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盛世丹青在线阅读 - 第五十九章 三思(上)

第五十九章 三思(上)

    “几位大人还请稍待,小的这就去禀明。”

    梁王府的门房接了名帖,多看了郑丹青几眼,便往后面去了。

    郑丹青同张文远在门房内饮茶等候,过了许久,那人才不紧不慢的来为几人引路。

    偏头去瞧张文远,面上却没有什么不豫之色,看来这位梁王的架子素来端的极高,并不把一个小小的府尹放在眼里。

    天子脚下的府尹历来难做,满京城比府尹大的官多如牛毛,各家王公贵族、外戚豪强更是不胜繁数,随随便便拉扯住一个路人,他就有可能是谁家谁家的亲戚,谁家谁家的门房。

    头顶上是一堆身份比自己金贵不知多少的大人,秉公审理出来一个案子,又很有可能被转到另一个衙门否决。

    在别的地州做府尹,那是一个可以挺直了身板灭门灭族的美差。可在京城里做府尹,那却是每天扶着官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苦差事。

    张文远张大人在洛阳府这一任上一做就是九年,依靠的就是一手和稀泥坚决不得罪人的本事。面对着一个他瞧不起的郑丹青,张文远尚能与之称兄道弟,更何况是面对着武三思这样一路手握实权的人物?

    入门眼见的就是白幡片片,竟有几分铺天盖地的架势,郑丹青这才意识到,前方引路那门房的身上,也穿着白色的素缟。

    久在后世浸yin,郑丹青对白衣白衫并不敏感,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原来梁王府阖府上下都已经开始为武崇训披麻戴孝。

    再看身旁的张文远极其他两个下属,身上也并未穿平日的官服,而是穿着素淡的得体衣服,虽然不是孝服,却也足以表达哀伤自己。

    郑丹青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青衫布衣,他素来只穿这种浅淡的衣衫,这时候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人死在自己手里,面对着连番的缟素,郑丹青的心中却难以有什么波澜。

    该杀的人就要杀,毕竟不管从哪方面来想,郑丹青都觉得,自己的命要比他武崇训的更值钱一些。

    梁王府曲折深邃,越往里走,身旁经过忙碌的素服奴仆就越多。没有人敢在这时候高声谈笑,于是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在整个王府中孕育着,渗透出几分令人窒息的感觉。

    侧廊的葡萄架子竟然又被连番的素缟覆盖着,在阳光下透出几分淡紫色来,没有什么美感,反而带出几分诡异来。

    所有人走路时都仿佛不敢带出半分声音,轻手轻脚着,同时又对郑丹青这一干人视如不见,即便是走到旁边侧身施礼,竟也因为身上的白衣白帽带出几分鬼魅的味道来。

    最起码,在张文远的眼中,看到的是这样的情形。

    他偷偷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不远处待客的侧厅,干咽了一口吐沫。

    正厅那头似乎有人送客而出,几个身影上都穿着白色的衣衫,显然是与死者武崇训关系不浅的人物。

    几声“珍重”“节哀顺变”的言词随风传入耳中,张文远几人都抬头去瞧,见那边几个晃晃悠悠的人影,看起来有些不真切。

    正想着是不是要上前去拜会一番,张文远就见那几人往这边走来。

    “下官张文远,见过几位王爷!”待人走近了,张文远连忙上前施礼。

    郑丹青看着对面那个熟悉的身影,有些复杂的一笑。

    “张大人辛苦了,这几日断案想必万分辛劳,可有什么消息了么?”说话的人有些病恹恹的书生气,举止之间十分客气。

    “回禀寿春王,断案侦查原本就是下官分内之事,即便是辛劳也是应该的。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文远不敢称苦。”张文远滴水不漏的答道。

    或许是听出了张文远不愿将案情声张的意思,那位寿春王点头道:“有张大人这样的官吏,真是家国幸甚。”

    二人又说了几句官样文章,便要告辞,对面一位少年却冲着郑丹青拱了拱手,道:“听说郑兄弟荣升撑伞之职,可喜可贺。”

    郑丹青看着他虽穿素服却仍旧隐隐遒劲的肌rou,躬身施礼道:“临淄王谬赞了。”

    这少年正是临淄王李隆基,至于之前与张文远说话的寿春王,依郑丹青的猜测,应该是李隆基的兄长才对。

    李隆基看着郑丹青微微一笑,笑容里蕴含着几分只有他们二人能够看懂的复杂:“郑撑伞年少有为,日后前程指日可待,真是让我辈羡慕。”

    郑丹青躬身微笑道:“不敢,临淄王更是我辈豪杰,金戈铁马,才是男儿归宿。”

    李隆基闻言挑了挑眉,嘿嘿一笑,不再言语。

    寿春王李成器这时候也看出了二人之间隐隐的敌对之意,心中不免有些诧异,却又不愿自己的三弟在梁王府里生事,忙问道:“三弟与这位郑大人认识?”

    “嗯,在公主府夜宴时有一面之缘。”李隆基盯着郑丹青慢吞吞的说道。

    “是,下官钦佩临淄王少年英武,心向往之。”郑丹青淡笑道。

    “哪里,我这不过是匹夫之勇,不堪大用的。”李隆基拐着弯儿的说道,“哪里赶得上郑大人,临危不乱才是大将之风。”

    二人你一来我一往的,听得寿春王李成器万分糊涂,正有些不知该如何收场。好在张文远溜须拍马的插了进来,笑道:“二位皆是年青一代的楷模,何必如此自谦呢?”

    有了张文远这一句打圆场,李隆基也不再多说,只嘿嘿一笑了事。

    郑丹青自然也不会主动起事,乐得顺水推舟。

    再几句闲言之后,李成器便带领着身后的一干兄弟离开,出了梁王府,李成器才忍不住问道:“三弟,你跟那个郑丹青到底有什么仇怨?到跟个孩子似的,在梁王府里头斗嘴?”

    “没什么,”李隆基撇了撇嘴,道,“反正大哥你记着些这个人,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两面三刀的家伙,别被他浅淡淡似的外表给骗了就行。”

    李成器仍旧纳罕的紧,李隆基却不肯再多说,翻身上马,率先去了……

    寿春王李成器能够敏感的看出李隆基对郑丹青的敌意,张文远却未能从对方那熹微的情感中品鉴的出。他误以为郑丹青与李隆基感情不浅,心里对郑丹青不免又有了几分新的印象,心想这小子给太平公主卖笑不说,竟然又与李家的王爷们交好,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幸好之前没有言语冲撞了他。

    被引着进了侧厅等待,张文远整理心情,准备应对后面的难关。

    没过多久,一个一身白袍,头上未着冠带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他径直坐到了主座上,拿过仆从递上来的温吞茶水喝了,头也不抬的问道:“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这人自然是武三思,他看起来四十上下的年纪,身量不高,眉眼却十分俊朗,又因久居上位而粘带了几分威势。

    他的声音一出,就让一旁屏息以待的张文远微微打了个激灵,连忙赔笑起来。笑到一半,却又觉得似乎不适合此情此景,急忙收敛了笑容,挤出几分悲伤,小步上前躬身道:“回禀王爷,下官同属下几十人连夜细细查探了,最终的结论是……”有些忐忑的瞥了一眼武三思的表情,张文远声音微抖的道,“高阳王的确是溺水而薨……”

    武三思闻言既不说话也不抬头,只换了一杯茶浅浅的啜着。

    张文远却紧张的不行,渐渐的屏住了呼吸,冷汗随着他的额角再度滑落下来。

    窗外似乎传来鸟鸣,又或者只是一种幻觉。

    武三思身边伺候的人眼观鼻鼻观心,不发出半点声音,一举一动清静的如若游魂。

    张文远憋闷的有些难受,甚至连眼前都开始真真的发黑。

    他开始莫名其妙的想起刚刚接到洛阳府府尹授印的那一刻,其实那时候自己就知道这个官是个鸡肋般的存在,可是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他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可是如今呢?多少个年头过去了?青年熬成了白发,原来的愣头青早已磨圆了棱角,但是事到如今……难道自己这么多年的煎熬,真的要栽在这里了?

    “你的意思是,”不知过了多久,武三思终于开口说话,他的话语很慢,甚至带着几分不屑的味道,“本王的儿子,本王的亲生儿子,竟然是因为吃酒醉的太厉害,自己稀里糊涂的就掉下了井么!”

    “这……”的确就是这个意思,可张文远却坚决不肯承认,他战战兢兢的道,“下官……下官也去出事的地点看过,那里野草丛生,本就不宜辨别路途,若是夜色阴霾,也难免、也难免……”

    后面的“失足”二字,在张文远口中徘徊了千百次,却愣是没说出口。

    “嗯?”武三思抬起眼,冷冰冰的一扫。

    “梁王饶命!”张文远吓了个半死,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祝秀千与薛起也跟随着下跪,于是场间只剩下郑丹青一人有些突兀的立着。

    武三思的目光渐渐移到郑丹青的身上,打量着他。

    “梁王节哀顺变,下官太平公主撑伞郑丹青,奉公主之令前来向梁王致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