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闯三关
周师爷在伏羲阁向菡萏说了一段京城往事,原来他在二十多年前,偶遇过小白靴。这位戏子小白靴就是现在红遍苏鲁豫皖四省小白鞋的生母。菡萏听了,眨巴着眼睛,继而恍然大悟,她上一眼下一眼瞅着周师爷,看得这位鼓盆道人浑身不自在。 怎么啦? 怪不得你口口声声要救小白鞋呢,还夏姑娘夏姑娘叫的那个亲啊,原来你和她娘是老相好,呀,小白鞋怕是你和老白靴的私生女吧,老子救闺女,天经地义。 周师爷笑呵呵地听着,申辩:二丫头,想哪儿去啦,我和他娘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当初,小白靴跟随父亲从湖州到京城经营茶叶生意,囤积了三十辆大马车的好茶叶,可偏偏卖不出去,她父亲急火攻心,病死在京里,下面的伙计趁火打劫,背主弃义,拐走了茶叶。小白靴落得连返乡的钱都没有,无计可施,还好有一个好嗓子,暂时栖身烟花巷,人家是卖艺不卖身的。仲秋那天,小白靴拨动琴弦,想起了平生的不如意,忍不住哽咽哭泣起来,才在客人面前失了态。 小白靴真的不是你的相好?菡萏将信将疑。 真的。周师爷认真地回答。当年,他遇到小白靴后,也是痛惜两家弦的传人如此漂泊凄凉,就从囊中掏出了二十两纹银,资助小白靴脱离了烟火巷。 哦,你还是小白靴的恩人呢。 受恩莫忘,施恩莫念。二十多年的陈谷子烂麻子了,如果不是昨天在放鹤亭听了两夹弦的调儿,这件事我都忘了。小白鞋夏云芝到放鹤亭拜谢,当时我瞅着她面熟,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后来翟管家向我说,这个小白鞋就是当年的小白靴之女,这才知道她的家承。 那你为啥不对爹爹和姨娘说呢? 我没啥隐瞒的,只是这事和小白鞋遭劫并没有瓜葛。 那你为啥对我说? 这还用问,四个丫头中,数咱俩最亲。 这个倒是真话。菡萏满意地笑了,两颊露出浅浅的酒窝。周师爷看着她,仿佛看见了十前的归妹,那时的归妹也像菡萏一样,没有心事,整天价就只知道练功夫。可一晃时光流逝了,归妹现在变得心事重重的。什么是年轻?就是可以拥有很单纯的欢乐,可以做一些看似荒唐的事情。成熟难道就是勇于担当和心事重重吗?自从到了徐宅,他才发现归妹心神游弋,有时候一个人在院子里看着蓝天发呆。心底压着情缘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作为长辈,周师爷蛮心疼归妹的,他和杨露禅交情莫逆,深知一个内家拳中出一个人才很不易,别的门里都是徒弟找师傅,但在这绵拳中,都是师傅主动找徒弟的。杨露禅曾向周心斋感叹:绵拳,几代人不过二三子。也就是说,几代人中,也只有二三个集大成者,可以练到最高峰者。归妹就是这样的人才,不过现在她的功夫被琐事绊住了腿脚。 周师爷无意间地摸了一下烟袋荷包,沉思:看来不是所有的情缘都能带来欢乐,欢乐和情缘是两码事。有些情缘虽然带不来欢乐,但人同样需要这份情缘。这就是感情的不可解。一份情缘是可以伴随人的一辈子,但欢乐却稍纵即逝,无法与一份情缘相提并论。 菡萏哪里知道周师爷的心思,她张开五指,在他目前晃动,问:傻啦?你还真惦记起那个小白靴啦?不过话说回来,这当娘的可没闺女值钱,当年你花二十两就打发当娘的回家了,现在可好,我们得拿五千两银票换闺女。说来说去,还得怨你,要不是你救了小白靴,今天就没小白鞋的麻烦了。 好好好,怨我,二丫头这张嘴可是一点儿都不饶人。走吧,我们去救小白鞋去! 嗨,假道士,你还没说明白这荷包,怎么回事呢? 荷包的事儿得暇再说。 酉时,大悲寺外戒备森严,一色的喽罗兵背后都有一个的“白”字。周师爷骑马,菡萏步行,两个人来到大悲寺,有喽罗兵也不答话,默默地牵走了马。门一开,菡萏和周师爷昂首阔步走进去。刚踏进门,一排利刃挡道,原来是二十名刀斧手架起钢刀阵,菡萏毫不迟疑,径直迈步走了过去,周师爷在身后暗暗称赞:不愧是归妹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过了庭院,到了罗汉堂,又有两十名弓箭手,各搭硬弩,箭在弦上,分成两列,摆成了弓箭阵。菡萏回头说:这个白小义谱够大的,他又不是阎王爷,摆什么阎罗殿啊?说罢,两人大步流星走过。 到了正殿,白小义站在殿门外,见两人走来,他也迎上前,一抱拳:二位,好胆量,徐家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来,来,坐下说话。 殿前摆着四把椅子,最靠西的椅上正坐着小白鞋夏云芝,绳索在身,嘴里堵着。见了菡萏和周师爷,她费力地挣扎着,嘴里呜呜有声。周师爷冲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加以安慰,示意稍等片刻。菡萏环顾四周,自从无咎师傅走后,臭儿领到了徐宅,这里就成了空寺,正殿的金身泥胎佛布满了灰尘,蛛网缠绕,几乎辨不出来弥勒的面目来了。 菡萏叹了一口气:喝道:可惜啊,佛门清凉地,匪人横行!你也不怕报应? 白小义双手一拢,横在胸前,浅笑道:报应?那是和尚秃子们骗你们这些善男信女的玩意儿,什么儒道佛三家,我白小义只信成败二字,成了怎么涂金都可以,败了说得天花乱坠也没人理。妮子,少来和我说那些不中用的经咒。 这时,伏虎山的三当家的孙寡嘴猫着腰走过来,和寨主白小义咬了一会儿耳朵。白小义不耐烦地听着。菡萏一眼认出,这位就是昨天在潜龙湖被自己摔了三个跟头的人。她大声吆喝:这不是我干儿子吗?干娘在此,你还不赶紧跪下认亲? 大庭广众下,让一个小妮子叫号揭短,孙寡嘴的脸臊得就像刚从红染缸捞出的一块布,白小义挥挥手,他唯唯诺诺退在一旁。 三人落座,两个彪形大汉分别端着木盘过来,每个盘上放着三杯酒,白小义向着菡萏和周师爷说了一个请字,周师爷犹豫了,他担心酒中有毒。孙寡嘴在后边不安分,扯着脖子喊:这叫见面酒,伏虎山的人和外人初次打交道,都要敬上三盅酒。喝吧没事的。
白小义手一伸,第二次请。菡萏看看周师爷,见他没有动静,不知道瞅着酒盅琢磨什么。白小义第三次请,菡萏耐不住了,想大不了是杯毒酒,不喝,徐家的人就胆怯了,落人笑话。中毒有什么了不起,鹤顶红怎么样?天下第一剧毒,可是我菡萏不照样活蹦乱跳?她伸手去端酒,却被周师爷拦住了。他说:二小姐,论辈分也是我来先喝。 周师爷慢悠悠地左看右看,选择了右边的木盘。他一副老态龙钟态,颤巍巍地端起一杯酒,费力地高高地举过头顶,向天祈祷:周某是闲散之人,今日与伏虎山的大寨主相遇,实乃天意,此一盅酒敬天!说罢,他手一抖,第一杯酒泼了出去。周师爷取了第二盅酒,说:捻军死去的弟兄们,你们英勇与清军鏖战,今个我来持薄酒拜祭。第二盅泼在了地上。周师爷眯缝着眼睛取来第三杯酒,一言不发,仰脖喝下,舌头在口腔里打个几个圈儿,赞道:好酒!好酒!周师爷久在是非圈里混,知道人心叵测,故意敬天祭地,敬天是将酒泼在空中,如是毒酒,与空气摩擦,将会发出糊焦味,而毒酒泼在了地上,所染之处都成黑色。前两杯无恙,他才放心大胆地喝下第三盅酒。 白小义看着面前这个疯疯癫癫的道士,心中不禁骂道:好一个老狐狸,算计的够深的。他一抱拳说:周师爷,二小姐,我白某不会暗箭伤人,要不我把剩下一盘的酒喝了。 菡萏说不用,不歇气地连饮了三杯。后面的孙寡嘴吐了一下舌头,嘟囔:这妮子不但功夫邪乎,酒量也好。 菡萏的豪饮也引来白小义的欣赏,他鼓掌喝彩:痛快!不料大沼府还有这样爽快的女子。白某也是痛快人,信里说的明白,拿钱换人,怎么样?小白鞋就在你们眼前,银子拿来了没? 周师爷从袖兜里掏出五张一千两的银票,当众数了数,说:白寨主,五张啊,一千两的银票,恒升源的银票,随兑随取。现在银票就在我手心里,不过,总得先给夏姑娘松绑吧。 白小义也不含糊,一摆手,两个喽罗随即解开了小白鞋的绳子。小白鞋大概是困于绳索中时间太久,腿脚臂膀都僵了,几乎瘫在椅子上。周师爷上前淘出来她嘴中的毛巾,关切地问:夏姑娘,受惊了,你还好吧?小白鞋哆嗦着嘴,嘴张了几张,就是说不出话来。唯有点了点头,表示还好。眼泪却似珍珠断线一样纷纷落下。 菡萏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最看不得这个。周师爷回身,将银票放于盛酒的木盘中,让菡萏搀扶着小白鞋,就往寺外走。不料,白小义断喝:别走,事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