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震动
草原上的忽必烈依然在沉思,可他脑海中旋转的,却仍是董文炳给他留下的那道奏章。 在忽必烈之前,虽然也有种种矛盾和冲突,黄金家族内部并没有发生公开的战争。但他的上位,不仅使得拖雷家族内部爆发了争斗,而且这个争斗,随后发展到几乎将整个黄金家族都卷了进来。从这个角度说,他的确是曾经的蒙古帝国罪人。 当然,忽必烈是不会将这个责任归到自己头上的,就像在和阿里不哥的对话中所表明的那样。只不过他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如此局面。 从内心里讲,忽必烈肯定希望哪些所谓的叛乱能尽快平息,但有些现实却令他颇为踌躇。 蒙古帝国无疑是一个疆域庞大的帝国,可从某种程度来说,又是一个族群范围狭小的世界。自从成吉思汗创立开始,草原本部的部民就一直不多,始终没有超过百万。 恶劣的自然环境,造成草原上新生婴儿的成活率一直很低;较差的生活条件,平均寿命自然也长不到哪去;长年的征战,更使得已有人口不断减少。通观所有草原帝国的历史,人口也罕有高达百万以上的时期。 从很多方面来看,这些部民仍是按部落来管辖的。每一个草原上的王公、万户、千户(那颜)其实都是部落的头领。平时这些人是领主、牧民,一旦号召,出征时就是将领和战士。在帝国掠夺扩张的过程中,他们共同横扫了整个欧亚大陆。他们是整个帝国地位最高的族群。 在数次大规模的征战中,他们中许多人是兄弟、战友。而平常的时候,有着辽阔草原和狭小族群反差的他们,甚至还是七姑八大姨的亲戚、朋友,很多人彼此相识。 就是后世人口千百万的现代都市里,餐桌上面,都时不时可以拐几道弯攀上关系。人群的社会交往,古今本就没有什么不同,区别只在于便捷二字而已。 当内部的裂痕出现,屠刀举起时,面对自己熟悉的族人,人类情感中的亲情和友情,多少还是会令他们出现犹豫的。反映在所谓的“平叛”过程中就是:有些首领或者没有被同情,可下面的部属,往往是双方比划几下之后,甚至是阵前交谈几句,随后看看大局已定,就出现了彼此心照不宣的“放水”。追得人稍微勒一勒坐骑的缰绳,逃的人趁机飞快逃走等等,就成为一种常态。 忽必烈自己都要表现得“大度、宽容”,下面的人讲点交情自然更正常。 如此,就造成在阿里不哥、昔里吉的叛乱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一网打尽。这就是这些叛乱拖了那么久的又一原因。 但这种情况从朝廷的角度看,则可以得出另一个结论:这牵扯了朝廷太多的精力,耗费了太多的钱粮,尤其是当有其他潜在的敌人于边上虎视眈眈的时候,此后必将导致极为不利的局面。 没有人比忽必烈更明白董文炳在奏章中所潜藏的意思,因为董文炳所针对的,就是他在眼下和以后可能遇到的情况。 董文炳所说的“蒙古军南下”,并不是说要蒙古军南下到江南,而是指将他们拉到大漠以南和黄河流域。通过占据关中、洛阳等地,这样,一方面,加强对中原腹心的控制,另一方面,釜底抽薪,大大增加天山以北的海都等人、在南下沿途得到补给的难度,同时还减少了草原上的人被裹胁参与到叛乱中的可能性。 “汉军北上”,则是在平叛的过程中,以北汉军充当主力,改变过去平叛不力的局面。 北汉军在平定草原上的叛乱时,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忽必烈看到了这份奏章中所蕴含的血色,那是让草原上血腥味更浓的血色,并且将会是更多蒙古人的血色。而这是原本他想要尽力避免或减少的,因为那会使他彻底丧失草原上的人心。 他将如何在两难中做出选择? “大兄啊,你知道朕心中所想,所以始终没有拿出这道奏章,直到你要走了。但朕仍然不能按你所说的去做,那样只会给乃颜、海都他们更多的借口。”忽必烈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至元十五年的冬季,忽必烈返回了大都。尽管他知道,有些事情一直拖下去,不利于他的大元朝,但他依然不准备立刻全盘按照董文炳的建议去做。因为他觉得,他所面临的局势还没有到必须的程度。 可他也决定了,一旦张弘范、李恒解决了宋室残余,稳定了南方之后,调集部分汉军,特别是新附军到北地屯田戍边。这样,一方面可以加强对他们的控制,另一方面,也可以对西、北两个方向上的海都和乃颜,可能的叛乱做个准备。 但是,他没有等来他想要的好消息,却在第二年的二月,收到了张弘范、李恒等人在厓山大败的奏章。 忽必烈震怒。北元朝廷则受到小小的震动。因为这是他们近年来少有的失利。 深夜,北元同知枢密院事伯颜,进入了皇宫。 这是一位历史上的名将,他原先是旭烈兀的部下。至元初年,当旭烈兀派他给忽必烈送书时,老忽慧眼识才,当即把他留了下来。其后,在北元征服宋帝国、平定昔里吉的叛乱中,他均立下了赫赫战功。 刘师勇坚守常州,对峙的就是伯颜,而伯颜破城之后,为了立威,屠了常州城。 在皇宫里踱步的忽必烈,见到伯颜进来,未等他行完大礼,就把几份奏章扔给了他。 面对盛怒的大汗,伯颜小心翼翼地拣起奏章看了起来。随后,他的眼中闪出了厉芒。 “大汗,臣请再次征讨岭南,让臣亲自去为大汗生擒文天祥、张世杰等人。” 但忽必烈更关心的却是其它东西。 “伯颜,你在江南的时候,是否曾见到他们使用这上面所写之物?” 伯颜心中一凛:“臣下江南之时,未曾见闻。” 忽必烈盯了他一眼,站在哪里的伯颜神色不变。 听了他的回话,忽必烈沉默了一会,然后接着问道:“依你所见,他们用的会是什么?” 伯颜立刻紧张地思索,但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大汗,臣以为他们用的东西,似乎与当年金人在汴梁所用之物类似。” 忽必烈的眼中顿时冒出了精光。 三峰山之战过后,蒙古人一路击破金国的各地城池。但他们在攻汴梁时,却遇到了麻烦。 汴梁之所以成为一代名城,首先要归功于周世宗柴荣对它的扩建。传说中这位五代的第一名君,在修汴梁城时,还留下了一个非常著名的“跑马圈城”的故事。
显德二年(955年),柴荣登上汴梁里城朱雀门,命当时还是殿前都点检的赵匡胤,纵马飞奔,直到他胯下之马倾尽全力跑出了有50里,这才停了下来。于是柴荣下令以马跑的范围扩建城池,从此才有了气势宏伟的汴梁外城。 五年后,赵匡胤乘着柴荣死后留下孤儿寡母的机会,篡夺皇位,建立宋帝国,定都汴梁。他于开宝元年(968年),再度下令重修京城,全城筑有皇城、内城和外城三重城墙。整个城池不仅城墙坚固,而且气势雄伟,防御严密。 可惜他弟弟赵匡义的子孙,包括我们帝国的不少大臣,都是废物,将这座城市落入金人手里。 有再好的城池又如何?连战都不敢战,再好也还是没用。所以,所有的一切,还是人。 蒙古人攻汴梁,所用的方法其实是他们在欧亚大陆征战中的老套路。先招降,后围城立炮(就是投石机),四面攻打;而且驱赶着俘虏和百姓上阵,“驱汉俘及妇女老幼负薪草填壕”。 但汴梁,“城乃周世宗所筑,取虎牢土为之,坚密如铁,受砲所击,唯凹而已。”于是蒙古人顶着蒙了牛皮的盾到城下凿城,渐渐在城墙上弄出个可以容人的洞。 而金人也受宋帝国《武经总要》的所载启发,开发出了当时世界上最新的两个产品,专门来对付他们。其中一个就是“震天雷”。 “时有大砲,名震天雷,以铁罐盛药,以火点之,砲起火发,其声如雷,闻百里外,所爇围半亩已上,火点著铁甲皆透。” 蒙古人在下面凿城,城上的人就用铁锁把点了火的震天雷坠下去,将下面凿城的人炸成碎片,城墙却由于异常坚固而无损。 此外,“又有飞火枪,注药,以火发之,辄前烧十馀步。蒙古唯畏此二物。” (由此可以看出,实际上早在宋、蒙交战之前,火器就已经有了相当的进步。) 蒙古人连续攻城十六昼夜,双方死的人上百万,但汴梁城高低还是没有被攻下来。这的确是给蒙古人记忆深刻的一次攻城战。 直到以后弄来了阿拉伯人,搞出了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回回炮,蒙古人的攻城能力才得到很大提高,并以此打下了襄阳城。 客观地说,在军械一事上,相对后世的满清帝国,北元帝国要更重视,虽然他们仍主要依靠骑射,但并不排斥新军械。回回炮可以不提,中国、乃至于世界上真正意义上的火炮,就是在他们统治的时期弄出来的。而在满清帝国手上,中国的军备不仅没有进步,反而只有倒退。 此时忽必烈和伯颜两人的脑袋里,几乎同时冒出了一个念头:看来需要找一个南边归顺的人前来,以便询问其中的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