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菡萏罚跪
腊月二十八的薄暮,大雪仍然继续,覆盖了子母柳所有的屋顶,广袤的麦田上铺一层银色的被子,潜龙湖岸边泊着一只小船,船上的一个青年人抱膝而坐,出神地望着湖面。他叫更旺,世代以泊船为业,他的父亲是徐老头在子母柳广为人知,一辈子捕鱼渡人为生,临近过年,儿子更旺不忍心年迈的爹爹寒夜守着一只孤舟,于是主动顶替徐老头,来岸边候着。 亥时一刻,忽然听得对岸有人打胡哨,声响犀厉,仿佛一支利箭擦着冰冷的湖面滑过来,更旺忽地起身,从船舱里爬出来,望对岸张望,见远处一个高个的人持着一个灯笼在岸边徘徊,雾气升腾,大雪纷飞,岸边的客人看起来有点不真实,仿佛裹在一个梦幻的网中,模糊看见此人将手举过头顶,不断招呼着船家。更旺心里欢喜,不枉寒夜里一番等待,渡来一个客人,后天除夕夜的饭桌可以添一壶好酒啦。滴水成冰的夜里,他哈着手解开了缆绳,抖擞精神,在大雪中摆桨滑行,他感到很吃力,竹篙不时滑破一些薄冰,赶到对岸,额上已经冒汗了,他甩掉了斗笠,那个持灯笼的人走了过来,是个花脸的汉子,脸颊白得寒碜人,一双三角眼,脑门凸出,耳轮极薄,仿佛是一张惨白的纸张折成耳朵,分好左右黏在人头的两侧。更旺有些胆怯,见他身后影影绰绰还有几个人,他问:坐船吗,客爷?花脸人倒是客套,说:小哥,叨扰你清梦了,我要去对岸的子母柳访亲,劳累你一趟,渡我过去。 你到子母柳走亲戚? 是啊。我与徐老爷家有旧,这不快过年了,我从外地赶来,特意串串门。说着,花脸汉子举了举手中的包袱,似乎是带着什么礼物。 哦,你说的是徐大人吧。上船吧,这位爷。更旺说。 花脸人轻轻一纵,稳稳地站在了舟头,他在袖口处摩挲着,问:小哥,船钱多少? 你给一个铜元就行。都是这个价儿。 好,我给你。说着,花脸人手往前一送,更旺一接,只觉得手仿佛伸进老虎嘴,上下锐齿错动,动弹不得。花脸人嘿嘿一乐,一较劲,更旺惨呼一声,手腕折断,顿时疼得大汗淋漓,抱着受伤的手腕在船仓前打滚儿,花脸人阴沉着脸俯身揪住了他的脚脖子,往上一带,更旺头朝下悬着,他没经历世面,唬得真魂出窍,语无伦次,一个劲儿求饶。花脸人无动于衷,说:小哥,别我手毒,要怪就怪徐鸿儒吧,谁叫你在子母柳摆渡呢。说罢,他掐着更旺的脚脖,硬是把他整个身子轮了起来,一圈二圈三圈,突然撒手,更旺在空着打着旋儿掉在湖里。花脸人左右手摩擦,面无表情,刹那间决人于生死,这样的事已经司空见惯。 后面的几位公差看到船家落水,急促赶来,为首的对着船头施礼,问:大人,属下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舟上的杀手正是大沼府的捕头花脸狐,听到属下的规劝,他的眼角挤出层层叠叠的沟壑来,他说:吃我们这口饭,最重要的是胆子,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前怕狼后怕虎的,还当什么捕差?你们都在习家老店候着,我明一早就回来。 晚饭前,菡萏和臭儿才赶回徐宅,一进门,管家翟巽就向这位四处惹事的二大小姐作揖,说:可把你们盼来了,老爷和先生都发了脾气,四处派人去你们,为了这个,老爷午睡都没休,在书房里摔碎了一个茶碗。一会儿,你悠着点,老爷无论说什么,千万别顶嘴。 刚叮嘱完,丫环豆角慌张地走了过来,说:老爷让你们去书房见他。 菡萏和臭儿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到了书房。还没踏进门槛,徐鸿儒在书斋内厉声说:跪下! 菡萏、臭儿双双跪下,书斋外的积雪已经结了冰,菡萏功夫在身,风刀霜剑不在乎,但臭儿不同,膝盖一挨地,就觉得凉风顺着膝眼往里飕飕地钻,冻得口里吸气不止。菡萏面对面和他一起跪着,伸出双手,手心朝上,手背挨地,垫到他的双膝下。臭儿不肯,一个劲儿往后躲,菡萏低声喝道:别犟,我们练太极拳的,最讲究保护膝盖,膝盖一伤,下盘全完。你要是冻伤了,今后就不能练拳啦。 归妹从书斋里出来,她柔声说:臭儿,起来吧。老爷是叫菡萏一个人跪下。 臭儿倒有一份担当,仰脸说:我也一天没归家,跪也不屈。菡萏双手抽出,轻轻一拍臭儿的后脑:赶紧起来,别充好汉!你跪着,我的手还得受凉。 臭儿站起来,归妹拉着他进了屋,归妹看着跪在冰雪里菡萏,说:你杨师爷说过我们太极门人要做到三不,你都忘了吧。 菡萏上身挺直,双手扶着大股,雪花飘在她的鬓角上,飘在她的额发上,飘在她的密密的睫毛上,雪花化后,凝结上一个个小小的冰滴,排列在黑黑的睫毛上,末端的一粒冰滴缓缓滑下来,滑到菡萏光滑的脸颊上,不见水,只见一道痕。随即另一粒占据了末端,欲坠不坠。臭儿在那一刻觉得菡萏很美,那挂满冰滴睫毛仿佛是冰宫里的珍珠帘。菡萏的眼睛一丝不眨,平视前方。这也是太极门独有的功夫,练拳讲究眼不转瞬,就是一套拳练完,打完几百个动作,眼睛一次不眨。为何?眼睛是心苗,眼帘一开一合,容易分散心神,敌人就会伺机出手。归妹教导菡萏学拳时,经常说:气欲鼓荡,神须内敛。这个神就是眼神,练的就是聚精会神的功夫。
菡萏大声说:弟子没忘,杨师爷说过,学拳之人,一不耀武扬威,二不恃强凌弱,三不无是生非。 归妹见她理直气壮,一股气浪往上涌,说:既然知道,为何还私自出门?无事生非这一条最忌讳,没有事的时候,百无聊赖,脑袋一热,最容易有非非之念,生非非之事。你一人出去倒罢了,还带上臭儿,他可是无咎师傅托付给我们的义和团拳师遗孤,要是跟着你有点闪失,我们怎么向无咎师傅交代? 菡萏听出姨娘的意思,她扮了个鬼脸,说:姨娘,臭儿不出去历练,就在咱这院子里站桩,站一百年也成不了才。 归妹气恼,手一上扬,想打菡萏,菡萏膝行几步,蹭到姨娘面前,不待她动手,自己动手左右开弓,响亮地扇了几个嘴巴,还说着:看你还犟嘴,翅膀硬了是不是,不听师傅的话是不是,该打,该打!长点记性! 这番动作令归妹也莞尔,她无可奈何地看着二小,回身和徐鸿儒说了几句,然后出来,说:你也起来吧,藕初刚熬好枸杞粥,你和臭儿赶紧喝一碗去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