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降临
街道两旁的蓝叶枫树已经不复往日的璀璨与明丽，粗壮的树干不是拦腰折断倒卧街头，就是被烧得只剩半截焦炭。一条条树枝萎靡地散落了一地，原本漂亮的蓝色叶子就像一块块蒙尘的碎玻璃，黯淡无光。它们的命运就是镏金区的缩影，那成片的犹如艺术品的华美景致，如今像被搅乱了的湖面倒影一般支离破碎。盛誉千年的浮华仿佛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 不过菲利普可顾不上为这幅遭受破坏后的惨况伤感，他正忙着指挥属下在废墟和尸体间回收这场破坏的制造者。作为安西尔皇子的心腹，他当然知道一旦使用了那些塔莫托齐法师制作的改造体后将产生什么结果。他虽然也觉得可惜，但为了达到目的必然要付出代价。就算整个镏金区都毁掉，只要他效忠的皇子能登上皇位，再重建一个漂亮的城区又有何难？因此男爵对眼前的景象没有丝毫歉疚。 空气有些沉闷，菲利普微胖的脸颊不断渗着汗。他目光严肃地随着四周的下属游移，一边想着安西尔皇子围困皇帝的行动，一边在为那些改造体担忧。 塔莫托齐发明的改造体可谓一项创举。人类的躯体原本是极为脆弱的，但这位法师愣是利用他研究出来的特殊法阵把人体改造成一个能储存强大力量的活体容器。然而改造体的实验其实还未完成。比如说这次用于刺杀大皇子派系重要人物的改造体，被输入了法师收集来的庞大魔力，但情况并不稳固。一旦力量释放，那些改造体本身也就废弃了。 说实话，利用改造体刺杀其实有杀鸡用牛刀之嫌，不过强大的威力至少保证了预定的目标无一幸免。然而菲利普关心的不是这个。当初怂恿皇子支持改造体的研究，其实还有一个隐秘的目的。所以未免泄露秘密，他着急着要回收这些报废的躯体，绝不能让其他人得到。 “大人！这里还有一个活的！”不远处的一片废墟上，一名下属忽然发出惊呼。 菲利普一怔。“什么？” 男爵身边的一名战士连忙跑去察看，转头向他喊道：“真的，大人！是那个小偷，他还有呼吸！” 菲利普一听，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让开！让开！”他拨开下属，也不怕脏地挨到废墟旁蹲下身。 废墟下躺着一名年轻男性的躯体，男爵想起那张脸就是他在铁像区猫铁靴集市附近抓住的窃贼。这人的双目紧闭，仔细观察可以看见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还有生命迹象。 菲利普又惊又喜，一个使用过后还活着的改造体，无疑代表了某种可能性。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塔莫托齐已经远走高飞了，一心想着带回去给法师研究。正当他吩咐下属的战士都来帮忙挖掘时，废墟中的男子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压力在空气中瞬间张开。身边传来轻微的好像气囊压爆的“噗噗”声，只见一个个强壮的战士吐了口血便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唯有菲利普安然无恙，他的周身绽出一层金色的光，又很快消失。他的脸上表露出十分奇异的神色，仿佛是畏惧，又仿佛是兴奋。他慌忙倒退两步，“咚”地跪在地上，也不管尖锐的碎石磕得膝盖生疼，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 那具废墟下的身体自己站了起来，原本盖在他身上的沉重的石块就像棉花一样，被他轻轻一动便抖落到了两边，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这人缓缓打量着四周，最后视线落在男爵身上。 菲利普感受到他的目光，全身就像被冻住一样，头抵着地面，一动都不敢动。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好像铁锤子敲打在耳膜上，震得生疼： “吾名，戈理摩。” 戈理摩！神王奥德斯身边的恩罗纳使神！菲利普按耐着心中惊愕，小心翼翼地慢慢深吸了口气，似乎害怕呼吸得太快会让心脏承受不住似地，颤抖着，无比虔诚地说：“奥德斯在上！尊贵的使神大人，您卑微的信徒菲利普恭迎您的降临！” “我不管你们在干什么。”戈理摩仿佛没有注意到他面前的人类被这一句话就吓得冷汗直流，缓慢地、低沉地说：“现在，计划必须更改。” “您卑微的仆人聆听您的吩咐。”菲利普耳中听到自己的声音有轻微的颤动。 “不论如何保住安西尔，带他去欧尼斯特的光明神殿。” 菲利普立刻省悟到，使神已经洞察了他们所做的一切。他大着胆子略略抬起头，试探地说：“可是、可是安西尔他……” “他已经失败了。”使神显然知道他想问什么，眼睛里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菲利普心中一紧，不过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其实从皇帝没有按照设想死于神罚开始，他就预感到安西尔皇子的前景不妙。只是他有点不甘心，他们计划了那么久，难道最终却以这样的结果收场？ “愚蠢的人类。”使神仿佛能看透他心中所想，用毫无起伏的语气道：“看天上。” 菲利普闻言抬头，正看见一朵光之花在城市另一边盛放，巨大的花瓣无限放大，直到笼罩了哈尔达斯图半片天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幅由漆黑的奇异纹路绘就的六芒星，慢吞吞地张开自己的领域。菲利普可以认出那也是一个法阵，虽然他不是法师看不懂它的结构，但并不妨碍他从它的外形上体会到一种匀称与平衡的美感。这么远的距离当然无法看清组成法阵的法术符文，但它们连结成的每一条边，散发出如此纯粹深沉的黑暗，那是一种极为静谧的艳丽，透着令人心旌摇荡的诱惑。 可是菲利普却从中看到了毁灭的预兆。 首先是光之花所在的天空越来越明亮，连太阳的身影都被遮蔽了，只剩下一片炫目的白，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然而下方的大地却如同黑夜骤降，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天上的五瓣花掠夺了一般，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墨。 然后是暗之星停驻的另一半城区，一切的黑暗都朝着六芒星汇聚，天空如同幽暗的深渊，一眼望不见尽头。陆上的生灵从未这般怀念过黑暗的恩惠，当他们身边只剩下亮得仿佛能刺伤灵魂的光，才知道光明也会令人如此骇怕。 光之花阵与暗之星阵，在神恩之都的上空演绎着光明与黑暗相互并立、相互对峙的奇景。它们各自分享了半座城市，黑白分明互不侵犯，毫不顾及身处其中的人类被迫体验着生不如死的彷徨。尽管在黑暗中点燃火烛，或者在光明下以物遮挡都可大致恢复视界，但当人们发现连火焰的光都越来越微弱，物体的阴影越来越淡薄，谁都意识到情况只会变得更糟。 镏金区恰好在六芒星覆盖范围内。不过菲利普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他的身上一直有特殊的神术保护着。然而大多数的城民都只是普通人，如果不能阻止天上的法阵运行，他们很快会死去。菲利普很焦急，他可以不在乎镏金区成为废墟，但承担不起让一座城市的生命都归于湮灭的责任。眼下的情况显然远远脱离了预计，他不明白为什么会造成如今的局面。男爵不知道圣塔的制造者曾经私下给了他的皇子一枚戒指，可以让一个完全不懂法术的普通人释放“塔”的真正力量，他更是忽略了法师提醒过圣塔还是“不完全品”，以及可能造成灾难的忠告。而哈尔达斯图现在面临的危险，全是因为被篡位者们寄予厚望的超级武器，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 “神禁武器，不是人类可以掌握的。”使神的声音一瞬间像是穿刺了他的灵魂。 菲利普恐惧地低下头，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背脊的冷汗已经透湿了他的衣服。他甚至以为使神的下一句话就要宣布他的罪名。 然而神思考的显然是另一件事：“我将拯救这座城市，以光明神的名义。” 菲利普一愣，当他反应过来使神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时，恢复通畅的思路也即刻理会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众目睽睽之下光明神展现救世的神迹，将再也阻挡不了光明神教渗透阿诺维亚的脚步。 “我们不会干涉世俗的秩序，但光明的信仰需要传遍每一个黑暗的角落。人类，记住你的任务。” 使神口中的每个字，都如同是重重敲打在菲利普的心头。男爵深深地伏在地上，直到空气中那种窒息的压力骤然消失。他觉得手足无力，但还是挣扎着爬起来。随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来不及去唤醒周围受不了使神的气息而失去意识的下属，他借着神术的保护视线向空中搜寻。 黑白交接的天空上，一点金色带着令人惊艳的光影，在他的视界里缓缓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