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明》在线阅读 - 第六章 家 (二下)

第六章 家 (二下)

    一场早来的风雪将居延海两岸染成一片纯白,湖面还没来得及结冰,满湖的热气云蒸霞蔚,在风雪中上下翻滚。沿岸的一些高大的乔木被狂风送来的热气一熏,打几个冷战,将刚刚落在肩头上的雪花从肩头抖落。而那漫天飞雪又不甘心殷红的秋叶破坏了它一统天下的美梦,咆哮着又扑了上去。几经争夺,在树枝下面结下长长一串冰锥。脆弱的枝条不堪重负,咯咯地段落,晶莹的冰锥与殷红的树叶相伴落入皑皑白雪中,在湖边形成独特的风景。

    而就在这殷红、纯白的世界间,总有未枯萎的野草倔强地探出头来,被冰封雪打,最后化作一缕翠绿色的烟雾,永远消失在狂风中。

    胡天八月即飞雪,在这气候变化剧烈的塞外,深秋落雪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当地的牧人早已习惯了这变化莫测的天气,一边围着炭盆烤火,一边把酒唱歌。今年收成不错,牛羊的秋膘抓得很厚实,牧人们脸上的笑容也随着牛羊的rou背厚度变得越发浓郁。就等天晴了,天晴后海边的集市就会开始,将手中多余的牛羊卖给辽蒙联号设在肃州的罐头和毛皮厂,足够换取下一年的开销,那些牲口较多的勤快人家说不定还能换回把鸟铳来,有了它,冬天就不用担心草原上的恶狼了。

    “老敏图,那些汉人今年不会不来吧”?一个眼窝深陷的老牧人松了松油光发亮的皮得勒(大衣),望着月牙大的小玻璃窗外那一片白沉沉的天空,狐疑地问。“他们要是不来,可坑了咱们,我孙子看中了老包金家的三姑娘,还等着买花布娶她过门呢”!草原上夏天短,牧人们趁夏天积累的饲草不够供应所有牲畜,所以入冬前要将大批牛羊处理掉。否则牲畜群中那些羸弱的家伙经历熬上半个冬天,被寒风吹死前只会剩下一堆烂骨头,一点儿本钱都收不回。

    被叫做敏图的老汉坐在毡包靠近西北的位置,看样子是个族中长辈。听到晚辈的问话,老人摇摇晃晃站起来,趴到毡包壁上,接着炭盆里的火光翻翻皇历,背对着大伙答道“老哈思,就你沉不住气,还没到入冬呢,牲口杀了,rou放不住,他们自然不会来这么早。罐头虽好,哪里有新鲜rou赚得钱多”。

    “那不一定,敏图爷,我听人说他们汉人就爱吃这一口不新鲜的rou罐头,像咱们这边这种一刀见血的吃法,他们还伏不住呢”。靠近门口的一个楞小伙子粗声大气回了一句,见敏图和哈斯面前的铜盘子空了,用腰刀在面前的煮羊背上拣肥厚处切了两刀,将两片带着油光的rou条放在长辈的面前。顺着刀尖,几滴未熟的羊血沥沥滴下,显然,这羊是今天早上才杀掉的,否则根本不会在帖着骨头那层膜上有这么新鲜的羊血。

    和玉门关内的汉人一样,纯正蒙古人家亦有很多祖宗留下的规矩。不同部落之间略有差异,但总体上的变化不大。像这个信奉喇叭教的部落,毡帐的西北角是空出来供奉佛祖的位置,除了备辈份极高的长者,没有人敢坐在那里。老敏图的座位最靠近那个角落,所以辈份最为尊崇。切rou的壮小伙是这个家族的小辈中年龄最大的,他负责座中照顾所有人的吃食。

    敏图老汉用手在毡包壁上撑了一把,接着反推力趔趄着走回自己的位置,抓起铜碗给自己灌了几大口马奶酒,笑眯眯地说道:“如果不来,他们不连rou罐头都没有吃么。西北冬天不比咱们这短,冬天没rou吃,那些军爷们的嘴巴还不得淡出鸟来。前几天我去庙里拜佛祖,喜力喇嘛说过,辽蒙联号今年在关内拉了几车银币,几十车年货,马上就会过来”。

    普通牧人不认银票,所以从他们手里购买东西必须用银币或实物。银币运送不便众所周知,所以敏图老汉这番解释还说得通。但老哈斯却不这么认为,按日子推算,今年辽蒙联号的伙计肯定是耽搁了。这让居延海边的牧人心里十分不安。嘴角外边关于帖木儿的传言越来越多,刚过上十几年安稳日子,大伙谁都不希望那些流言是真的。

    又吃了几块rou,喝了几口女人们煮好的奶茶,老哈斯嚼着嘴里的茶梗说道:“我听说帖木儿那头白眼狼准备入侵大明,会不会这个消息把那些汉族商人吓得不敢出关了。老敏图,天晴后咱们是不是打发一个后生到肃州城内打听打听,这么等不是办法。眼看着,各家各户得砖茶都不多了,没有它,孩子们怎么去火”。

    草原上牧人的主要食品为rou类和奶制品,过于油腻的食品极其容易生病,必须用奶茶化掉腹内的积滞脂肪。所以其他物品缺得,惟独这砖茶是不可或缺之物。明蒙交战期间,大明对北元实行贸易封锁,砖茶是第一项禁运物品。如今大明已经统治了草原尽二十年,百姓们早已忘记了积蓄砖茶对付商路中断。听老哈斯这么一嘀咕,很多人的脸色都沉重起来。

    “不会,那些汉人没那么胆小。况且咱们和帖木儿又不是一族,和他掺和不到一起”。老敏图眯缝着眼睛说道。他未尝不知道今年秋天草原上气氛的异常,但是作为当家人,关键时刻他必须保持镇静。否则镇不住族里的年青人,会给整个部族带来灾祸。

    “那倒是,这些汉人有钱赚的时候胆子一向大得出奇”,靠近门口的年青人笑着说道。“上次来这边收购羊绒那个伙计,孤身一人在草原上走了一千多里,比苍狼胆子都大。可就是不敢钻女人的帐篷,害得咱们部落的斯琴白白对着他唱了一晚上情歌”!

    想起那个汉家伢子的窝囊样,火盆边上的男人们哄然大笑,瞬间忘记了刚才的忧虑。蒙古女儿热情奔放,喜欢像鲜花一样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绽放。斯琴是族中有名的热辣美人,很多小伙子拼命向她身边凑,都给她拿鞭子打了出来。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偏偏那个汉家伢子如此不通风情,白白耽误了大好春光。

    “我看他是嫌斯琴是蒙古人,所以才不肯接受斯琴的马鞭”,始终闷头吃rou的一个中年汉子笑够了,猛然插了一句,“敏图叔,薛王的信使来过好几次了,咱们部落怎么给他回话”(薛王,额勒伯克,前蒙古皇帝的弟弟,被大明封为薛王,详细情况参见本书第二卷)。

    火盆里的炭啪地跳了一下,几条沾了油脂的火苗窜了起来,映红众人的脸膛。老敏图和老哈斯同时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盯在了说话的中年人脸上,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斯日骨楞,难道你的太平日子过够了吗,又想跨上马背去替薛王争夺天下”?

    毡包里的男人们全部放下了手中的食物和酒浆,一起望向斯日骨楞,老敏图和老哈斯俱是族中长者,而斯日骨楞是中年一辈的老大,部族将来的掌门人。三人的意见足以决定整个部族的命运。

    “薛王说,帖木儿是黄金家族的血脉,蒙古族重新腾飞的希望……”,斯日骨楞看着两位长辈,有些力不从心地说。

    老敏图摇摇头,盯着斯日骨楞的眼睛说道:“帖木儿不是黄金家族,大喇嘛说了,那个家伙是突厥人,尸体里爬出来的魔鬼,与他交往的人都不得善终。你没听说么,薛王身上长满了浓疮,已经受到了佛祖的惩罚。如果你不想给部族带来灾难,就别当没看到薛王的信使”。

    “就算他是黄金家族,我也不给他卖命”!负责切rou的年青人大声嚷嚷,“每次他们黄金家族打仗,我们都得出钱出人,几十年了,只见勇士出去,从来没有见勇士回来过”。

    毡包中的炭火已经烧到最纯,红红的幽光照亮众人的眼睛。老哈斯向众人眼中望去,每一个男人的眼中闪着不同的光芒。有人是对安逸生活的留恋,有人是对驰骋疆场的渴望,有人是对汉人聚集地繁华的羡慕。他解开自己的皮得勒(带毛皮大衣),从布袍子下伸出布满伤痕得胳膊,老哈斯将手臂举到男人们面前。“你们在想建功立业前,还是想想能不能打得过汉人吧。这世道已经不是凭借谁有力气谁得天下了。我年青时,和你们一样喜欢纵马冲杀,这胳膊上的伤痕就是我最后的收获。和我一块出部落的四十个壮士,都是一等一的身手,我们可以骑在马上半个月不下来。结果呢,就回来我一个。王爷们打输了可以投降,我们在战场上输了,就只有死。我现在老了,只想看着孙子娶媳妇生崽子,看着自己的血脉在草原上一代代传下去,不想给任何人卖命。”

    几点最热切的目光黯淡下去,该死的火铳,斯日骨楞不甘心地想。他不甘心窝在湖边,他有建立功业的雄心。但他知道族中没有几个人会支持自己。如果带得人少了去投奔帖木儿,那里肯定受不到重视,只能冲在阵前当炮灰。

    “斯日骨楞,我知道你有志气。可现实就是如此,大喇嘛都说帖木儿成不了气候,他就成不了气候。这是命,不服不行”。老敏图的目光仿佛看进了斯日骨楞心里,“你看这草原上,还有几家肯奉薛王号令的,还不明白黄金家族的运气早已结束了吗。咱们这居延海边有最肥沃的牧场,没必要为了一个没影子的目标去拼命。还是踏踏实实照顾牲口,吃安稳rou吧。你要实在闷得慌,也可以和汉人学者做生意,何必非拿自己得命不当宝贝呢”?

    “要,要是帖木儿的军队走到我们家门口呢,我们到底帮着谁。难不成还帮着汉人对付自己的族人”。斯日骨楞喝了口酒,梗着通红的脖子说。

    负责切rou的后生从羊背上拔出刀来,借着炭火烤了烤,烧去了上面的油脂。用手指刮了挂刀锋,瞟了斯日骨楞一眼,示威般说道:“那也不一定,谁动了我的牛羊,我和谁动刀子。管他是哪个家族,谁的血脉。这些年蓝大将军对大家不薄,大伙拍拍胸脯,就知道该向着谁”!

    “对,就是这么个理儿,谁动了我们的牛羊,我们砍谁。管他蒙古人还是汉人”!围在火盆边的男人们纷纷附和。大家都是有家有业的人,好日子才过了十几年,谁都不想轻易失去。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大元,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况且帮着帖木儿打下天下有什么好处,世界上最大的帝国能带给牧人什么?况且喇嘛们早就谕示过,帖木儿信奉的是***,违背了佛祖的旨意,早晚要受到惩罚。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乒”,的一声,毡包的门被人大力推开,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夹着风雪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敏图爷,哈斯爷,你们都在这,大伙都在外边等着你们呢”!

    “坐下,别这么慌慌张张的,说,谁等我们,啥事”。老敏图低着头将被雪压灭的木炭拨的炭盆外,不满地问道。

    “先喝口酒,暖暖身子,然后再回答老敏图的话把儿。”老哈斯抓起身边的皮壶扔了过去,这少年是他的孙儿,自己的孩子当然自己心疼。

    少年接过酒壶,咕咚咕咚向喉咙里灌了几大口,一边呼吸着热气一边说道:“汉人,汉人的商队来了,好,好大一群人。还,还有他们的胖,胖掌柜,和,和一个仙,仙女,都,都在外边。大大伙等着你们出来,一块讲,讲价钱呢”!

    胖掌柜,老敏图微微一楞,猛然站了起来,拉着老哈斯向外狂奔。“快出去,是高扒皮,晚了说不定孩子们又被他骗了,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