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公子千秋在线阅读 - 第六百六十六章 君心父心

第六百六十六章 君心父心

    这辈子有幸遇到一个好爷爷,一个好师父,一群好伙伴,越千秋听惯了各种各样的好话,早已经过了一丁点褒扬就喜形于色的阶段,可皇帝夸奖自己奋不顾身的时候,他还是呵呵一笑,觉得受之无愧。然而,当听到皇帝说他这些年一直包容小胖子的时候,他就震惊了。

    皇帝竟然看破了他和小胖子的相处模式!

    真的,就凭这死小胖子骄纵、任性、粗暴、蛮横……反正各种各样恶劣特质集一身的那性格,换一个人来,要么是逆来顺受,要么是分道扬镳。他能够耐着性子包容这家伙到现在,能够绞尽脑汁把人改造成眼下这还马马虎虎的样子,头发都不知道掉了多少!

    “皇上过誉了。”越千秋干巴巴地吐出这五个字,随即知道多说多错,竟是就不吭声了。

    可本来讪讪的小胖子听了这话,顿时有些不得劲,然而,瞅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越千秋,又看到皇帝那意味深长望向自己的目光,他到了嘴边的抗辩最终吞回了肚子里。

    这些年从宫里宫外那些人的态度上,他没少体会过早些年胡闹给自己带来的巨大损害,如果他还像当年那样,那么最近这一连串事情闹开之后,身世成谜的他说不定早就被人掀翻了。有时候半夜三更梦醒睡不着,他常常会琢磨越千秋的那些话,不得不承认那都是对的。

    那两个当事人一个干巴巴地谦逊了一句,另一个闭嘴不说话,刚刚一样被皇帝当面道谢的周霁月不得不当个打破僵局的人。

    “皇上过奖,且不说英王殿下即将册封太子,乃是国之储贰,容不得半点差池。就算他不是太子,既然我们曾经在武英馆中有同窗之谊,又有相识相交的情分,我也自当尽心竭力保他周全。更何况……”

    她顿了一顿,有些惭愧地说:“更何况,那时候真正拖住一大堆人的是千秋,我手持太子剑,却是没能拿下楼英长,若非严将军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说来也是我学艺不精。”

    话音刚落,越千秋立刻反对道:“楼英长那就相当于武林大魔头等级的强人,霁月你一个人拖住他,让他疲于应对你的攻势,没办法指挥其他人,更是腾不出功夫来用策,那就已经足够强大了,怎么都比我这个在一群杂兵手底下还受了点伤的人厉害!”

    而小胖子同样大声嚷嚷道:“周jiejie你何必妄自菲薄?你在那种紧要关头不但保护了我,还记得保护崇明那小子,这份仗义胸怀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皇帝见越千秋和小胖子说的几乎是同一个意思,那边原本素来大大方方的周宗主不禁有些赧颜,他不禁哈哈大笑,随即就点了点头道:“很好,难得四郎也能多一个朋友,日后朕也能多放心他一点。走吧,去宝褔殿看看崇明。”

    小胖子一点都不关心李崇明究竟怎么样。他在楼英长面前出言维护就已经很够意思了,让他真的把这个从前一直和自己别苗头的侄儿当成至亲骨rou那样相待,他自觉实在是勉强。因此,他让了皇帝走在前头,任由周霁月和越千秋一左一右陪着,自己却悄悄落在后面。

    眼瞅着皇帝他们已经走到很前面去了,他这才倏然停下脚步,回转身正对着皇帝今天带出来的那些内侍。见他们慌忙止步的同时,一个个脑袋都低垂了下去,他就哼了一声。

    “别以为我没看到你们之前在笑话我!我丑话说在前头,刚刚父皇和我们说的那些话,若是有丝毫风声泄露出去,那么,必定是你们其中有人嘴巴漏风!到了那时候,可别怪我因为一个人失言就怪罪你们一大串人!”

    他一面说,一面把微微扬起了下巴,手指冲着一个个人点了过去:“别以为我回头未必记得你们的名字。赵杨、容术、秦峰……”

    七八个内侍没想到小胖子竟然一个个名字叫得分毫不差,一时不禁脑袋垂得更低了,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人人都觉得英王殿下是目中无人的性子,除了陈五两之外,恐怕谁都不放在眼里,谁能想到这位竟然能记住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小内侍?

    而走在前面的越千秋和周霁月那是何等耳力,全都发现了小胖子在后头立威,又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撒气。越千秋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谁知道这细微的动作,却落在了皇帝的眼中:“怎么,千秋你觉得四郎很孩子气?”

    越千秋没有直接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突然干咳一声,低声问道:“我记得从前皇上都是叫英王殿下大郎的,从元宵在玄刀堂的那次开始,突然就变成四郎了?”

    他这声音很小,只限于一旁的周霁月和皇帝能听到,至于落在很后面正在教训人的小胖子,那是绝对不会听到的。可即便如此,周霁月还是只觉心里咯噔一下,颇有些担心越千秋这过分大胆的问题会不会召来皇帝的震怒。

    然而,皇帝的反应却很平淡。他轻笑了一声,最终淡淡地说:“朕从前叫他大郎,是因为想要忘记当年太后还在的时候,朕那两个生下来就夭折的儿子,还有因为太后之意,方才抱进宫来养的嘉王。可现在朕想明白了,无论是再想忘记的过去,终究都还存在着。”

    他眯了眯眼睛,沉声说道:“而且,现在太后不在了,那些用各种陈规陋矩想要套在朕脖子上的元老重臣,也已经都不在了,朕没有必要不承认那些往事。大郎和四郎没有区别,只要朕承认那是朕唯一的皇子,那么他就是大吴的储君,异日的天子。”

    “皇上如此坚定,真乃我大吴之福。”越千秋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却仿佛语不惊人死不休,直截了当地再次问道,“但皇上干嘛要认我娘是您的女儿?还在外头闹出那么大风声?”

    “朕之前是想封她为琅琊郡主,但朕反悔了。”

    皇帝说出这极有歧义的一句话,见左手边越千秋那脚步干脆就停了,不用看也知道右手边的周霁月脸上必定也满是惊疑,他这才哂然一笑道,“朕本来觉得,给你娘一个封号,让她在越家也好,在外交际也好,都能更风光一些,如此也弥补了小四出生入死。”

    “但是,元王不是一个好父亲,所以诸子阋墙,以至于王爵降封,即便是当你娘名义上的父亲,他也不配,而且日后多了那么一堆只会惹祸的兄弟,你娘只会烦死。相形之下,朕若是认了她,而她却不愿意认朕,那么即便她不曾接下公主封号,别人也会认定她是公主。”

    见越千秋那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皇帝不以为意,一面继续前行,一面轻描淡写地说:“最重要的是,朕觉得她柔弱却不失刚强,而且四郎也很喜欢她。这是很难得的,宫中那么多嫔妃,四郎都敬而远之,即便任贵仪,他也只是面上客气恭敬一点,和姊妹们也不亲近。”

    “难得他有个真心敬重喜欢的长辈,朕又不可能把你娘认作是驾崩多年的先帝之女,年岁完全对不上,只好出此下策了。如此一来,即便没有封号,人人都会拿你娘当成真正的公主看待。到时候你爹回来,也不会因为尚了公主,娶了郡主,而仕途上受到什么影响。朕无论怎么对他和你加恩,别人也无话可说。”

    “皇上您果真是神机妙算。”

    虽说之前跑回家找平安公主的时候,娘俩彼此交心之后,都已经差不多猜到了这一点,可皇帝如今爽快承认,越千秋还是不由心里有些小小的纠结。

    就算平安公主抗旨不遵,“父女”俩没相认,可如果别人全都这么看,他就平白无故就矮了小胖子一辈,这实在是不合算!至于他会因此变成皇帝的便宜外孙,因此会得到很多好处等等,此时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周霁月见皇帝当着自己的面亦是直言不讳,心中虽说颇有一种受信赖的感动,但鉴于这并不是在密室之内,她还是忍不住环顾四周,谁知皇帝当即笑道:“四郎正在教训人,四周围是否有人窥伺,是否隔墙有耳,有你们两个在,朕还用得着担心走漏风声?”

    “皇上说的是,霁月你就别cao心了。”越千秋冲着周霁月眨了眨眼睛,随即看到宝褔殿已经快到了,他就收起了刚刚那狂妄大胆的做派,显得循规蹈矩。

    果然,皇帝也没有问那些有的没的,面对那些慌忙迎出来的内侍宫人,他也只是目不斜视,直到在赶上前的小胖子亲自领路下,到了寝殿中西边一张软榻,见到了两个御医,他才沉声问道:“崇明现在情形如何?”

    越千秋当初下手不轻不重,两个御医哪怕不说什么杏林国手,可把人弄醒还是不难的,只不过两人既然吃不准谁下的手,故而也不敢随便多事。于是,虽说也发现了李崇明脉象有异,似乎是连日以来的饮食冲克了什么,他们就心里更加七上八下了。

    此时见皇帝来了,两人才有些着慌。年轻的那个一张口就想说出事情,却挨了前辈一记胳膊肘,立时就闷了。

    而年长的御医制止了年轻后辈的莽撞,这才赔笑说道:“嘉王世子只是身体病弱,没什么大碍,休养几天就好了。想来都是嘉王府别院那些人伺候不周到,只要在宫里细心照料,不消十天半个月,世子就一定能大好。”

    看到小胖子那分明很满意的面色,说话的年长御医意识到自己没说错话,登时如释重负。而皇帝随口问了几句后,就点点头让他们先退下,他更是觉得自己明智至极,等到悄然退出了寝殿之后,他就低声教训了那满脸不得劲的后辈几句。

    “学着点儿,一个是马上就要册封的未来太子,一个是不受皇上待见的藩王世子,你刚刚要是一句话说错,丢官去职都是轻的,说不定连脑袋都没了!”

    “可是,看嘉王世子的样子,分明不是力竭昏倒,而是被人打昏的,再说他的脉象……”

    年轻的御医才刚辩解了两句,就遭到前辈那犹如剜心似的怒瞪,立时心中悚然,连忙闭嘴。他自然知道,哪怕嘉王世子李崇明再怎么只不过是表面尊荣,敢做把人打昏的,也只有一个——除却辈分高,名分尊的英王,不会有别人。至于脉象,那就更不好说了。

    “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否则,你就是拖着我一块死!”

    被人腹诽的小胖子一无所知,在闲杂人等都被屏退之后,他这才连忙绘声绘色地说着今天那趟极致惊险的经历。不得不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如今那讲故事的本事比越千秋差不了几分,而且还动不动来个抖包袱,起伏跌宕,活脱脱一部王府遇险记。

    当小胖子最终说到越千秋的那件软甲和伤势,说到严诩丢下伤药后离开,越千秋看到皇帝转而看向自己,这才干咳一声开始解释。

    “就是一点淤青而已,这都怪我还不够皮糙rou厚,没什么大碍。其实,嘉王世子不是昏死过去,是被我打昏的。嘉王府别院之前不适合再留,我又怕他因为受打击太大而在人前说错话,只能出此下策,还请皇上恕罪。回头我一定亲自向他赔礼。”

    见越千秋独自扛下责任,小胖子想分担一点儿,可看到周霁月对自己摇了摇头,他虽说有些不明所以,但至少明白了对方是要自己别贸贸然帮越千秋说话,想了想就决定先闭嘴。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皇帝淡淡笑了一声。

    “多亏你之前大声嚷嚷有刺客想行刺崇明,否则,只凭秋狩司副使楼英长竟然带人隐伏在嘉王府别院,打算对四郎不利,朕就恐怕不得不将嘉王一系连根拔起,以儆效尤,否则日后人人勾结北燕,那还了得?到了那时候,别人也许就会把朕和北燕那个暴君相提并论了。”

    那一瞬间,小胖子只觉得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往日常常抱怨皇帝对他不如对越千秋好,抱怨自己明明是唯一的皇子却迟迟没能被册封为太子,抱怨生母不明,抱怨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亲人……可这些所有日积月累的怨气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他那位素来宽和,对大臣很少喊打喊杀,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用软刀子磨人的父皇,竟然因为他的遇险而动过那样的念头!

    低下头的小胖子使劲想要掩藏住发红发涩,甚至有些水光乍现的眼睛,而越千秋却趁机快速瞥了一眼皇帝,因此在看清楚那眼神深处的漠然冷意时,他还看见了皇帝那审视小胖子的眼神。那一刻,他深深觉得,小胖子人不算心机太深,有时候是件好事。

    至少,这一刻小胖子的真情流露,无疑会取悦这位面上宽和,实则很难伺候的天子。

    而周霁月此时注意到的却是床上躺着的李崇明。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当皇帝说出连根拔起四个字时,李崇明的眼角赫然抽动了一下。明显,人已经是醒了。

    于是,素来外表刚强,内心柔软的她,拿出了刚刚由她保管的那块写着血字的帕子,双手呈给了皇帝:“皇上,这是之前嘉王世子在楼英长还没进来之前偷偷塞给我的血书,想来在此之前,他这个真正的主人已经被楼英长挟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