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玄幻小说 - 天人旧事在线阅读 - 第二十一章 饿鬼

第二十一章 饿鬼

    印藤喝毕,那草就不动。印藤道:“再不出来,我斩碎了草,你也不是全尸。”那草就又动,磨磨蹭蹭,出来两人。这两人,衣衫褴褛,灰皮灰脸,鼻尖耳长,眼大如灯,弓肩勾背,手如旧扇,垂至膝盖,未着鞋履,脚指如钩,弯进泥里。望着印藤、因浅,也不说话,也不逃跑,显是吓得呆了。

    印藤道:“这二人的长相,不似常人。”因浅细看,皱眉道:“我在藏书阁,读过佛经,经中讲六道轮回,那六道之中,有个饿鬼道,这二人,与经书中所绘饿鬼是一般模样。”

    那两只饿鬼,一只说道:“哥,他认得咱哩。”另一只道:“他手里有剑,不好惹,估摸那金子也要不到。”

    因浅笑道:“先还只疑你二人是饿鬼,既说起金子来,就没假了,必是饿鬼无疑。”印藤道:“这怎么说?”因浅道:“不信,你让他张嘴看看,就知道了。”印藤不解,对饿鬼道:“张嘴看看。”那鬼惧怕,就乖乖听话,张开嘴来。印藤看了看,未见异样,就道:“浅兄,只是一张rou嘴,和人一样。”因浅道:“你仔细看他喉咙。”印藤上前,扒开一只饿鬼的嘴,仔细看了看,说道:“确实有些怪异,没有喉咙。”因浅笑道:“你不知,饿鬼的喉咙细如针孔,一般食物,吃不下去,常常饥饿,故说是饿鬼。”印藤道:“那确可怜!”因浅道:“寻常食物自是吃不得,只金子能把他喉咙引开,吃了金子,他便饱了。”印藤道:“这也是条活路。”因浅道:“可金子贵重,谁愿施舍给他?再说了,饿鬼长相丑陋,人见了,躲还来不及,没人睬他。”印藤道:“这也是没法子。”

    因浅问两只饿鬼:“你们叫什么名字?”那二鬼,见印藤收了剑,张、印二人也不似恶人,便渐渐收了惧心,一个答道:“我叫蓬头。”一个答道:“我叫灰头。”印藤笑道:“浅兄,是碰到蓬头鬼和灰头鬼了。”因浅听了,更觉好笑,又问道:“听说饿鬼只在子夜现身,现只傍晚,你二位怎么就现身?”蓬头道:“我等是要子夜现身,就躲在草里,是那憨子赶我等出来。”显是说印藤。印藤道:“如此说,是怨我,我赔礼。”饿鬼也不理他。因浅道:“书上讲,饿鬼只在极北之地,你们怎到了中原?”灰头道:“不止到中原,还要到极南之地哩。”蓬头道:“这话跟他说什么。”灰头道:“那条路,只有饿鬼过得,他等过不得,怕他知道什么?”蓬头道:“莫说了,仍回草里去。”二鬼就缩身,仍回草里。

    因浅心道,他说去极南之地,又有条路,只饿鬼过得,人过不得,不知何意,今日救哥哥要紧,且不细问。就拉了印藤,赶去下四村。

    到了村口,见一堵石墙,高丈余,拦住去路。中间一扇石门,紧闭不开。因浅上前,运足真气,推了推,纹丝不动,心道,这年月,阴魂四起,各地广修石墙,围护村子,也怪不得。只他等不知,那阴魂,不受rou身所拘,石墙怎拦得住?反拦了我等救人,更耽误事,不禁摇头。印藤道:“墙倒筑得高,门也关得严,早知如此,叫三屠同来,就方便许多。”因浅道:“怎么方便了?”印藤道:“他会使病脉术,擅长断石。”因浅笑道:“罢了,莫说他,咱们进去。”印藤就要叫门,因浅拦了他,笑道:“印兄,如今你我轻功厉害,何必求人开门,纵身一跳,便进去了。”印藤点点头说道:“浅兄说得是,我方才踏地成包,是往前跑,不知往上跳,是什么滋味,正想试试。”

    说完,二人就寻了块空地,印藤运足真气,腿上用力,猛地一窜,就似一团影子,飞在墙上。他只怕跳不过,这一运劲,又用过了,地上不是起个土包,是起个土桥,高高平平,半丈有余,上可走车,下可行船。印藤见了,心下大喜,嘴上却谦虚,说道:“劲使过了,浅兄见笑。”

    因浅见他得意,也不示弱,说道:“你这一手,我也会!”就调动真气,使个七碰八砸,九弯十绕的巧力,跃起来,在土桥上轻轻一点,也上墙来。回头看那土桥,合拢来是座小山,再合拢是个蜜桃,打开来是朵桃花,再打开是片荷叶,摊在地上,是对手掌。因浅哈哈一笑,喉内低喝,抬掌隔空拍去,地上的手掌土印登时烟消云散。印藤见了,连连点头,说道:“妙,妙。是移土法。浅兄功力果在我之上。”

    因浅道:“我们下去,但要轻些,莫吓着村卫。”二人就提气在胸,跃下土墙。下四村遭了阴魂,守卫正严,张、印二人虽小心,还是给看见了。那村卫,见他两人飘荡而来,骇得喊道:“又是阴魂来了!”就要逃走。因浅脚一落地,向前一纵,便抓住村卫。村卫吓得腿软,也跑不成,颤声道:“鬼爷,莫杀我,要杀啊,杀别个去。”因浅啐了一口,说道:“你这人,为自家活命,就卖别人,太不地道。莫慌,我俩是长断山派的,并非鬼魂。”村卫回头,借了火光,仔细看看,确是有呼有吸,满面红光的活人,这才长出口气,怨声道:“爷爷啊,你等怎不早说,害我一颗魂儿,几乎飞出。”因浅笑道:“以你这般胆色,这样本领,便守在这里,又有何用?那阴魂要来要走,你能拦他?”村卫给他一说,满面羞红,也辩不得,只说:“我等一介村民,不通武功,防些小偷小摸,山野毛贼还行,对付阴魂,还需武人出手。”因浅笑道:“你这滑头,我讲你几句,便要发派我帮你驱魔,罢了,我只问你,前几日,有几个长断山派的武人,来此驱魔,那魔厉害,将他等困住,可有此事?”村卫道:“确有此事。”因浅心一紧,忙问道:“那魔可伤了他等性命?”村卫道:“只捉了去,似未伤命。”因浅听了,略放下心,说道:“那魔在何处?速带我去!”

    村卫道:“那地方,我可不敢去,我引你二人去见村长,他带你去。”就带他二人,在村里绕了一阵,到一大屋前,轻轻吹三声口哨,屋门即开,闪出一个壮汉,说道:“什么要紧事?”村卫指着张、印二人道:“这二人,是长断山派武人,来杀阴魂的。速带去见村长。”壮汉一愣,旋即堆笑,说道:“原来是长断山派的武人,失迎,失迎!快请进!”说话间,将因浅、印藤迎进屋里。

    二人进去,见一屋的人,或坐或立,挤挤匝匝,深色紧张,有的拿镰刀,有的执铁锹。那村长叫余金,六十有余。体细头粗,脑尖颚长,鼻勾眼凸,银须至胸。印藤低声道:“浅兄,这是个jian相。”因浅暗笑他说话鲁直,所幸他此时内功深厚,暗声说话,旁人极难听见。就回道:“印兄,人不可貌相,且看他说话做事,再做计较,他若是好人,可以做朋友,若是jian人,行了恶事,除掉便是。”

    余金见他二人只动嘴,不出声,很有些怪,却也不在意,只命人奉茶派坐,笑道:“两位用些吃食,再去救人不迟。”因浅道:“杀魔救人要紧,吃喝之事,稍后再说不迟。还请速带我等至那阴魂之处。”余金听了,忽地收了笑,面色阴沉,眼露寒光。转瞬却又换了笑脸,说道:“少侠既如此说,待除了魔,再设宴款待罢。”话毕,众人都起身,带了张、印二人,挑灯举火,出了门去。

    行得片刻,到一宅子,围栏黄木齐排,房顶茅草顺搭,门是破门,窗是烂窗,普通人家模样。

    余金道:“阴魂就在这屋里。”因浅道:“别的阴魂,最喜四处劫掠杀人,这鬼却老实,只躲在屋里。”余金道:“这是个好阴魂。只捉了几人,不曾杀,也不曾吃。”因浅道:“怪了,那捉来做什么?”余金道:“这就不知道了。”

    正说间,吱吖一声,屋门开了,走出一个男子,四十出头,面目俊俏,肤白衣锦。印藤唰地拔剑,说道:“那魔来了!”余金笑道:“他不是魔,是我村民,叫陈李的,给魔捉去,不知怎的,又放出来。你二人正可问他,魔在屋里何处,长什么样,做什么事?”

    因浅点点头,便欲上前,印藤心道,此魔只是捉人,并未吃人,想必不怎么厉害,今日我若不独闯龙潭,除魔救人,倒辜负因浅传我一身功力了。便拦了因浅,说道:“浅兄,这件小事,兄弟替你办。”就挺剑上前,拉了陈李,问道:“那鬼何在,怎放了你出来?”陈李道:“阴魂在屋里,长得吓人,说饿了,教我取饭去。”印藤道:“我是长断山派武人,你也莫取饭,待我除他。”陈李笑道:“如此甚好。”

    印藤提了剑,便往屋里走,方走出两步,陈李道:“少侠莫急,我与你一同进去,也是个帮手。只我手无寸铁,难帮你的忙,不知可有一二兵刃,给我使使?”印藤道:“你是农人,不是武人,刀枪之物,怕使不来。”陈李道:“我幼年时,随父亲习得些许武术,虽比不上长断山派武人那般高强,也可略助你一臂之力。”印藤嘿嘿一笑,说道:“既如此,便给你一把短刀使使,一会进去,你只在我身后,能帮则帮,若情势凶险,你只管跑出来,喊我浅兄弟来助阵,知道么。”陈李点头道:“晓得,晓得!”印藤就从腰上卸下一柄短刀,交给陈李,二人便向屋内摸去。不想刚走到门口,陈李忽地跃起,使一记清风勾月,舞动短刀,望印藤脖颈砍去。印藤哪料得此节,不及躲避,嚓地一声,被陈李砍下头来,骨碌碌滚在一边。

    因浅这一惊非小,怒喝道:“贼人!好端端的,怎杀我兄弟!”手执剑鞘,闪过来,使一招空山飞雀,直点陈李心口。陈李轻轻一晃,让开了,阴笑道:“老子只把长断山派的杀尽,才得甘心。”因浅惊道:“我派与你有什么仇怨?”陈李道:“我乃雨月剑派掌门,死在曲对山手上,这等血海深仇,谅你小娃娃不知道!”因浅道:“雨月剑派,是个邪派,他那掌门,确是由我派诛杀,只那人名叫余李,并非陈李。”陈李道:“我本名就叫余李,是我爹爹余金,略施计谋,哄了你长断山派武人一个个来,变成我刀下鬼!”余金恨气腾腾地道:“我儿遭你派所害,现鬼门关开,放了他来,不找你派算账,是白来了!”因浅心道,这余李,心里清楚,若至我派寻仇,纵他是鬼魅,面对众多高手,也难保不败,便骗得我派武人至此,各个击破,真是毒计!越想越怒,喝道:“贼老儿,我先除你!”纵身一跃,奔至余金身边,使一招斜阳夕照,剑鞘凝真气,点他面门。余李见了,喝道:“小子,莫伤我爹爹。”扬刀削砍因浅。因浅心道,我内力如山定,真气似海阔,你砍来,岂不是如纸棒打虎,水刀砍树,我也不避,由你来。

    不料余李一刀,划在因浅臂上,没有内力护体,就给划破,流出血来。因浅的剑鞘,点在余金身上,没有真气激荡,伤不得他分毫。

    因浅大为不解,略一沉吟,仔细体会,察觉丹田纯然内力所剩无几,先前有拳头大,现只有指甲大。心道,是了,我两次传功印藤,内力大损,适才一路奔波,又是损耗,现在的功力,只与一个入门弟子无异,怎敌得雨月剑派掌门?想来想去,总是无法,心道,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对这阴魂,何必硬碰硬,不如施个计策,收服了他。

    就故意摆个轻松的样子,将剑鞘悬回背上,收了手,说道:“余李,我也不跟你打,你也打我不赢,打来打去,没什么意思。”余李道:“放屁!老子一剑就伤了你,怎么打你不赢?”因浅笑道:“你手上这把刀,是我兄弟的,我舍不得弄坏,否非如此,我指一勾,脚一抬,刀就断了。”余李冷冷地道:“你有这本事,我却不信!”因浅手叉腰,啐了一口,说道:“你们雨月剑派,只在树下遮阳,山阴躲风,不曾跨山过海,没见过世面,就这也不信,那也不信。你说,你有什么本领,我来化解给你看。”余李怒道:“我在世时,一对霹雳掌,鬼神退避,死了时,一记鬼上身,活人无解。”因浅咂咂嘴,说道:“听起来有些道行,只不知是不是真的,罢了,也莫说那鬼神退避的,只说那活人无解的,就使那鬼上身,看我解得解不得。”余李嘿嘿一笑,说道:“好!你自己寻死,我也不拦。”话毕,就扔了剑,除掉衣服。

    因浅见他浑身黑线,线上淌血,很是惊奇,问道:“你这阴魂,有点邪性,怎么一身的黑线?”余李道:“不是黑线,是刀划的。”因浅道:“谁划的?”余李道:“我死后,堕黑绳地狱,狱卒捉了我,刀割锯划,胃掉肠流,死了又生,生了又死,身上这一条条割痕,如黑绳一般,故称为黑绳地狱。”因浅笑道:“你雨月剑派是个邪派,活该割你,割得你肚肠横流,哇哇乱叫,这才解恨。”

    余李听了大怒,果然弄邪法,使个鬼上身,脚下一晃,呼啦一下扑进因浅身子,不见踪影。因浅也有察觉,心道,此次成败在此一举,上次那女鬼,上了我身,不知怎的被收伏了,此次哄余李上我的身,若仍能收伏,固然很好,若是不成,只有一命送给他了。想罢,便定了定神,说道:“余李,你上了我身,又能怎样?”余李道:“嘿嘿,我让你自扼咽喉。”说话间,就cao弄因浅,让他举起双手,掐住自家脖子。因浅功力已失,抵受不住,眼看越掐越紧,面红筋鼓,唇紫眼白,马上就要断气。

    在这生死交关之际,余李忽然喊道:“你是谁?”cao控因浅的力道也减了,因浅手一松,缓过气来,问道:“余李,你在我身子里,跟谁说话?”余李似未听见,并不答他,自顾自开怀笑道:“既这般,渡了我去罢。”显是在跟别人说话。因浅道:“快说,是谁渡你?”余李不答,急急谢道:“谢恩人超度,谢恩人超度!”话毕,就化成一团白雾,从因浅七窍钻出,凝成一人。

    村长余金见他出来,说道:“我儿,你怎不将他掐死,就出来了?”因浅细看了看,笑道:“余金老儿,依我看,他可不是你的儿。”余金道:“我看得清楚,明明是我的儿。”因浅道:“你心子邪,他在你眼里,仍是先前那个阴魂,在我看来,他却不是原样了。”余金道:“莫要哄我,你倒说说,他不是我儿,却是什么?”因浅道:“我看他蓑衣笠帽,手湿脚滑,腰上挂一盏船灯,肩上扛一柄木浆,分明是个船夫。”余李听见,笑着一揖,说道:“谢少侠超度,我托生在第七香水海,确是个船夫。”因浅上前,拉了他问道:“你在我身子里,跟谁说话?是谁渡你?”余李道:“那是天机,可说不得。”话毕,就化做一阵香风,投生去了。

    余金见儿子的魂魄化去,只道因浅是个神人,吓得跪倒,连连磕头,求道:“少侠饶我性命,饶我性命!”因浅道:“我饶你,只怕我死了的兄弟不饶你。”余金听了,更是涕泪交加,只是求饶。因浅见他可怜,心道,虽是他设毒计,引我派武人至此,毕竟动手杀人的,是他儿子,他老年丧子,也是可怜之人。这样一想,心就软了,说道:“罢了,莫只求饶,快快寻个担子,将我印藤兄弟放妥了。”余金听了,忙又磕头数下,命几个村卫道:“依少侠说的,快寻担子来!”村卫赶忙去了。

    因浅抓了余金,喝问道:“老实说来,前日来的那些武人,现在何处?”余金哆哆嗦嗦,再不敢瞒,指着那屋子道:“就在那屋里。”因浅听了,忙撇下余金,一个箭步冲进屋里,去寻因深,只不知他生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