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大肚能容
大悲寺再次响起敲门声,众人绷紧了神经,白小义在暗室里也坐了起来,神色凝重,拳头攥得嘎巴嘎巴响,他想下床,孙寡嘴拦住了他,只见菡萏蹑手蹑脚来到寺门,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只听见寺外的人轻轻地说:“白兄、孙兄,我是陆鸿一啊,特意来看望你们。” 孙寡嘴听见了,忙对菡萏说:“自己人,快点开门!” 门一开,进来一个长衫清瘦的男子,正是同盟会中的陆鸿一,没留辫子,大额头,带着一副宽黑边的厚眼镜,脸色有点焦黄,两眼布满了血丝,大概是连日来奔波劳苦没好好休息。他手里抱着一个包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后面跟着的正是潜龙湖边上的船家更旺。 他们俩一进门,惊起荒寺里一只寒鸟,扑腾着翅膀从念经堂的屋檐飞到高高挺拔的柿子树上,栖在一个枝杈中,好奇地看着深宵来客。陆鸿一进来就问:“白兄在哪里?” 孙寡嘴正待领他去暗室,不料白小义下床来到了堂前,他穿着薄薄的夹袄,一条袖子褪着,微微流动的北风吹拂着那个垂下的空袖子,他的肩膀上缠满了白纱布,几天不见,白小义消瘦很多,脸上的光泽黯淡了不少,颌下扎出密密的胡子茬,但一双眸子仍然雪亮。 陆鸿一紧走几步,向前抱拳说:“白兄,你受苦了!” 白小义微笑着摇头,说:“苦不算什么,俗话说受多大苦,成多大事。可惜陆先生托付我的事儿,我没有做好。” 陆鸿一说:“成败不在一时,大沼府这次春节起义,全国上下震动。吾国吾民,都在议论这此革命行动呢,这就是像一颗种子,种下了,未必马上开花结果,等到来年,放眼望去,就是一片灿烂金黄的田野。” 菡萏眨巴着眼睛,问孙寡嘴:“他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孙寡嘴也摇摇头。不过,他站在了白小义的身边,说:“陆先生,俺大哥昏迷了两天一夜,刚刚醒过来,受不了风,咱们都到堂里说话吧。” “陆先生怎么来了?”白小义问。 他不过和陆鸿一分开三四天,但这几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年前两人还在伏虎山的轩辕台山议事,一边开怀痛饮,一边畅想着泱泱中华的未来,但不料今日寒宵中,两个人坐在一个荒寺里的蒲团上,中间只隔着一个如豆的烛苗。大事未遂的悲凉,像一块巨石压着两个男人的心头,他们俩默默咀嚼着失败的痛苦。 陆鸿一说:“现在清廷到处缉拿你,我从玉铺里的侯掌柜那里得知,你来到了子母柳。白兄,事不宜迟,今晚就要走,省得夜长梦多。” 孙寡嘴掀开饭盒的盖,从底层给白小义盛了一碗乌鸡汤,白小义一气喝下,额上冒出来热汗,脸色也有一丝血色,他抬头望星空,冷月无声,正在中天漂游,说:“这么离开,我不甘心,伏虎山是我干爹创下的基业,到我手里成了大烟鬼老鲍的地盘,有朝一日,我见了干爹,怎么面对他老人家?我得回伏虎山,把姓鲍的一刀砍了方才解气,一想起有个大烟鬼在山上瞎晃悠,我就受不了。” 陆鸿一知道梅花白性子倔,必须把话点透了,才会说服他。陆鸿一接过汤碗,亲自持勺又在饭盒为白小义盛了第二碗乌鸡汤,他递给白小义的那一刻,两个男人的巴掌抓在一起,陆鸿一凝重地说:“白兄,湘人曾国藩平生有一个字的立身秘诀,就是一个‘耐’字,好男儿能伸能屈,屡战屡败,还可屡败屡战,这样才可以做大事。刚才我也听见了枪响,所以你必须要走,我担心天一亮,衙门就要派官船渡过潜龙湖,他们会把子母柳搜查个底朝天。如果你在这里,会连累子母柳的商户和百姓的。白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相信你一定会夺回伏虎山的,但不是现在。” 孙寡嘴凑过来,问:“陆先生,我们该上哪里去?” 陆鸿一说:“去青岛,那里是我们的一个根据地,我已经买好了车票,渡过潜龙湖,有一家习家老店,我们那里有一个同志,专门负责你离开大沼府,现在就要动身。”
白小义站起来,看看念佛堂中大威金刚佛,佛肚子的弹孔赫然而见。陆鸿一在后面说:“白兄,历代的佛造像,无论是释迦佛,还是罗汉金刚,都是一副大肚,大肚能容嘛,容得下毁誉,容得下进退,容得下成败,也容得下生死。” 白小义点点头,说:“陆先生,你说的我都懂。只是我从小在子母柳长大,跟随师傅顾三爷学艺十几载,一时离开,总有点割舍不下。但事已至此,唯有一走了之吧。” 白小义把孙寡嘴交到跟前,说:“去把五憨叫醒,告诉他们我们要动身了。” 原来,五憨都是心宽体胖之人,站起来能战,躺下来能睡,没有什么心思。癞头余不小心拿枪走了火,他们也惊醒了,但一看天色尚早,各自躺下又睡去了。孙寡嘴一一叫醒他们。 时辰到了酉时,远处可以听到喔喔的鸡鸣声,此时的夜是一天之中最为凝重和黑暗的时候,寺院里铺了一层白霜。臭儿一夜未睡,再加上往返奔走,面显疲倦,一个劲儿跺脚取暖。菡萏解下来一条围脖,上面绣着九条鱼嬉戏在清水中,或摆尾自由游荡,或鱼嘴露出了水面,窥视水面上的动静,或安详地停留在水底,若有所思。菡萏仔细给臭儿缠在了脖颈间,扣紧了最上面的一粒扣。浅黄的围脖配着桔红的鲤鱼图案,围起来很别致,菡萏打趣的说:“你这么一戴,就像个假妮啦。臭儿,打起精神,白寨主要走了,这个时辰,没法再回去告诉爹爹,我们俩得陪着他们过湖,算是辞行吧。” 船家更旺带路,一行人离开了大悲寺。分两条船,一个船上坐着孙寡嘴和五憨,癞头余陪着;另一条船,有陆鸿一、白小义、菡萏和臭儿。菡萏几次想张口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前途未卜,各自的前程都无法预料,她唯有紧紧把臭儿揽在怀里,听着船家更旺在舟头摇橹的声音,木桨拨动寒彻入骨的湖水,哗然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