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盛世丹青在线阅读 - 第八十四章 拣尽寒枝不肯栖(下)

第八十四章 拣尽寒枝不肯栖(下)

    郑丹青的这一幅花鸟,的确有些萧索的味道。

    枯枝映壁,孤绝料峭,毫无绿叶,更无红花,不过一只风骨萧然的枝干,仿佛正在迎接的凛冬。

    偏偏翠鸟又并非冬日来去,羽翼漂亮到灿烂的样子,并没有给这幅画增添多少洋溢的感觉,反而显得更加冷清,欲觉几分凄寒之意。

    相比之下,蔡邕的《翠鸟诗》的确太过华艳雍容了些……

    冬日的小村庄也总带着几分画卷中的味道,原本人丁就少,这样无事便不出门的日子里,更是街道空明,门可罗雀了。

    李思训家的院子其实并不大,不过三间泥瓦房,简陋半旧的样子,虽然不至于摇摇欲坠,却缺少修饰,太过简单干脆了。

    内里也是寻常农家的样子,要不是内间里这满是笔墨纸砚、书籍画卷的陈设,恐怕很少有人能够将李思训与那位名震天下的大画家联系到一起去。

    就算是李思训隐居多年,他的名声依旧没有衰败,反而愈发纯浓了。

    他早年间画的那十几幅山水小品,如今早就成了圈里人争抢的对象,更不用说这几年间偶尔出手的丈八尺的大山水,一旦见于市面,便是一阵子的哄然,喧嚣尘上。

    到底也是为名所累,李思训的出身在武周又显得有些尴尬,为了躲避这些纷乱世俗,他才索性起了隐居的心思,但一直以来都没有距离长安太远。

    落叶归根,李思训觉得自己已经老了,除了偶尔品鉴品鉴书画,含饴弄孙之外,再也没有了太多的追求。

    画作偶尔还是做得,只是再也没有年轻时候的精力,虽然境界造诣比那时候高了不少,下笔却已经失了年轻巅峰时期的力道与控制,笔末处,总有一些力尽的尴尬。

    做艺术,不论是哪一个门类,似乎总有这样的尴尬。年轻时有优点而境界不足,年老时境界到了,年轻时候的优点却又消失不见了。两厢巅峰的状态实在太少,甚至很多艺术家,穷尽一生也难以找到那样的一个巅峰。

    又或者,很多时候,那个巅峰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怎么绞尽脑汁的去谋求,那也只是难以企及之物。终其一生,巅峰不再,可悲可叹。

    生命,尤其是艺术的生命,实在伴随着太多的偶然。

    但李思训的确是天纵英才,即便他现在已经老了,短暂的时间仍旧没有办法抹杀他的成就。他的画作只会在历史的长河中历久弥新,甚至在千年之后,仍旧绽放着耀眼的光芒。

    而如今,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爷子,身上裹着半旧的棉袍,脚上蹬的是下地做活的农户们常穿的厚棉鞋,上面纳了一层不知什么动物的毛皮,看起来做工也说不上精良。

    年纪大了就会畏寒,老爷子的手里一直捧着暖炉,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只是用的久了,外表上就有了一层温润的包浆。

    李昭道也同他的父亲一样,浑身上下简单的,就像是一个寒酸的书生。青色的绵褂子罩在他略显削瘦的身上,质朴又文雅的气质里甚至带了些许的书呆子气息。他的面色是偏黑的,像是那种在日光下晒久了的颜色,浑身上下都缺少那种王公贵族的贵气与颐指气使。

    也只有在他谈论起书画时,双眼中乍放出来的光芒,才会让他有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样子。

    不管是什么门类的艺术,高到一定境界就会返璞归真。

    郑丹青一直坚信,那些一打眼看起来就很“艺术”的艺术家们,作品里一定会缺少一些东西。真正的大艺术家,或许就是像眼前的李思训、李昭道一样,朴素简单,落笔却可以惊风雨、泣鬼神。

    毕竟中国的书画,从来有异于西方。不是为了追求光影,也并非为了追求相像。中国的艺术,不论是书画还是诗词,都追求这一种可以意会的东西,一种纯粹精神上的衔接与波动。返璞归真,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种心境,这才是在古人眼中,最为优秀的存在者。

    也只有这样的人留下的东西,才能历经百代而不衰,历经千年而不老。真正的艺术,是直透人类灵魂的东西,也是不论周遭的世界如何变迁,人类本质上存在并肯穷其一生追寻的东西。

    这或许,也就是后世周汝昌先生所说的——千秋一寸心。

    而不论是李思训还是李昭道,当然都当得上大家的称号……

    笔墨已经备齐,实际上,在李思训的房中,这样的东西是随手可及的。

    自然不会直接往那画上去写,就算是郑丹青想要写,李思训恐怕都不乐意,害怕他一个不小心毁了那花鸟,才是天大的罪过。

    好的画作对于他们来说,与自己性命还要重要些,嗜画如命,哪里只是一句空话。

    “你现在这上头写一写,想一想,若是入了老夫的眼,老夫就替你找一个当代名家,将你的诗句藤上去,再注上你的名字……哈哈!真是便宜了你小子,随随便便的就可以沾这样一幅杰作的光。”李思训心情有些愉快,微笑着调侃。

    “其实老先生和李公子在诗文上的造诣必定比我高得多了,丹青……随手写几句,未必端正,只算是有感而发罢。”郑丹青轻轻一笑,饱蘸了墨汁,想了想,落下笔来。

    李昭道有些好奇的绕到郑丹青身后去瞧,他是听说了那首《六州歌头》的,毕竟那首词如今在京中传的有了些声明,虽然褒贬不一,却也将郑丹青的名声推崇到了一个高度。

    学院派出身的人自然看不上什么《六州歌头》的,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一首毫不讲求格律规矩,内容上又抒情过犹不及的产物罢了。而且话语上实在太简朴了些,即便是用来唱奏的《乐府诗》,文辞上求简略,可格律上也是要遵守规矩的,但这首《六州歌头》,竟然弃祖宗的规矩而不过,实在是太过跳脱狂荡了些。

    但一些普通百姓,尤其是热血少年,却多少有了些感同身受的感觉。那词句中并没有什么生涩的话语,不像魏晋玄言诗,艰深的让读书人都看着头疼。这样近似白话的东西,反而有一些质朴的亲切感,让人们觉得很是舒服。更不用说那些“一诺千金重”的雄浑与潇洒,又是哪个少年不曾追求过的东西呢?

    一个能够写出这样褒贬不一东西的人,这时候对画提笔,又会写出什么样的句子来呢?

    李昭道十分好奇,他眼睛都不眨看着郑丹青运气提笔,落笔稳健,不禁在心里微微赞了一声。

    毕竟是明字科取士之人,在书法上多少也是有些考究的……

    这样的想法刚刚划过李昭道的脑中,郑丹青已然笔走龙蛇。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开篇是个寻常五言诗的起势,在一旁榻席上远远瞧着的李思训,不知为何心中颇有了几分失望之意。五言诗自然是端正的,可是在心底的某个地方,他仍旧有些希望郑丹青能够创造出几分不同来。这种不同未必都是好的,但的确很是新鲜。他自觉年纪已经很大了,于是莫名的,有些喜欢新鲜的感觉。

    五言诗,当然不够新奇。

    微微叹息,李思训心想,少年终究是少年,即便是他自己,恐怕也难以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魄力,更何况众口铄金对一少年?

    笔锋仍在游走,李思训刚想移开眼睛,却戛然而止。

    “谁见幽人独住来,缥缈孤鸿影。”

    不是诗……果然,不是诗。

    不知为何,李思训忽然有了些从内心升起的愉悦,他甚至从榻席上站了起来,重新整了整身上披着的棉袍,也慢慢的走到了郑丹青的身边,驻足观看。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又是五言的格律,实在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不是纯粹的诗,却有了些别样的韵味,这样的韵律……李思训与李昭道对视的一眼,甚至隐隐能够思付出这词句唱出时的抑扬顿挫,那是一种根植于五言诗,却又夹杂了些微婉转变化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很新奇,很有点意思。

    只是……关键这词,似乎同那一幅花鸟,并没有太多的联系。

    真是,可惜了。

    郑丹青似乎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隐隐叹息,他回头看了一眼二人,淡淡一笑,道:“二位前辈莫要着急,画龙点睛,就在这最后一笔。”

    于是他重新用侧锋沾墨,下笔愈发料峭,笔笔入木三分:“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最终“冷”字枯笔而成,竟意映出萧索的意境来。

    郑丹青自然没有用完全的功力去写这幅字,他只是明字科的第二名,只要比寻常人写字稍稍公正些也就足够了,太过突兀的表现,是完全不需要的。

    他写的轻松,落笔也一直只求工整,只是东坡最后这一句,实在太直透人心,竟让郑丹青有些坚守不住,挥洒间,拿出三分功底来。

    好在发现的早,收的也迅速,不是什么大问题。

    淡淡一笑,再去看那幅翠鸟枯枝图,可不就是“拣尽寒枝不肯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