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仙侠小说 - 浮樽记在线阅读 - 第一百零六章 进退之间

第一百零六章 进退之间

    “抱歉,有负你所托。”雪落在长鱼酒的眉梢,将其染得雪白,让他仿佛瞬间苍老了不少。

    吴起回过头,用一种复杂的神色地凝视着他,随即淡笑了一声,耸了耸肩。

    “不怪你。是我,太把这场战役当儿戏了,以为这世上根本没有我过不了的关卡。是我的错。”

    “将军——”

    远处急匆匆跑来一人,似是来自军营方向。

    “将军!”孟公冶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上气不接下气,“启禀将军,秦师那边刚来人了,又送了一封战书。恕末将僭越,见将军不在军中无人,便擅自接下了这封战书。”

    “无妨,孟护军你腿伤未愈,又跑来报信,着实辛苦你了。秦军人数众多,军用物资匮乏,必然支撑不了多久,更何况刚刚尝了一次打胜仗的甜头,士气正高涨着。他们此刻火急火燎地要下第二封战书,也在意料之中。”

    “战书上怎么说?”孤之过急急问道。

    孟公冶从怀里掏出一封帛书,呈给吴起,“请将军过目。”

    孤之过凑过来,轻声读起来。

    “七月流火,天降异象。三家分晋,犯天之怒。大夫失德,于礼不合,天必不奉也。吾君授命于周天子,必收西河之地,以示惩戒,以振王威,以平天怒。三日后阴晋城下,王僇将拜君赐,一决雌雄。若不敌,则城破,开城延军。”

    “只有三日么……”吴起望着远处的群山,轻声呢喃道。

    “呼呼——”

    北风呼啸,扬起一地的雪,如杨花般散漫纷飞,露出脚下一具冰冷尸骨——脸向上,两眼空洞,瞪着苍天,好像在悲叹命运的不公。他就这样**裸曝露在众人眼前,死状惨栗,让人心里一揪。

    “呃,将军,这……”孤之过指着尸体,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吴起轻笑一声,仰起脖子,任冰冷雪花亲吻他的脸颊。

    “很自欺欺人,是不是?这雪一化,他们还是会露出来,曝尸荒野,让秃鹫毒蛇啃噬蚕食。假装敬重死者,像举行某种**仪式那样将他们掩埋,实际上不过是让活着的人心里好受些。”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孤之过试图反驳。他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吴起走上前去,蹲下身,将雪重新覆盖在他僵硬的身上,并将躯体周围的新雪刨出来,以便尸身能埋得更深。

    “这一次,形势比我想的要严峻得多。”他背对着众人,轻声道。

    “哎……”孟公冶幽幽叹了口气,“士气低落了。好多士兵,包括没参与昨日那一仗的,都死活不愿再上战场。他们都要逃,要回家,说秦军那儿有魔鬼妖怪,愣是不愿上前线白白送死。现在的军营里是哀嚎遍野,一片混乱,什么打架斗殴,什么喝酒唱歌的,这会儿全来了!末将是怎么管也管不住啊!这帮混账懦夫!”

    “辛苦你了,孟护军。”吴起闻言并未生气,只是冷寂地低着头,跪在那儿静默了许久,然后俯下身,将那具尸体的双眼阖起。

    他从地上捧起一抔雪,轻洒在那张惨白的脸上,直到那张脸完全被积雪湮没。

    “你会死得其所的。”他柔声低语道,“我发誓,一定不会辜负你。放心地睡吧。”

    云樗的眼圈已经通红。他紧紧咬着自己的衣袖,尽力克制住悲伤的情绪,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长鱼酒僵立在一旁,内心同样悲伤,或者说,比云樗更加悲伤。

    “是在下对不住各位,有负诸位的期许。这场败仗,原因在我,谁也不要跟我抢。可,至少,请再让我试一次,我,我一定替你们拦住这个女人,不让她有机会再启动阵法,大肆剪屠我们的人。我向各位保证,溃败只是暂时的,昨日的悲剧决不会重演。”

    没有人接话,大家一致看向吴起,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静默地立在风雪中,仿佛被冻成了冰块。

    “将军……”孤之过轻声唤道。

    静默了许久,吴起这才转过身来,一双鹰眼直勾勾盯着长鱼酒,似乎要直看到长鱼酒心里去。他的眼神里蕴含了许多复杂难懂的情绪,晦明变幻,仿佛细小的光芒在眸中起舞。

    “毕竟你们曾有那般纠缠不清的过往,对一个男人而言,面对如斯境况,倘若真还能下得去狠手,那他若非残忍到了极点,便是痛苦到了极点。”

    他忽然移开了目光,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阴晋城,“你若能拦得住就尽量拦,实在拦不住的话……还有我那一支军队,这该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长鱼酒默然。

    他明白,自己不仅有负了吴起所托,也辜负了千万士兵所托。他是如此懦弱的失败者,竟会倒在一个女人的裙下爬也爬不起来。在家国与生死面前,他竟还会拘泥于儿女情长。

    他算什么东西?

    “将军!”孤之过惊声道,“一支军队,将军难道指的是……”

    “不错。”吴起严肃地点点头,“秦军性强,其地险,其政严,其赏罚信,其人不让,皆有斗心,故散而自战。击此之道,唯有设伏投机而已矣。武卒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末将明白了……”孤之过失神地喃喃道,“以夜色为掩护,正面战场牵制住秦军主兵力,武卒绕到背后,发动突袭。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只是我们本来在人数上就不占优势,如今再分出一支,岂不是又削若了兵力……”

    “而且采纳此战术,便意味着正面战场的士兵必须牺牲,以血rou之躯为代价牵制敌兵,掩护武卒的行动。如此一来,还有哪个士兵愿意上去打仗?”孟公冶反问道。

    北风凛冽,刀子一样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痛彻心扉。如此惨痛,却不得不面对,是上天对主将最大的惩罚。

    “不愿意也得愿意。”吴起捏紧了拳头,“他们是士兵,保家卫国是他们的职责,军令如山,这由不得他们!两军相战,双方都想逃离战场,而胜利,恰恰就属于坚持到最后的一方。”

    他负手而立,神情冷酷,“没办法的……世上很多事情,原本就由不得我们。或许这对他们而言太残酷了些,可战争本身就是残酷无义的。但我一直相信,尽管战争冷酷无情,我的士兵都是明事讲理的义兵,是有血有rou的大丈夫、好男儿,士以进死为荣,退生为辱。他们会理解并且愿意的。”

    竟是活生生拿人作rou盾。

    “可是将军……”孤之过的脸色很不好看,“这样做未免太……”

    “残酷,对,我知道。”吴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可这已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选择了。”

    天空阴沉沉的,凝聚不散的浓云压在心头上。不远处,阴晋古城静默地矗立在雪中,朦朦胧胧,不知城头是否坐了人。

    黑云压城,城欲摧。

    长鱼酒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身、回营,吴起依旧孤独地立在风雪中,没有回头看一眼。

    黄昏,落日渐消,霞光漫天,残阳如血。

    孤之过挨个营帐走访过去,几个小卒提着酒坛跟在他身后,见一名兵卒便发一碗酒,直到携带的酒全部发完为止。

    士气低落了,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在战争中侥幸活下来的兵卒在营里大嚎大叫,声称见到对面有作祟的山鬼,于是乎军营中一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大家都知道对面有妖怪,愣是谁也不敢上,全都嚷嚷着要逃跑,每天夜里都能听见思乡的歌声,只要有一个人起了头,那边的营帐就会有人应和,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这哀伤的气氛就会传遍整座军营。大家一起唱,互相影响,于是士气更低落了。

    反观秦军那边,不用想,定是在举办庆功宴,灯火通明士气高涨。

    彼盈我竭,不是个好兆头。

    “哎……”孤之过叹了口气,从小卒手里接过碗,倒满酒,递给面前的士兵,“弟兄们都辛苦了,这碗酒,是犒赏大家的。”

    “谢将军!”

    士气低落了,毫无疑问是糟糕的情况,不能任由其发展下去,不然这一战他们就绝无翻盘的希望了。眼下若要稳住军心,当务之急便是稳住这些士兵,犒赏他们,激励鼓舞他们的士气。

    可……这亦不过是权宜之计,又能撑多久呢?军营里已经流言四起,而这个雪球仍在被越滚越大,他们到底还能撑多久?

    “这是你的。”他递过碗去,轻声关心道,“伤口还疼吗?”

    “谢将军!已经结痂,应该快好了。”

    孤之过满意地点了点头,“痒了千万别去挠,诺,这是你的。”

    他转过身,将盛满酒的碗递给下一位士兵,“辛苦了,来碗酒暖暖身吧。”

    “我不要!”突兀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孤之过惊得手一抖,酒洒了半碗。

    “你……”

    “还说什么犒赏,送行酒还差不多吧?”那士兵冷冷地抬起眼,直视孤之过。他的脸上有长长一道疤,眼里闪烁愤怒的火花。

    “老泥鳅!”孤之过愣了一下,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