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悬剑空垄
一轮月照两座城。 燕都蓟城,太子东宫。 张良素衣白裳,提一点微火,推开一道门。 房中灯火忽灭,疏窗筛月影,晚风入帷帐。 “出来。” 他温柔唤得一声,无人回应,于是轻唤逐渐变成怒喝。 “出来——” “出来!” 始终没人应,张良提灯四照,只见风帷扬扬不见人影,心叫不好。 他正要转身询问房外守卫,房门怦然关上,一个黑影从房梁坠下准确无误地将他砸倒在地,惊起一声惨叫。 待守卫闻声进来,张良躺在地上眼冒金星,砸倒他的“猴子”已经窜上梁了。 张良狼狈爬起拂整衣衫,抬头望向探出梁外的小半个脑袋,怒难掩于色:“这就是你的见面礼?我才救了你的命,你就这么……这么没教养!嗯?!” “哼!”清河嘴巴撅得上天:“救我?那你干什么不放我出去?!” 张良一愣复一笑,果然是自己教出来的小杂种,真是不蠢。 “放你出去干什么?找死吗?” “哪会找死?我要去找爷爷!” “师父被你害惨了!你还有脸提他!” “什么?!” 清河再三催问,张良都不回答,反而将漆木匣子往案上一搁,卸掉弄脏的外衫。 清河灰溜溜从梁上滚下来,又是递水又是道歉,殷勤地没羞没臊。若是铁链再长一点,她甚至不介意给小良哥哥捶腿揉肩。无奈那链子只够她蹭到案角喝口水,顺便欣赏自己的肚皮唱歌,歌词只有一个字——“饿”。 “良哥哥,你说我要饿死了,你救我有什么用啊?对吧?” 张良取出笔和简,冷笑:“你也想得太深远了。就你这身板,饿三天也不会死。” “好哥哥!你也太残忍了吧!” “残忍?比起你忌哥哥,你良师兄我可是善良得很!” 清河本来还有更多的问题,但是瞬间就没有了,双眼盯着张良端出来的rou,全神入定。 “想吃,可以。先补个课,嗯?” 清河吓得缩了爪子,小时候挨的打,一半是爷爷的鞋底,另一半就是良哥哥的竹笛。 那温润如玉的笛子,打到rou上,生疼,打到骨头,钻心。 良握着竹笛轻轻一拍,道:“老规矩。我问你答,答对吃rou,答错吃打。” 清河点头如捣蒜——嗯嗯嗯……嗯! “秦赵魏三国,军政以何官为首?” “邦尉?太尉?!” 啪!一笛子敲上伸向rou的爪。 “用笔。” “为什么?” “不写下来,师父怎知你还活得好好的?!” “爷爷!爷爷怎样了?” “他老人家很好,他也需要知道你很好。” 清河知问不出实话,只得刷刷写完,得了一片rou作为奖赏。 张良看着那狗爬字,伤心地摇头:“四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此言差矣,清河只是写字没长进,学问长得飞快。 “燕将乐毅破齐,被封为什么?” “楚晋邲之战,楚国主将是谁?”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下一句?” “静女其姝?” …… 这些问题完全难不倒清河,很快那rou就全进了她的肚子。 张良嫌弃地瘪嘴:“今日没rou了,到此为止。” “喂!还没饱呢!喂喂喂!那明天的rou多刷点油!” 张良如清风飘远,徒留一缕香醉得少女酣甜,好闻! 张良天生异香,如芝兰幽树,人去留香,未见先闻芳。 老人闻香而起,鞋子都没穿,赤脚下床来迎这位弟子。 良只给了老人一枚竹简,上有两句书—— 一曰“唯以不永怀”,二曰“唯以不永伤”。 老人瞅着那新鲜的字迹,也不禁摇头叹息,果是丑得天下无二。 “放与不放,徒儿做不了主,能做主的,是师父您。” 老人似没听见,转身去枕下摸出一串紫藤花铃,道:“正好有得闲,给她拾掇了个新的花铃子,你拿给她戴一戴,啊?” 张良秀眉深蹙:“师父,天下誉您为千里驹,您当真要见死不救吗?” 老人低眉,耷拉着脑袋像做错事的小孩:“千里驹……已经老了。” 张良怔了许久,向老人施礼:“既如此,那就请师父万事莫管。无论我做什么,您都不要管,能答应徒儿吗?” 老人抬头望他,曾经满眼星辰的少年承受了太多国仇家恨。 “良儿啊,该放下时,且放下,来日还长着呢。” “来日齐国沦丧,师父也能淡然道出此语吗?” 老人沉默,良久一声长叹:“这是你们的天下,与我没有关系。我只要崽儿,平平安安。” “好。徒儿会尽量去求一求太子。” 张良携了花铃告辞,老人叫住,问:“那个断手的琴娃,他们还好吧?” “太子已经放他们回去了。” “放了?回哪儿了?” 老人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他隐隐察觉到有人盯上了荆轲的家眷亲故,所以护送琴姬来蓟城。 进城后宋意和高渐离告诉他们,“荆轲”已经回来,清河也被抓走。 老人就急着去太zigong救人,恰好张良策马赶到,也要面见太子丹。 老人不想亲自出面,就让徒儿代为救人。 谁知这个好徒儿另有盘算,撺掇燕丹把清河连老人一同软禁。 老人不得已留在太zigong中,心里还挂念着那个可怜的琴夫人。 张良闻言惊诧,连忙去找燕丹。 燕丹假装望月,冷声:“他们死不死,还与我有何关系?” 其实这个他们,指的是她。 燕丹不过是又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一个错——嫉妒。 琴姬彻底变心,于他是耻辱,也是背叛。 张良有点失望,燕丹的情绪也太不稳定。 “或许他们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他们不利的人。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若能抓到一两个活口,没准就能把他们连根拔起来!” 燕丹这才醒悟,急令郎将卫满率二十余郎飞赴荆轲旧宅。 飞骑到时,芦花深处的厮杀已到尾声。 血落青石,朱泼昏窗。 凶手闻声逃之夭夭,独留碧血春风相对呜咽。 卫满命人追赶,自己则过桥进院,次第推门。 偏房门口,躺着一个人,还保持着挥刀进攻的姿势。 一柄屠狗刀三寸热肠,都滚落在地上,沾了尘灰扬。 房一角,乐师高渐离用筑挡在胸口,身体抵住炕沿。 卫满探过宋意鼻息,已绝;再探高渐离,还活着,濒死。 看那筑身被剑贯穿,想是这筑挡下挡胸的致命一击,所以留得残命。 卫满想扶他起来,却被高渐离用力掌掴,掌力之大竟将他攘跌在地。 两位持剑郎进来帮忙,高渐离却抓着炕沿不撒手,仿佛在护着什么。 待郎卫将他抱住拖走,卫满才发现炕底还有一个人。 蓬头垢面,浑身颤抖,是个没有手的女人,怀里还抱着荆轲的头。 卫满带着他们回到太zigong中,高渐离昏迷不醒,琴姬已疯疯癫癫。 “夫人,发生了什么?” 琴姬哆哆嗦嗦说不出话,蜷坐在高渐离床边泪流不歇。 高渐离睡了长长一觉,直到第二天黄昏才缓缓睁眼。 琴姬仍旧守在他床沿,眉梢眼角,新泪痕压旧泪痕,重重叠叠未曾歇。 “为什么?” 她问他。 他抬眼看见她,看清她,直至确认她无恙才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 “为什么要救我?你们明明可以走的……我废人一个,不值得……” 她再问,他嘴唇翕动,却因太过虚弱,发不出声来。 她看懂了那两个字——“大哥”。 她终于遏制不住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荆轲为什么娶她? 明明即将赴死,为什么还要娶她为妻? 成为荆轲的妻,高渐离和宋意就会担起照顾寡嫂的责任。 那日漫天风雪,荆轲说:“我这里不是你的归处。若想寻生路,还请回头。” 这话,还有下半句。 若这天地间,你再没有归处,那么,荆轲就是你的归处。 这句话,荆轲没有说出口,只是许在心中。 高渐离和宋意,也从未向荆轲承诺,都义无反顾地兑现心中之诺。 是侠者肝胆,亦是义者磊落。 燕丹面带羞色转过身去,张良眼含泪意询问缘由。 “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昨夜……昨夜忽而来了三个蒙面黑衣人,一个从前屋破门,一个从房顶落下,一个从书房窜入,他们先是拷问荆轲生前境况,问完就动手杀人。狗屠掩护高渐离和琴姬,高渐离把琴姬塞进炕底,琴姬眼睁睁地看着宋意被一剑封了喉,高渐离被一剑贯了胸…… “他们问了哪些问题?” “那人问……问荆轲与卫君是否有往来?” “是秦人无疑了!”张良看向燕丹:“想来秦王怀疑卫国也牵连其中,派人来查荆轲的底细。” 燕丹恨得切齿:“他们竟然这么快!” “咱们的手脚也不能慢!” “好!” 两人默契地相对颔首,燕丹转去教武场,张良则去探视清河。 清河仍然没长心,她从来不委屈自己,特喜欢给自己找活干。 所以,张良进门又被吓个半死。 这一回清河的见面礼,是一串死老鼠,缺腿碎头剖肚子咋样的死法都有。 昨天的rou她偷留了一块,然后用那块rou逮了一天的耗子,玩得不亦乐乎。 张良命人收短锁链,把她捆结实了,兀自又忍了好久的恶心才肯说话。 “今日也写几个字,师父在等。” 哦!清河提笔,却不知道写什么,呼啦啦只落一个“安”字。 “你难道不想跟师父解释一下为什么犯混吗?” 清河以为张良说的是“眉间尺”,嗫嚅着装傻:啊?什么? “你让荆轲带了两封信到秦宫,师父全被蒙在鼓里,你不该解释一下?” 原是这个,好办!她略微思忖一挥而就。 “孽孙未敢攀王附侯,然从母四年恩养,庆妹相见之欢,吾岂是草木耶?昔在邯郸,与庆妹有约:若见沧海,必有字回。吾闻延陵季子悬剑空冢,死生相隔尚不阻心许之诺,天涯海角又何断金兰情切?故托鸿雁传字,岂料祸从此生。牵连大父,不孝之至,孙叩首再拜,乞谅。” 张良看完信,又看看清河,她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还是孩子模样,下笔却如此老练。 “你也知季子挂剑?” “当然知道!” 这个故事,清河从荆轲的书里读到。说是徐君爱慕季子的佩剑却不敢开口。季子心知其意,未及相赠徐君却不幸离世,季子归来将佩剑挂在徐君冢前之松,以为黄泉之赠。 “延陵季子,乃是天下第一等高洁人。心之许,又何须言之诺?不过——” “不过什么?” “未必真心!” “为什么?” 清河没有答,提笔写下八个字——商人重利,贤士好名。 “你说他沽名钓誉?” “他本是吴国公子,不缺剑。一把剑换一世名,值!” 张良看着她的眼睛,用不铿锵也不激昂的语气沉稳反驳。 “有些东西,怪我们教得太早,让你太早地过于世故。今日我再教你一件事,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不为自己活着,所以你也不能用功名利禄去揣测他们的心思。他们带着一颗赤子之心来到这世上,也同样带着那颗赤子之心离开。终其一生,高洁如故。” 张良眸如秋水,有泪,为生死未卜的高渐离和已赴黄泉的宋意。 清河呆呆望着他,三师兄很好看,也真的好凶。明明很温柔,可是没来由的,吓人得很。 “良哥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张良没有回答,取出老人的花铃给她簪上。 “别学我们,给自己留一点天真,哪怕一点。” 清河懵懂抬头,那一点花铃儿漾得轻轻响。 她不懂,不懂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也不懂他要借她的手除掉另一个满怀赤心的人。 张良提着竹简到教武场时,二十死士已经整装待发。 燕丹迎住,问:“妥了?” 张良轻点头,看向二十位布衣剑客,尽是伤残之人刑余之身,不禁秀眉微动。 燕丹解他疑虑:“论身手,他们都是荆轲手下败将;论忠诚,不会输与荆卿半分。” “他们的伤?” “荆轲所赐。” “好极!此次行事,身手倒在其次,谋局为上。”张良不禁抚掌:“敢问,何人为首?” 郎中将之列另有一人抱拳,正是卫满,慨然答曰:“末将领队。” 张良打量这位少年将军,约摸十七八,形如飞木之猿,目有野狐之光,必是个机敏人。 好生奇怪,刺秦一事,这个人都比秦舞阳合适,为何燕丹不用? 张良回看燕丹一眼,燕丹的表情难以捉摸,良也无暇多想,将一布囊交与卫满。 “方略地图与可用之物都在囊中,到咸阳依计行事。” “诺!” 燕丹斟酒相送,酒尽摔碗,以示此去无归途。 二十一人策马南去,由齐国绕道魏国,再由魏国入秦。 秦已入夏,咸阳宫中绿荫渐长,黄昏时还有微微凉。 宫人移了几盆暮兰搁在秦王书案,乞望花中君子能给这位暴脾气宁一宁神。 花神君似乎周全了他们的诚心,这几日秦王很安静,朱笔决事,安若晴海。 御史寺八位绛衣御史在殿中给事,二人尚玺,四人持书,二人侍前。 御史主管监察百官,朝中诸官与各郡外官都在御史的监视之中。 行事不正者,弹劾之;才德俱佳者,褒奖之。 秦王从御史的上奏里看手底下有哪些能臣干吏,又有哪些酒囊饭袋。 胖胖的张苍侍在御前,白花花的手递上从齐国送回来的监察奏书,上写着派到齐国的外相郭开半年就败光了一年的预算。 秦王看过一遍,龇牙,让赵高把书另外收着,下谕给内史和大行令,继续给郭开拨钱。 张苍歪着圆乎乎的大脑袋,问:“陛下,咱们现在可是什么都不缺!除了钱。” 秦王白了他一眼:“钱能用得出去,说明他事还办得不错。” 秦王不该跟张苍说这句话,从此以后,张苍就觉得有本事就行,有污点不打紧,没一个脏点那才叫可怕呢! 在御史寺的卷宗里,只有三个人没黑点。 一个是太尉缭,一个是右相昌平君,还有一个是影将军。 缭是通透人,以天下为己任,没有黑点是因为没有私心。 昌平君是明白人,明白一个楚国公子为秦王做事必须干净。 影? 影将军不是没有黑点,而是暗军里根本就没有设监察御史。 秦王听见张苍报上这三个名字,面色像暮色里的幽兰一样朦胧了起来。 “传太尉!” 等待太尉的时间里,秦王继续看书,邯郸郡有书来,上谷郡有书来,各郡均有书来禀报战备粮草之事,唯独大将军王翦没有音信。 各郡粮草都到了王翦军中,而王翦按兵不动。 秦王深知这是王翦用兵的习惯——稳中求胜。 然而,长久没见着半点回音,总是心中不悦。 他是秦王,王翦是大将军,所以,秦王不悦,也不会说。 李斯在旁秉笔,眼见秦王一张脸即将烂成霜打的瓜,默默祈求尉缭能快点来。 幸好缭本来就在往宫里来,赶在狂风暴雨发作的前一刻踏进殿中。 缭来了,地图自然也就挂起来了。 缭指着上谷郡秦军驻地,在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圈里包含燕都蓟城和燕国大片国土。 “夺一城易,亡一国难。不动则已,动则要封喉。” “老将军按兵不动,是想一口把燕国全吞下。” 尉缭没答话,只是回了一个“你说呢”的表情。 秦王撅噘嘴,转瞬又不舒坦:“干等着,难受。” “有荆轲的大礼,燕国那边只是时间问题。” “荆轲的礼?” “樊於期的头,可是荆轲亲手送来的!” “对!燕国唯一知我秦军软肋的将军,被他们自己宰了!” “我猜燕丹当时肯定很舍不得。” 秦王递给尉缭一份密书:“非常舍不得!” 影将军从蓟城传回的荆轲行刺原委,写了燕丹力保樊於期最后没敌过荆轲一语杀人。 尉缭暗自叹息:“倒不知荆轲是无意还是故意?要打动你的心,方法多得是,何必?” 秦王蓦然想起一句话来,荆轲临死时对他说——余生,请珍重。 莫非……他……他所言“献一邦而报四人之仇”是真的? 可惜死无对证,秦王也无法确定心中忽而闪过的这一念就是事实,只道:“不管有意无意,这份情意,咱们领了!” “不错。等老将军动手,还有一段时间差,我们还要做点别的事情。” “对!” 秦王起身走到图前,在咸阳和蓟城之间画了条线,很长很长,然后他指峰一转滑向楚国,手握成拳敲了两下。 “等得不耐烦的,还有他们!围魏救赵谁都知道!我要是负刍,现在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秦燕开战!正好背后一刀!” “那么,陛下若是楚王,会从哪里下刀?” “当然是南郡!夺沿江,收故都,通武关!” “以楚国的兵力,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楚国已经四十年没真正动过兵了!寡人不知道他们力量怎样?!” “何不试一试?” “试?”秦王疑惑地看着尉缭:“南北同时开战?吃得消?万一……” “不,谁说同时开战了?”尉缭笑:“他们既然想以静制动,那咱们就以动制静。就连秦王陛下你,都不敢相信南北都开战,那么楚国人更想不到你会先打楚国。” “先试楚国?这就是你说的时间差?” “正是!” “以老王将军的脾性,给他两个月布局他都不嫌长。而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小王将军打好几场痛快仗了。楚国若是先挨了打,他魏国还敢动吗?” “如此一来,不仅楚国人会傻,魏国人会懵,燕国人会更糊涂,还以为寡人会放过他们呢!” “那陛下何不试着放一放呢?” “不行!他们想要寡人的命!荆轲那一剑!到现在还天天做噩梦!” “那是燕丹作恶,与燕王和燕国无关,他们是无辜的。” 秦王有点没听懂,抬眼直直盯着尉缭,只见他眉眼含笑,慧黠至极。 “得!懂了!”秦王拍了一掌:“寡人这就去跟燕王喜攀攀交情!” 他转身先唤李斯:“通古啊,你拟一份国书,别骂了,就要燕丹的命!” 然后又唤赵高:“来!你给寡人拟一封信!单独给燕王的,就说……” 秦王忽然卡壳,他突然想起跟燕王喜没什么交情可谈,都是孽帐。 “嗯……寡人大概五岁的时候,去他家里蹭过饭……” 秦王顿住,此事的后续是他被当时的燕国太子喜打得满院子乱窜。 那时身为燕国太子的姬喜在赵国做人质,秦国王孙政也和母亲被囚在赵。 身为人质过得相当凄惨,燕太子的家境要比秦王孙这边孤儿寡母好太多。 小丹就时常带好兄弟小政到家吃饭,小兔崽子总是连吃带捎把rou扫空。 太子喜训儿子交友不慎:“以后别出去瞎跑,什么穷鬼饿狗都往家带!” 小丹默默垂头,小阿政气不过:“今日吃你的,来日双倍还你!” “你?拿什么还啊?要不,让你母亲晚上过来抵个债?” 政的母亲是邯郸城里最具风韵的美人,男人们说起她时总是带着微妙的笑。 孩子感觉得到,像只疯牛一样顶着燕喜的肚子就去了,一头撞到又撕又咬。 那太子喜的脸上从此就有了一道疤,从耳根到嘴角。 幸亏就在那天燕太子喜就被遣返归燕,否则今日的秦王就是个被打断腿的瘸子。
这事太远,还不好攀扯,再用一回雪姬? “不行。”秦王摇头:“她的墓,寡人去看过。她这辈子,就像那树梅花一样,傲得很。别拿她干肮脏事了。” 缭递上一枚书简:“也不一定就要干肮脏事,也可以做点好事。” 秦王接过书,不由得皱住眉头,字很丑也很熟悉。 “哪里来的?” “一位老人托府襄转交给我的,听府襄描述的形貌,应该是家师。” “他老人家竟然肯回咸阳?” “见书便知。” 秦王细看那信,毫无意外地根据“牵连大父”四个字解读成求救之书。 “若见沧海,必有字回” “死生相隔尚不阻心许之诺,天涯海角又何断金兰情切” 秦王忍不住将这两句念了出来,诧异地问:“她今年多大?” “大概十四岁了吧。” “十四?荆轲刺杀时那三个字还真是她自己的意思?” “若是师父有意提醒,也绝不会用自家孙女的手记犯险。” “那就是她了!想来她也是因此受困。寡人不能袖手旁观。” “那么,一个父亲请另一个父亲关照女儿,是否不算过分?” “不过分!”秦王忽而大笑:“好得很!好得很!叫扶苏来!” 秦王想起来儿子已经十五,可以拉出来遛遛了。 扶苏进殿,尉缭眼前一亮,好一个神秀风俊少年佳公子。 尉缭一时挪不开眼,后悔没有娶妻生子,有子如此,也是平生一大幸事。 秦王却不满意,嫌儿子不够壮,不够高,不够有魄力,看着活像受气包。 扶苏恭敬行礼:“君父召臣,所谓何事?” “你有个meimei,叫清河,被燕太子丹抓了。你呢,替寡人拟一封信,请燕王善待她,最好能送回来。” 扶苏一脸懵,问:“可是苕华宫的那位meimei?” “对!” “臣闻‘若将取之,必先予之’,若要请燕王送回,是否需要先许燕王一件事?” “对!”儿子很上道嘛,秦王笑:“只要他把人送回来,刺秦一事,燕国只要交出燕丹,秦国就不予追究。” 扶苏领命,略思片刻便伏案静书。 秦王拾起赵高草拟的那份,又忍不住捏了捏赵高的脸皮,真他妈地厚! “燕王与寡人,岂至生死不相容哉?然荆轲行刺,燕王竟下拙计欲置寡人死地耶?!寡人痛心之至,泾渭可鉴!今兵陈上谷,旦暮可渡易水拔蓟城,炊燕王之骨,寝燕王之皮!然三军徘徊,驻而不发,为何?寡人已知燕王是为小人所蔽,非祸首也。邯郸一别三十年,尚有一饭之恩未偿;燕女初见二十载,还留一树皓雪萦怀。寡人不忍兵加长者,惟愿取祸首之命以消心头之恨。然寡人又惊闻,长女清河云游至燕,竟被燕王所拘!寡人何薄于燕,而燕王竟相迫至此!燕王若送还小女,则寡人之仇只涉一人之命;小女若有微恙,纵寡人能忍,我秦国百万之师岂能一忍再忍?政请燕王三思!” 情意交融,恩威并重,几乎完美。 秦王甚至能想象燕王见书会是怎样的心情:糟了!秦王又问罪了!唉?这小子知道老子也是被骗的嘞!咦,这癞蛤蟆还惦记着我家仙女雪呢!好像秦国这次行动确实比较慢唉,难道是真的不想打?哎呀!我啥时候抓你家女儿了?老子是不是又背锅了?谁他妈又给老子一口大锅! 虽不指望这一封信就能离间燕王喜和太子丹,但赵高笔法已到极限。 秦王抬头去看儿子,希望儿子交上来的练习不要逊色太多。 扶苏收笔,离席奉书,满怀期待地凝望父亲的表情。 父亲挑了挑眉毛,似难以置信,看到结尾时,却叹了一口气。 扶苏深深地垂下头去,想来是让父亲失望了。 父亲看到他赧然的表情,却没有在意小小男子汉的自尊心,转头向尉缭道:“你有空给他开个课!你们鬼谷的纵横捭阖之术,给他开开眼界,你看他写东西都没个章法!” 尉缭笑着替扶苏开解:“孟子所言不差,纵横家‘一怒而诸侯惧’,所行却是妾妇之道,以搬弄是非见长。公子何须学这些旁门左道?养一身浩然之气,铁骨立于天地,才是正途。” “养气有什么用?!有些东西,他可以不用,但是不能不懂!别被骗了都不知道!” 秦王语气太过嫌弃,尉缭便取了扶苏写的书来看。 缭的看法完全相反:你又没告诉人家前因后果,人家写成这样已经是一等一的悟性了! 秦王哪肯承认自己先入为主,反说尉缭偏心:“你就捧着他护着他吧!他迟早得吃亏!” “到底谁偏心啊这是……”尉缭摊手又扶额:“你也太——” 眼见着要吵,李斯赶紧劝了尉缭一句:“公子如玉,得天地钟灵之秀。陛下琢玉心切,太尉又何苦情急?” 一句马屁拍三方,顺便提醒尉缭,陛下教儿子,咱外人就别掺和了。 “得!陛下斟酌着用,”尉缭也不吵了,只道:“只是我觉得,公子的书很好。” “好?呵!” 一声“呵”让扶苏心情凉透,脸红得像八月的石榴。 秦王这才意识到给儿子难堪了,便借口撵了他出去。 扶苏怏怏退下,秦王提笔抄书。亲执笔,是他的信书底限。 他抄了一句便写不下去了,没来由地烦闷,顿得片刻,又去翻扶苏的书。 静下心来才知其中之妙,也只有这字句值得他细细写来—— 昔别时,儿方四岁,吾送至咸阳道 儿牵吾衣,且啼且泣,曰:“君父弃我耶?” 吾不答,儿又问曰:“儿有罪于父耶?” 吾仍未答,儿再泣曰:“君父果弃我也!” 吾终未答,儿去不顾 后庭有藤萝若瀑,儿嬉戏之所也 吾往过之,如见其嗔痴,如闻其喜怒 燕丹何敢拘吾儿?! 前伤吾身,今拘吾女,燕国意欲何为?! 儿若安归,燕国尚有生路可图 儿若有恙,燕丹百死不可赎国 愿燕王早图之! 秦王抄完,朝尉缭讪讪一笑,权当认错。 可惜,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扶苏认错,所以扶苏只能继续受着委屈。 赵高的书,太圆满太油滑太世故,滴水不漏也是破绽,让人生厌。 扶苏笔下,才是一个父亲该有的心情,也只有扶苏还依稀记得清河meimei的嗔痴喜怒。 万千粉饰,不敌真心一副。 秦王写好,加玺封信,交与张苍。 他把赵高的书也扔给张苍,道:“封好的书你要亲自交给燕王喜,而这份书是你此行的任务。看完了,记下了,就烧掉。” “啊?”张苍结巴着:“此行……” “寡人派你为秦国密使,出使燕国,有问题吗?” 就在殿中,张苍见过被煮透了上一任秦使,所以这……有问题。 他偷偷向师兄李斯求救,无奈李斯正忙,奋笔疾书似没听见。 于是张苍的回答只能是:“臣,领命。” “哟,这么干脆?不问问为什么?” “陛下点名,定是这差事只有臣能做。” “聪明!是另有个差,只有你能做!” “啊?” “影将军部,也得设御史。你去。” “陛下您还是直接煮了我吧……” “好啊!蒙毅!架锅!” “诺!” “唉唉唉——别别别!臣去,臣去还不行吗?!不就是……不就是影将军吗……” 朝中文官大都不愿与影将军共事,一是影将军吓人,二是秦王也吓人。 官高如尉缭,也因影将军而遭灾到今日。 临离殿时,秦王一巴掌拍上他后背,差点把他命给拍没了。 “你这……背上这么多伤?怎么回事?啊?!” 说来话长,魏国递交的“清河之难”卷宗里,死者有一位弱质妇人。 楚人只在乎本国将士,魏人只在乎国家颜面,过问这位女子生死的,反倒是秦国太尉。 这是秦国暗军滥杀无辜的明证,作为秦国太尉,必须惩罚凶手。 一早议下的军纪,暗军滥杀无辜要夺爵并处rou刑。 韩非夫人之死,凶手是忌本人,太尉问责的时候他刚从荆轲剑下救过秦王,身体还没康复。 秦王铁心护崽,不许太尉动他,缭闹得急了,秦王就刺啦脱了上衣。 “要打打我!寡人替他受罚!” 缭也犟,不肯服软,当着忌儿的面把秦王打了一顿。 这顿打有点假,量刑打了个折,行刑也没敢下重手。 纵然秦王都没哼唧一声,这份情意忌儿都觉今生无以为报。 缭就此惹下麻烦。 蒙毅有事没事找他切磋,每回都“切磋”得他挂彩才肯收手。 王后看见秦王背上的伤,大怒:敢打我男人,我打断他狗腿! 秦王只说跟缭比武不小心伤的,让她别管。 事实证明他震不住媳妇,缭还是背着他挨了打。 秦王连忙赔不是,赌咒发誓一定好好整顿后宫。 尉缭不信,因为秦王这话已经说过很多遍。 上回蒙恬被王后戳了一剑,秦王就说要管,管来管去,妃嫔吓得半死,王后依旧嚣张。 “得!还是慎重点。没准整到最后,还得我们遭殃。” “这次绝对不会了!信我!” “嗯嗯嗯!信!” 尉缭嘴上答应白眼上翻,以示绝望。 “别别别,你别这眼神!寡人啊!这就去!是该好好整整了!” 秦王风风火火闪去后宫,夜已星悬,繁忙了一天的咸阳宫终于得以安静。 尉缭也从司马门出宫,却并没有返回太尉府邸。 今夜有约,不得怠慢。。 ———————— 哪,这一章扶苏与老爹的互动多了起来,就去查了一下扶苏怎么喊爸爸的,微博发了一圈也没搞到正确答案,所以就按春秋的叫法,喊“君父”吧。以前没注意这个细节,都跟着电视剧一样喊“父王”,搞错啦以后会改过来的。统一都叫“君父”吧,我觉着特别好听→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