嘴更是不老实,对这种丢人的事儿,特别爱拉谈。程远景给耿庆成深深鞠了个躬,拉下脸来求:“耿书记呀耿书记,一定得主持正义哪。我……”

    对你们这种人是没有什么正义可言的,耿庆成嫌程远景啰嗦,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还曾经当过市委书记喽,哼,怎么这么不看事!”

    明白了,耿庆成并没有抓住别人犯了错的事实,只是想以这根玉米棵子作为召开这个会议的理由。程远景的心里痛起来,恨不得快快化作成一团烟雾消失在空中。

    在农业生产上可以马虎,在这种政治活动上是不可草率的。与先前的会议一样,不管生产队里有没有急活,不管是有的地块里已经长满了荒草,耿庆成把所有的人都召集了过来。

    由于地上有些湿,村民们不受组织,不肯站着的那些人四处找石头,靠近会场的一截院墙被掀掉了一部分。这家的主人——那位七十多岁的老大娘,拉拉着裹残了的小脚,在那里亮着嗓子阻止。可由于脸皮厚的人太多,她的这番努力并不奏效,一转眼花,就被偷走了。

    人们对这个阵势,习以为常,不感到稀奇。心宽的人,在那里东扯葫芦西扯瓢地闲谈着。心窄的人,想知道今天着重批斗的是哪一位,当看到程远景背着一根玉米棵子弯腰站在那里时,立刻明白了。

    耿庆成的心从来没有软过,他照旧让几十个背着钢枪的民兵,把那些敌对分子一个个扭着胳膊押了过来。

    在接受批斗的这些人里,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二三十岁的壮年。从他们的脸色上看,比往常显得好一些。出现了这种情况,并不只因为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使他们觉得侥幸的是,今天没有戴那难看的白纸帽子。对于这一点,耿庆成没有忘,是因为时间仓促,没有顾得去制作。

    风力突然增加了许多,程远景背上的那些玉米叶子被风刮得噼啪乱响。一些不懂事的孩子,在那里笑起来。有的长辈,去捂他们的嘴。但他们已经是控制不住了,笑声硬是从指缝里钻出来。

    程远景被这种变了调的笑声刺激得加快了心跳,他还被耿庆成的这种做法刺激得愤怒、发狠。他难受地耸着肩,弯曲着背。为了自己的尊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处在这种伤感中,难以控制从心底里升起的悲愤。他的身子时而打个冷战,脑袋时而晃两下,那苍老又皱巴的脸颊上,流下来了两道泪。

    等耿庆双把会场上的秩序维持好了,耿庆成才开始登台讲话:“广大的贫下中农们,在这抓革命促生产的**中,我们要批黑线、肃流毒、树雄心、立壮志……”

    一个八十来岁的富农分子,在那里支持不住了,把弯久了的腰直了直。耿庆双嫌他不肯接受批判,上去就是一枪托子。他没有承受住这猛烈地一击,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抽搐在那里。耿庆成命令他站起来,他想这么做,但努力了一番没有成功,认了命,索性伸开四肢趴在那里不动了。

    耿庆成挥着拳头亮开嗓子喊起了口号:

    “坚决镇压反革命!”

    “严厉打击一切敌对分子!”

    “坚决拥护党的英明领导!”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有的孩子被这个阵势吓哭了,抱着长辈的脖子不敢看。

    这里都把嗓子快要喊哑了,可那个老头还是在那里继续认命。耿庆双抓着他的白胡子往上提,大声吼:“娘的,我生生气劈了你这个狗杂种。”

    这个老头并不是想抵抗,是体力不支了。他大口喘着粗气哀声求:“我有肺病,实在是撑不住了,让我先趴在这里歇一歇吧。”

    耿庆双一脚踢在他的肩膀上,说:“在旧社会里欺压老百姓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停下来歇一歇?”

    “我行了一辈子善,没有干过什么坏事!”

    耿庆双再复一脚,咬着牙说:“再嘴硬,就把你的那颗黑心掏出来让大家看看。”

    老女人富有怜悯心,两个上了岁数的老mama,迈着小脚扭着腰,一步一点头地走过去,合力把那个老头拖起来,搀扶着他站在了那里。

    不知是谁为那个老头叫了一声屈,会场上立刻响起了议论声。有的说,他确实是行了一辈子善;有的说,他曾经救济过不少人,不但不能批斗人家,而且得应该为他树碑立传。

    会场上乱了套,耿庆双使出了所有的本事,也没有维持好。耿庆成低下了脑袋,下令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