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迟了,迟了
腊月二十八晚上,大沼府衙门捕头花脸狐闯进了徐宅。他抢走了鸡血印石,又打败了管家翟巽。归妹想起诸多往事,决定以三步锦的功夫和花脸狐交手。花脸狐不敢怠慢,左躲右闪,避开了前蹚拗步和击地捶两大杀招,归妹孤注一掷,踢出了二起脚。从踢二起的名字看,这个招式无非是鸳鸯脚玉环步,但不尽然,二起脚是太极拳中隐蔽性最大的一个招数,表面上是主攻腿法,一脚腾空踢胸口软骨或者上踢咽喉,另一脚踢下阴,可谓毒辣,但这只是表象,厉害的还在手上的功夫。太极拳之所以叫作拳,说明创造这个拳的哲人深刻地意识到腿法虽然厉害,但人一旦踢腿,身体的平衡就成了最大的命门。擅长戳脚的隋大彪有个绰号叫隋半天,就是说他的腿法了得,但腿起半边空,平衡也是戳脚功夫的缺陷。所以下盘的稳固是搏击中的基础,与其尽情地施展腿法,不若去解放两条胳膊。据传,至今在流传的山西的通臂拳就有曾经失传的太极拳长拳的痕迹,所谓通臂,就是重点发挥手臂的作用。 二起脚的腿法都是“问”腿,就是问问敌人往哪里躲闪,然后再做好手底下的活儿。当然,如果对方躲闪不及,这虚腿也可以变成实腿,直接击中要害,但关键是,在腾空的那一刹那,归妹双手如轮,一手捶击花脸狐脑后的玉枕xue,玉枕xue附近就是炎脑,此是人体要害,中招后非疯即颠,花脸狐大吃一惊,防备鸳鸯脚尚且不暇,不料手法之狠毒更在腿法之上,他一缩脖子,归妹另一个手早就候着,拍向他头顶的百会xue。杨露蝉传授踢二起时,曾有个口诀:上打咽喉下打阴,中间两肋并当心。下部两臁合两膝,脑后一掌要真魂。说的就是此一招中专攻要害处。 花脸狐手忙脚乱,头顶掌风不善,他尽力避开了脑袋,头一低,把后背留给了女先生归妹。归妹拍下巴掌的那一刻,百转千回,她想起杨云降离开师门那一天,云降问,你今后还会为我练三步锦吗? 归妹说:你还想我从梅花桩下摔下来吗? 不,我是想在桩下再抱你一回。 傻瓜,非得站在竹尖上抱吗? 多少年前的言语,彼此说话时并不是认真的许诺,只是小儿女之间的一般调笑吧。可是现在想来,温馨中又有多少浩叹。归妹骤然还生出一份气恼,想当初云降离开了太极门,也不过是一时的赌气,想他外出后也许一两月就会幡然醒悟,不会理会门人的絮叨,定会平安回来的,但一等二等不来,就在这时,jiejie病重了,临危把四个女儿交给自己,如果你在,我并不一定满口答应jiejie的,可是你偏偏不在,我只有来到徐家,照料四个孩子的起居。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我试图过要把你忘记,可越是这样,越是难以释怀,反而添了一份更加沉甸甸的相思。李商隐说,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就是这个道理吧。 当我快要把你遗忘的时候,而你却又出现了,这是一种思念,还是一种残酷?或者是一种折磨?你还送来一方鸡血印石,那可是你在西北出镖时挣了一笔银子,欢天喜地地说给我买个礼物,我说六面见血的鸡血石太过斑斓,不喜欢,或许我们都是江湖中人,不愿看见血色。可你说,鸡血石颜色艳丽,就像我的容貌一样。我问你准备刻什么字啊,你说等你愿意嫁给我那一天,我才告诉你刻什么字。多少年来,君已成名我却未嫁,真是造化弄人。你可好,刻上了四个字:追星赶月。是表白你不忘当初之盟,还是提醒我要记得曾经?菡萏让你来,你为何不来?彼此见面说一说,也许疙瘩就解开了。可你走开了,这算什么?和我赌气,还是另有伤心怀抱?现在还提什么追星赶月,迟了,迟了,一切都迟了…… 电石闪光之间,归妹想了很多,本来是想以三成的掌力给花狐狸一个教训,但心念一闪,由情生怨,直接拿花狐狸开刀,三成力变成了七成力,太极拳的掌法有开碑裂石的功力,一掌下去,轰然一声,花狐狸直接趴在了地上,口角淌血,数次努力爬起来,腿脚却不听使唤。拍下阴阳太极手的那一瞬间,归妹闭上了眼,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迟了! 菡萏听见了这两个字,不知道为何,也感到一阵震动,她跑过去站立在姨娘身边,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什么,一时想不起什么安慰的话,菡萏只是觉得和姨娘靠近些,这样自己才安心。菡萏一过去,臭儿像个尾巴一样也随之过去。管家翟巽这时已经包扎好背部的伤口,他揣测出女先生脱口而出的深意,但作为下人,他也不好开口说什么。花脸狐感觉整个背部如同折断一样,哼哼着趴在地上,他也听见“迟了”二字,想大概是自己躲闪迟了,才中了这一掌。 不料,外面踱步进来一人,此人穿着肥大的道袍,腰身凸出一圈,好似一个鼓盆,手里端着大烟袋,他乐呵呵地说:迟了,迟了,我就是来迟了,少看一场热闹。来者就是鼓盆道人周师爷。雪夜,他也是无聊,四处溜达赏雪。听到归妹院子里有声响,他也过来看个明白。 周师爷抽着大烟袋,火星子喷到了花脸狐的脸上,问:这个不速来客怎么处理? 从哪里来,自然是到哪里去。归妹说。她心中起伏不定,从花脸狐身上取出那方印石,扭身回屋。菡萏想跟着进屋,可还没踏进脚,门已然关了,里面的烛倏地吹灭了,只听得屋内的归妹在黑暗中说:菡萏,带着臭儿睡觉去!
周师爷挠挠脑袋,说:怎么啦,这年头你们小字辈的倒规矩了,当师傅的怎么耍起性子啦? 周师爷招呼翟管家:饶他一命吧,先给他服上止血丹。找个担架来,抬出门,送他过潜龙湖,到了对岸,到处是公门的眼线,不愁没人救他。记着,这事儿要做的隐秘,最好找个软轿。 躺在地上的花脸狐扯着周师爷的裤腿说:谢谢,谢谢,不杀之恩定当后报。 周师爷倒不客气,一脚踢到花脸狐的胸口,说:回去告诉蓬伯玉,收敛点,你就说,绍兴师爷周心斋就在子母柳,别给道爷找不痛快! 深夜,雪仍然在下,周师爷看着归妹紧闭幽暗的门窗,叹了一口气,招呼二小一道回去就寝。翟管家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菡萏和臭儿手拉手走在雪地里,走过之处,两行脚印挨得很近,有的是前脚压着后脚的雪痕,有的是两只脚的雪痕重叠在一起。 一顶软轿在风雪中悄悄地抬到了潜龙湖畔,四个下人七手八脚抬负伤的花脸狐进船舱,然后他们叮嘱了船家一句,就离开了。花脸狐前思后想,好不泄气,他惟有躺在船舱里养神,想如何到了对岸面对公差们尤其是隋大彪的奚落,这倒好,大包大揽地赶过去,灰溜溜的败下阵来,还好捡来一条命。他胡乱想着,感觉到船不走了,他睁开眼,挣扎着坐起来,掀开厚重的仓帘,一瞧正在潜龙湖中心,船家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蹲在舟头,阵阵寒风刺骨,花脸狐没好气地问:船咋不走了? 船家缓缓摘下来斗笠,转过身来,花脸狐一见,脸色更加惨白,一缩脖钻到了船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