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仙侠小说 - 浮樽记在线阅读 - 第五十五章 亡者意志

第五十五章 亡者意志

    说话间,桑柔陡然睁开双眼,目光锐利如箭矢。她抬头环视拥挤的大街,说话声骤然提高八度,空灵悦耳的声音回响在每个人耳畔:

    “尊贵的国君,高尚的亡灵,告诉下官你缘何盘桓不去,是否尚存不尽之言?请将你的意志告知下官,你欲施加给这里每个人的意志。尊贵的国君,高尚的亡灵,请纡尊降贵,将你的命令告知于下官……”

    她微微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棺盖上,眉头紧锁,口中飞快地念念有辞,看这模样竟是在跟里面的人交谈!

    这一刻,棺材里的说话声陡然响了数倍,响到震耳欲聋,不能更响!

    含糊音在大街上盘桓回荡,震慑在场每个人的神经。人们不由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可这声音模糊得像水声一样,人们只能听见说话声,却不知道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

    “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亡者意志吗?”云樗眉头深锁,仔细捕捉着话里的内容,不敢放过其中任何一个小细节,“故去的亡者在这个世间尚有未尽心愿,因而他的意志盘桓在这世上久久不愿散去,伺机冲破棺材的枷锁重见天日。不过这也只是传说而已,我听着都嫌扯……”

    “你说,他们是不是在交谈?”长鱼酒指了指正将耳朵贴在棺盖上的桑柔,“我本以为那都是唬人的。”

    “也许不是呢?”云樗摇摇头,“大概是因为国君刚死不久,估计没死透,这会儿还鲜活着呢,所以桑柔还可以用巫术跟他进行交谈。别忘了,桑柔可是空桑大巫祝,没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长鱼酒没憋住,笑了出来,“你啊!尽是歪理。”

    “哪里是歪理了,合情合理的推理好吗……”

    就在二人聊得正欢之际,棺材里的声音突然一下子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

    这太奇怪了!

    人们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整条大街上一片死寂。

    “怎么回事?”云樗警觉地抬头。

    只见得街心处,卜筮装扮的桑柔已然直起了身子,身姿挺拔地伫立人群中,皓袖纷翻,英姿飒爽,魅惑的眼角微微上翘,目光中带有几丝清冷孤傲,让人只可远观而不敢生出亵玩之心来。两名侍官走上前去,为她擦去脸上手上的血迹。

    她身侧,那个作怪的棺材上,血正在回流!

    鲜血顺着棺上的流云纹路缓缓回了上去,沿着各个方向流回到棺材中去,最后湮没不见,不留痕迹。这血腥诡谲的场面一时瘆人到极点。人们呆呆地瞪大眼睛,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这是梦境吗?还是真实的景象?

    桑柔轻轻拂开额前散乱的碎发,抬起头来,审视周遭惶恐不安的人群和血迹干涸了的棺材,目光淡然平静。

    片刻后,她缓步来到公子击面前,从容朝他拜了两拜。

    出乎众人的意料,公子击竟也弯下身回敬了她一礼。

    萧瑟秋风中,万众目光里,桑柔向前踏出一步,站到大街正中,其余众人皆缩着身子拥在她身边,用紧张而期盼的眼神望着她。这一刻,她竟仿佛成了天地间的主宰一般。

    空灵澄澈的声音缓缓响起,冰冷没有温度,让在所有人的心上蒙了一层霜:“君命大事——”

    公子击眼神陡然一凝,紧接着“扑通”一声,便当街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可不得了,他身后的王子王孙们全都跟着跪了下来,年迈的士大夫们也跪了下来,路上行人也跪了下来,一时间大街上“哗啦啦”跪了一片人。

    “喂!我们要不要也跟着跪呀?”云樗拉了拉长鱼酒的衣角。

    长鱼酒坚决摇头道:“不跪。”

    “为什么呀?整条街都跪下来了,不跪会让我们看上去很扎眼的。”

    “哦。”长鱼酒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那就跪呗。”

    于是两人便随着众人晕乎乎地跪了下来,却依旧不敢相信今日禹王城里发生的一切,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君命大事——”

    桑柔没有起伏的语调在大街上缓缓响起,如万年寒冰,终古不化,人们不约而同感到心一沉。

    “三月之内,将有西师过轶我。举国中精卒良将,率兵五万赴前线作战。务必死守西河之地,勿有辱焉。”

    冰冷地声音顿了顿,一丝寒意趁虚而入,无情地折磨着每一个人的心肺。

    “夫秋者,刑官也,于时为阴。秋,兵象也,于行为金。天地义气,以肃杀为心。兵者,国之大事也。兵于秋,天地肃杀之气凝。击之,必大捷焉。肃杀!肃杀!肃杀者何也?物过盛,则、当、杀——”

    到最后,那些字眼几乎是一个一个从她口中蹦出来的。

    在场所有人闻言,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公子击眉头紧锁,似在思索什么,旋即走上前去,朝桑柔深鞠一躬,俯首行礼,语气平静得出奇:“儿臣领命。”

    街上静悄悄的,鸦雀无声,众人似乎都已被吓傻了。

    “喂!”云樗戳了戳长鱼酒,“她刚才说的西师是什么?”

    “你说呢?”长鱼酒一挑眉,“魏国的西边还有哪个国家?”

    “哈!我知道了!”云樗一拍脑袋,“是秦国!这么说来……那所谓亡者意志,便是预见秦国率五十万大军在三个月后打过来,命令新君率军迎敌,务必要死死守住西河这块宝地,我理解得对不对?”

    长鱼酒点头道:“差不多。只不过,秋,兵……秋天从五行上属金,象征金戈铁马,是战争的季节。秋天有肃杀之气,因而战争往往在秋天进行,而发生在秋天的战争往往会更加惨烈些。”

    “我记得她说了‘肃杀’两个字!而且咬字很重。”

    “肃杀,肃杀……听他的意思,似乎是要……斩尽杀绝。”

    云樗讶异道:“好大的口气!他竟然要斩尽杀绝?”

    香雾缭绕的锦绣楼阁内。

    “什么?你要斩尽杀绝?你,你有几成把握?”女子瞪大美目,一脸惊诧。

    他不在意地一挥手,笑道:“随便说说的,不必如此认真,权当是渲染气氛罢了。”

    “那……”女子还没缓过劲来,仍然差异地注视着街心的棺材,“这,这些……这些鬼玩意儿都是你弄出来的?”

    “不错,怎么了?”他端起酒樽,凑近轻嗅了嗅,眯起眼,俨然一副享受的神色,“机关术与巫术的完美结合,浑然天成的美妙作品。”

    “机关术和巫术?”素萱娘皱眉,表示不解。

    “诺。”他朝着楼下的桑柔努了努嘴,“客家巫女。”

    素萱娘扭头向下望去,仔细打量那所谓的‘客家巫女’,从头到脚,细致得连她衣裙上每一处细小褶皱都不放过。

    “至于机关术……难道你不记得公输了?我们可是至交。”

    “哦,对哦……呵,瞧我这记性,怪不得呢!”素萱娘娇笑了两声,走上前去,体贴地为他揉捏起肩膀来,“大人今日请萱娘看了场好戏,萱娘定当加倍回报才是呢。”

    大街上,送葬队伍重新聚集了起来,乐官们手执锣鼓、竽、瑟、二胡、排箫,重新开始他们的演奏。

    “咣!”

    “韭上朝露,缘何易稀。明朝露韭,死灰复燃。人死一去,何日得归?”

    士大夫和王子王孙重新摆出一副哭丧脸,迈着沉缓的步子向长街尽头走去,走向城外的王陵,将棺材下葬,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不过是首小小的不和谐插曲。

    桑柔也位列出殡队伍之中,走在最末尾,跟随那支庞大的队伍向城外走去了。

    “哼哼!真是好可笑。”他轻蔑地嗤笑一声,目送出殡队伍远去。

    “所谓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只有盛大的仪式却没有由衷的哀伤之情,如此高调奢华的厚葬却最是浮于表面,浅薄无趣。”

    他端起酒樽,呷了一口,啧啧赞叹道:“好酒!真是难得一见的好酒啊!萱娘,再去拿些来!”

    “是,大人……”女子低低地应着,语气中不知何时竟参杂了一丝落寞,连她自己都有些讶异于这落寞。

    “怎么了,萱娘?难道今日还不尽兴?”他转过头来,玉扳指反射琥珀的光芒。

    “大人……”

    素萱娘低垂着眉眼,悄声道:“刚才那女人……你们很熟吗?”

    “哦,呵,我的萱娘原是因为这事不高兴啊。”他心下了然,勾唇一笑,“别误会,一颗棋子罢了。”

    罗祎绣帐,香风缭绕,皓齿歌,细腰舞,怎不教人生沉醉?他伸出双臂,将妖娆的女子搂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秀发上,“这世上纵有千娇百媚,又怎敌得上萱娘你一人的倾城美貌呢?我这辈子,就爱你一个女人,不是早说过了么?莫生气,莫生气了,今夜有要事处理,明日一早还来看你,好不好?”

    “讨厌嘛!”女子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晃得人意乱情迷,“萱娘方才不过开个玩笑,和大人闹着玩的呢!这不,看把大人给紧张的……”

    她轻轻嘤咛了声,娇笑着将脸埋进他坚实的臂弯中,只是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悄悄露出了一抹怅然若失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