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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殿下

    长鱼酒惊起回头,只见那冻结成冰的黄土地上,于几尺开外处显出女子的窈窕倩影。

    她轻扬了扬素手,玉箫又“听话”地回到她手中。绿色罗裙飘扬于簌簌寒风中,给人一种无形的恐惧压迫感。

    绿色本是生机的色彩,代表朝气蓬勃的春天,代表自然万物,然而眼前的绿色却只有危机和死亡。

    长鱼酒忽然觉得很悲伤。

    没有退路了,雨祭开始全力积聚雨丝,刀锋处凝成了一个巨大漩涡。雨丝旋即以rou眼可见的速度急剧膨胀,凝聚成密集雨珠,雨珠凝聚又形成雨幕雨帘。霎时间天地飞沙走石,水声隆隆不绝于耳,浩浩汤汤宛如江河奔腾,气势磅礴。

    “皇天后土,日月昭昭,星辰浩瀚,江海无极。夜雨幽晦兮,浮生万千皆成祭!”

    将雨祭举到与眉心齐平处,他缓缓念动口诀,摆出玄奥的手势。

    绿衣顿了片刻,曼舞再起,动作快到难寻实体,只见一片模糊的绿光残影。说是一舞,却似千人见千舞,让人不觉恍惚迷离,仿佛从一舞之中看尽了世间歌舞曲殇,阅尽繁华衰落,从那光鲜的繁华中品出一缕人世间的憔悴,不觉让人对生命失去兴致,意志消沉。

    无数血色莲花铺天盖地自舞中而出,幻化成血色光芒如蛆附骨而来,凌厉无比,招招要人命。

    与此同时,雨阵启动。长鱼酒手起刀落,细小的雨丝汇成一股洪流汹涌而去,咆哮声宛若惊涛拍岸,尽卷千堆雪。

    两股气流在空中纠缠撕咬,发出连绵不断的爆炸声。

    “轰——”

    惊天一声巨响,两股气流旋即双双湮没而去。

    “咔嚓咔嚓!”

    随着能量急剧喷涌,地面结冰尽数融化,长鱼酒被震得疾速后退,在黄土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刀痕。他随即喉咙一甜,喷出一口血来。

    对方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由于强劲的后座力,那一袭绿衣后退了足足数十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尽管并无长鱼酒那般狼狈的模样,但看得出来,依旧消耗了极大的修为和体力。雪白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大口大口喘着气。

    “咳咳!”长鱼酒强撑着起身,擦去嘴角血迹,抬头望着对面的女子,声音冷冽又带着微微轻颤,“你,你是什么人?”

    女子定定地注视着他,良久,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是谁?你问我是谁?”

    她的笑容清丽如莲,亦如初见般美好,可说出来的话却如刀子般锋利,直教人心寒,“怎么,你是逃跑的时候被人打坏头脑了?竟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

    长鱼酒竭力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但握刀的手依旧忍不住微微颤抖。

    阴晋城一片寂静,只余他的心跳声。

    他知道自己心乱了。眼前那个女子,只教人陌生又熟悉。熟悉的是她的容貌、神态、举止,陌生的是她的冰冷言语,是她的心。

    “落瑛,你,你这是何意?”

    女子哈哈一笑,挑起细长的蛾眉:“想不到你我竟会在此重逢,这还真让我大感意外呢,俱酒。怎么样,妾身的这份见面礼,殿下可还满意?”

    长鱼酒沉静地凝望着她,眼中跳动着幽暗的火光,手紧握成拳。

    “怎么?很意外?以为我还是曾经那个任人宰割的、懦弱的韩落瑛?让殿下失望了。”

    她纤长的玉指肆意把玩着玉箫,将箫身转动如飞,“哎……没办法,妾身想活下去呀,若是一味如从前那般忍让,还不让别人骑到头上了去?”

    她碧眸一转,旋即绽开一抹妖邪的笑容:“韩玘禀告韩国公,说你已经死了,是他亲手杀死了你,看来这条老狗又没说人话。”

    长鱼酒闻言不由疾退两步,一种没由来的恐惧自他心底升腾而起。

    眼前的落瑛再也不是原来的落瑛了——尖酸、刻薄、恶毒,她变成了一个怨妇,眼里满是仇恨与嘲弄。显然,她什么都没忘,而造就这一切的,或许就是他自己。

    多么可笑?

    长鱼酒伫立在旷野里,神色空淡到冷寂,修长的影子一直绵延到旷野的远处。他抬起下巴,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定定凝视了女子半晌,然后扭头就走了,带起一阵冰冷的夜风。

    夜色苍凉,硝烟弥漫,大地荒漠,月亮弯成了一柄锋利的钩子。

    长鱼酒双手攥成拳,目光麻木空洞地朝营地走去,任凭空门暴露在身后女人的眼前,任凭血从伤口里不断涌出,染红脚下大地。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背后再无任何杀机。

    片刻后,耳边又响起了悠扬清雅的箫声,如流风回雪,温婉朴素沉静。只有听到这箫声的时候,他才确信他的落瑛还活着,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世上,就在他身边,不曾离他而去。

    可是眼下,他也只能听箫了……

    营地里静悄悄的,将士们尚在睡梦中,没有人知道远处的阴晋城头曾发生过一场争斗。篝火已经灭了,留下一地尚还冒热气的枯枝。

    “咔!”

    长鱼酒一脚将枯枝踩得粉碎,刺耳的声响引得云樗从帐里探出头来。

    “曲生?怎么样了?”

    长鱼酒没搭理他,而是快步走向了吴起住的营帐。

    “喂!曲生,你要干什么?”云樗见势不妙,急忙追了上去。

    长鱼酒一把掀开帐幕,看也不看便径直走了进去。

    微暗的火光里,吴起正伏案夜读,桌案上杂乱地摊着阴晋城及周边地区的地形图,上面圈圈点点做了好多标记。

    听见响动声,他迅速抬起头,见到来人后微微错愕了一下,长叹一口气。

    “有事?”他直起身子,伸手揉了揉眉心,脸上难掩疲惫之色。

    长鱼酒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大帐里只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气氛一时骤降到了冰点。

    是人都能感受到他此时怒火。

    见长鱼酒浑身上下都是血,双眼赤红如野兽般,眼底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吴起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收了地图,起身道:“怎么这般狼狈模样?”

    长鱼酒依旧伫立着不语。

    吴起眸光闪了闪,低声道:“你是不是见到那个人了?”他的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对,我见到了。”长鱼酒冷冷一笑,双眸骤然射出寒光来,凛冽摄人,“我不仅见到了,还跟她打了招呼。”

    “你真的见到了?是什么人?”吴起忙问道。

    “是落瑛!”长鱼酒忽然大声咆哮起来,“韩落瑛啊!呵!真是莫名其妙!秦国那边派来的,所谓绝顶高手,竟然是韩落瑛!真是巧了,是不是?”

    吴起闻言,眉头不由蹙得更深了,“韩妃?我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嘭!”

    长鱼酒一脚踹翻桌案,冲上前揪住吴起的衣领,目光如冷电般射向他。

    “装什么装!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的探子这么厉害,岂会连这点消息都打探不到?怕是数月前便已知晓了,这才寻了我过来。你是存心想看我的窘态是不是?看我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兵荒马乱手足无措,很好玩很有趣,是吗?就像那日你在鲵桓沉渊彻底击溃我那般,狠狠地羞辱我,随意地践踏我,不留分毫颜面?”

    他赤红的双眼布满血丝,眼底怒火就将喷涌而出。

    吴起面无表情地掰开长鱼酒的手,退后一步,平静地回道:“我绝无此意,不管你信不信,我吴起绝无此意。我不会拿这场战争和家国的命运作赌注,更不会无聊到拿这种事情去羞辱一个朋友,我为数不多的朋友。要知道,这并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俱酒。”

    长鱼酒睁大眼睛,愣了两秒,随即双手无力垂下,仿佛一下子xiele气。他垂下头,面上浮起一抹苦涩的笑。

    “我也以为她死了。毕竟韩赵魏三家的人,他们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留活口,不是吗?从我的父王、母妃,到狐光,落瑛,还有其他那些嫔妃郡主,王子王孙,他们一个也活不成。这一切全都是拜你们所赐,我在这世上几乎举目无亲了。”

    “你说我们?”吴起指着自己,摇了摇头,“别看我,我不过就是个替人卖命的,你这事儿跟我可没有任何关系。”

    “曲生!”云樗掀开营帐冲了进来。见长鱼酒这般癫狂的模样,登时被吓了一大跳。

    “曲生,出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长鱼酒摇了摇头,眼底除了绝望还是绝望:“我不好,云樗。让我休息一会儿。我,我,我好累。”

    他忽然感觉眼前一黑,便栽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曲生!”耳边传来云樗急切的呼声,长鱼酒只觉得意识离他越来越远。

    “上乘神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归于真情,混同玄冥。”

    是谁在摇头晃脑地吟诵,夺去他全部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