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渊三煞
火红的鸾烛,火红的帷帐,火红的大喜字,不知是因为眼前隔了层火红的盖头,还是它们本来该有的颜色。她正襟端坐在床沿,等他宴罢而归,等那一刻她为*,为人母,等与那一人执手而终。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她心中有那么片刻的失措,怀揣着少女的心思,透过盖头的轻纱偷偷瞄他,却不料方才触到盖头,便觉得一阵寒风朝面门袭来。脚尖本能地在床边一点,身形便轻盈地跃了起来,右腿一抬,便将那迎面袭来的东西踢了回去,谁知只听对面一阵袖风舞动,那东西在空中旋了数圈,又再度向她飞来。她体内内力流转,抬手间稳稳地将其接在掌中。盖头随着她身体的跃动被风轻轻撩起,她这才发现那是一个酒樽,她涂了丹蔻的指甲浅浅地浸在杯中的酒水里,而那酒水,却不曾洒出半分。 “我新婚之夜,不知是何人要来指教?” 一语作罢,便听得门口一个男人的轻笑:“怎么?合卺酒可以喝,就不能喝我请的酒了?” “苏禊玉?” 她听出那声音,低沉中似有桀骜,不是丞相苏禊玉又是何人。那男子倚在门上,一袭有些宽大的白衣更加显得他身材颀长。“莫非姑娘喜得良人,就不肯与我们这些老友往来了?” “狐朋狗友,谁曾与你往来。”花非卿嗔道,却是端起酒杯,浅饮了一口,只觉这酒香醇厚热烈,“女儿红?” “生女必酿女儿酒,嫁女必饮女儿红。” “你丫的,居然占我便宜!”花非卿一扬手,作势要将那酒杯扔回去,谁知方一用力,顿时只觉头疼欲裂,身上的骨头仿佛一瞬间被尽数抽离去。 最后一幕,她看见自己瘫软在地上,而苏禊玉从门口缓步走来,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轻轻地揭下了她的盖头。 再睁开眼时,苏禊玉已经不知所踪,而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 她揉了揉额角,打开窗户,便看见西南一角的天际上燃起了一簇火光。 正是靖安王府的方向。 她将身上所有碍事的花钿凤钗全部掷到地上,撒腿便向火光之处奔去,滚滚浓烟中,府内房屋已烧得只剩了几块框架,而她的夫君楚慕云并不在围观的人中。 她一盆清水浇在自己身上,一头扎入熊熊大火里,被烧掉了一切装衍,房屋的结构看得异常清楚,靖安王府用的是“连井干式”的构造,房梁上一大片都是空心,最适合暗藏机关,看到这里,她心里不禁一紧,以楚慕云的身手,区区一场大火根本不足以奈他何,但若是这场大火是别人蓄谋已久,谁也不能保证他能从中活着出来。 张可久在《红绣鞋·天台瀑布寺》中道:“绝顶峰攒雪剑,悬崖水挂冰帘,倚树哀猿弄云尖。血华啼杜宇,阴洞吼飞廉,比人心山未险!” 比人心山未险,回答她的,是一具纵然在大火中依旧冰冷的尸体。 花非卿叹了口气,将手中一根发丝细的铜丝用绢布细细包好。她找到楚慕云时,这根铜丝就缠绕在他的脖颈之上,一剑封喉。 本来该和他一起死的人没死。何况,他死时定格的动作安详恬静,双手微微前伸,似是想要拥抱住什么。这样一系列的证据,直接就将弑夫的罪名指向了她。 可是暮云,这一条命,加上近十载的生死相伴,我连不伤心都做不到,更谈何在你伸手拥我入怀时,亲手杀了你? 花非卿自嘲地笑了笑,又将目光移向了老太婆手中的衣角上:“他什么时候来过?” “就是昨夜……他的魂魄过来,我趁他不注意扯下来的……”老太婆依旧望着西南方出神。花非卿从杂草间站起来,没打算再问。如果真是昨夜,他穿的也应该是一袭喜袍才对。这个老太婆,想儿子想疯了,出现了幻觉也不足为奇。 此时已是深夜,一轮满月静静凝在废弃的殿宇上方。花非卿足下一跃,轻盈地飞上屋顶,刚刚在飞檐上落脚,便听见身下的房子里一阵躁动。 她扬了扬眉,小心翼翼地将琉璃瓦翻开,便看见了一副姿态万千的活春宫。 果真是高处不胜寒呀。 底下的人轻吟阵阵,娇喘连连。花非卿看在眼里,却皱了皱眉。紫鸾宫如今多用于软禁犯过大错的宫女或后妃,外面有重兵把守,那男人是怎么进来的? 想到这里,底下的那个男人却突然翻了个身,脚尖极其灵活地勾起床头上的衣裳,身子一蜷便裹了进去。那个女人双手还极力勾在他的腰间,满脸的媚色:“怎么就走了?你……再陪我一会儿啊……” 男人眉头一皱,一脚将她踢在床上,右手一翻,便只听“噶擦”一声,那女人的脖子就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弯了下去,竟已经断了。 好身手。 花非卿登时来了兴趣,难道这两人竟是在做戏? 底下那男人倒像是郁闷得很,坐在地上托腮望天:“又是一个冒充的——女人,你究竟在哪里呢……” 这么一望,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屋顶那一个被翻开了三四片瓦的小洞上。 花非卿忙往一旁翻了个身,刚准备从屋檐上滚下去,便听得“嘭”地一声巨响,一个人影已经从那小洞里腾了出来。花非卿忙掀起一片琉璃瓦,在空中拍得粉碎,向那人眼睛上撒去:“多谢了你的活春宫,下次再有,可一定别忘了叫上我。” 说完脚下一点,身形已如飞燕般掠了出去,身后,那男人袖风一挥,漫天破碎的琉璃粉尘便尽数落在地上:“这点小把戏,愧对我青渊三煞的名号!” “青渊三煞?韩咎?”花非卿身影顿了顿,没想到刚一停下,就觉得一阵掌风迎面袭来,忙抬手一挡,谁知对面那一掌的劲道刚烈得很,甫一交手,她就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反应过来时身子已经被震了出去。 她微微惊诧,脚尖在身下的树枝上堪堪一点,才没至于一头撞上去,她松了口气,看着再次追来的那道掌风,迅速向后退了几步,谁知身子刚立定,便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已经栽在了一个大坑里。 她落地后,头顶又是一声闷响,那男人也跟着跳了下来,紧接着,就是她胸口一阵伤筋断骨般的剧痛。 某人竟然把她当成了rou垫子! 一根火折子在黑暗中擦亮,花非卿动了动筋骨,便看见头顶一双包罗万象的褐瞳正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她。 “梵天之火,三千年一轮回,烧尽世间罪障,莲花从中涅磐,从中新生……哈,女人?” 花非卿被他压得浑身作痛,又听他说了这么一句,当场一口老血就差点喷了出来,试想你被别人坐了一屁股后,又看见他正满脸惊诧地望着你说“啊,你原来是个女人”是什么感觉? 花非卿直接一掌拍在了他的脸上:“我还知道你丫的不是男人!” 韩咎很知趣地被她拍在了一边,花非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用火折子照亮头顶的空间,才发现方才两人摔进来的口子已经被一块石板封上了,周围是用青砖砌成的墙壁,容下他们两人刚刚好。 “喂,”韩咎试探地向她靠进了两步,“女人你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花非卿没理他,右手绕着四周的墙砖抚了一遍,这种方井既然不是用来蓄水的,一般都有暗门存在,果然,绕了几圈后,她就发现有三块似三角形排列的青砖,与其他的有些不同。 她顺着那三块青砖依次敲下去,突然便听得一声脆响,一条长长的暗道就出现在了面前。 “唔……老头说的果然不错……”韩咎有些兴奋,大步追着她走了进去,“喂,我刚才真的不是故意跟你动手的。” 花非卿埋着头往前走,依旧不说话。 “哎,我说……你该不是在气我脱过别的女人的衣裳?这个真不是我想脱的……死老头,光告诉我那女人身上会有我们的图腾印记,我怎么知道他说的‘身上’是指哪里?” “……你要是心里实在是不平衡,下次我脱你的就是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 …… 韩咎连忙噤了声,极其憋屈地默默跟在她身后,几次想开口,都被生生咽了下去,也不知走了多久,甬道的尽头突然亮起了一点灯光。 前方似有断断续续的人声传来,花非卿停下脚步,侧身闪在了一块岩壁后,不一会儿韩咎也跟着闪了进来,花非卿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问道:“话说你干嘛总是跟着我?” “你是我女人,我当然得看着你。”说着又往里挤了挤。 看着他马上就要跟自己皮贴皮rou贴rou,花非卿忙指着他不老实的脚下,指气使地命令道:“后退” “不成。”他摇摇头,“娘说的女人的小把戏最多,你要是跑了怎么办?” 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就被摊上了,花非卿只得认命,好整以暇地往石壁上一靠:“你说我是你女人,实际就是因为我头上的这个印记对不对?实话告诉你好了,其实……这玩意儿是我自己画上去的……” 话还没说完,她便觉得身上一重,忙用手臂撑了一把,韩咎却依旧不甘心地往她身上挤:“你快往里去……这石壁就这么大点儿,我要被发现了!” 花非卿一怔,这一瞬间,对方已经迎面覆在了她身上,气息一静下来,甬道尽头一声警惕的“谁?”就响起得异常清晰。 花非卿没敢再挣扎,两个人上身贴着上身,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楚,他的气息有些灼热,有一下没一下地撩过她的耳鬓,不时带来一阵*。 从她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一个硕长的身影从石室中走出来,警觉地在甬道里绕了一圈,经过石壁外时,花非卿清楚地看见,那张脸,正是三皇兄。 “殿下多虑了,这里机关隐秘,不会有外人来的。”温润澹朗的声音,竟是苏禊玉! 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三皇兄听他这么说,才放心地一笑,走了回去,石室中,隐隐约约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只是含含糊糊,听不太明白。 花非卿也没精力再管这些,被一朵烂桃花压着难受得很,三皇兄刚一走开,她就从韩咎与石壁的夹缝间滑了出来,贴在墙壁上接着向甬道尽头的石室中望去。 没有了石壁的遮掩,视野顿时开阔了许多,她这才看见,分别屹立石室两侧的人是三皇兄和苏禊玉,两人身后各跟着一名侍卫,而跪坐在二人之间的人,一袭明黄锦袍,竟是皇上! “这‘痴幻’果真是名不虚传,他现在已经没有能力再管朝政了。”三皇兄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动手?” “‘痴幻’一个月后毒发,我那边准备妥当,随时都可以拿下。” “好”三皇兄满意地点点头,对身后的侍卫做了个手势,侍卫闻令,端着一碗深褐色的汤药迎上前来,一人掰开皇上的嘴,一人趁机将汤药灌了进去。 “我不喝、我不喝……你们这群逆贼……我不……”皇上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但花非卿知道,这些贴身侍卫都经过专门的训练,一双手可比一双铁钳,常人是怎么也挣脱不掉的,一碗下去,皇上的声音也渐渐平息,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地上。 “喂,我说这些人就是麻烦,谋个权篡个位都要打地道,还不如一刀咔嚓了来得爽快。”韩咎也贴在花非卿身旁的墙壁上,一脸的不耐烦。 花非卿白了他一眼,“被咔嚓也很爽快,你要不要试试?” “哎,女人,你怎么就这么……” 花非卿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石室中,三皇子用脚尖在皇上侧脸上踢了两下,确认他已经睡死了,才俯下身,作势要将他负在背上:“把他放在寝宫里,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一旁的两名侍卫忙上前阻止:“殿下,还是让臣等来。” “你们两个么……”三皇兄目光在两名侍卫身上游走了一圈,突然泛起一道寒光,转瞬间已是一把长剑从袖中脱出,直直刺向侍卫的眉心,“知道得也够多了。”
一剑杀得干净利落,连鲜血都没来得及溅出来,苏禊玉在一旁静静看着,依旧不动声色,片刻之后,才微笑道:“天色不早,殿下还是先回府吧,我来善后。” “那有劳丞相了。”三皇兄在他肩头拍了拍,转身打了个哈欠,又在墙上敲出另一条暗道,走了出去。 自始至终,苏禊玉都笑得淡然,却莫名带着一丝狡黠,待那道暗门再次合上后,才缓缓将目光移至那道石壁上“二位,可看够了?” 花非卿心跳漏了一拍,原来自己早就被发现了,忙将韩咎往外一推,韩咎一个踉跄,身子顿时昭然于光下:“哎呀,女人果真都是不讲义气的……”抱怨一番后,又转向苏禊玉,“你又是什么人?是想和本尊大战三百回合?” 苏禊玉没看他一眼,目光依旧盯在石壁上:“旧相识,这算是你给我的见面礼?” 这下逃不掉了,花非卿悻悻从石壁后走出来,肆意剔了剔指甲:“哦,忘了,我还欠你一杯‘好酒’。” “好酒?旧相识?你和他是什么关系?”韩咎瞅了瞅他们两个,满脸戒备。 苏禊玉冷笑一声,道:“你身旁那位姑娘名花有主,我可贪不着半分。” “什么?”韩咎推了推她,“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告诉我是谁,我去杀了他。” “用不着你动手,”花非卿一笑,倚着石壁坐下,心里却无端地一阵烦燥,有些事情不想提及,却又不得不去想,有些事情想得到不能,想作罢却又纠缠不休。最苦,莫过于拿得起,放不下。 她道:“我想知道你昨夜那杯酒,是为了救我于难,还是为了调虎离山?” 他眉梢一扬:“你觉得呢?” “如果是为了救我,我会怪你为什么没把他一起救下来,如果是为调虎离山,我会为自己翻案,再将你谋权篡位的事昭告天下。” “怎么说我都是在自找罪受。” “那倒不一定,你可以证明自己与那件事无关,或是—杀了我。” “这怎么行?”韩咎率先摆了摆手,“你的命是我的,他若想杀你,好歹也要先经过我的同意。” 苏禊玉仍是微笑着,顾自回答道:“那还不如我多受些罪。” “呵,”花非卿伸了个懒腰,从地上站起来,“怎么说那杯酒都是我欠你的,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就还上吧。” 韩咎听他们说了这么多,本来一直摸不着头脑,现在一听到酒,立即就振奋了起来:“哈,女人你也会喝酒?那个什么丞相今夜我要与你好好比上一局,你若是输了,这女人就得彻彻底底地归我。” 苏禊玉挽起一泓浅笑:“好”。 月色迷蒙,亭榭之际,杯盏已相断摆好,壶中装的是“翠微”,以梅雨时节的朝露为材,混以青梅煮上三柱香即成,倒入杯中,便惊起一晕翠绿的涟漪。 盘置青梅,一樽煮酒。 花非卿率先斟了一杯,高举过眉:“这第一杯,权当是昨夜的合卺酒,敬楚慕云。” 言讫,将酒杯一倾,其中泔洌的佳酿全然倾泻于地。苏禊玉静等那液体湛入尘泥,方才举杯:“敬天地之大美。” 花非卿亦举杯:“敬人生之狗血!” “敬造化钟灵神秀!” “敬世界无奇不有!” “敬乾元帝!” “敬毛太祖!” “敬......非卿你是倾世之美” 花非卿的话被这一句生生噎了下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这个流氓……” 看得出来,她已有了些醉意,苏禊玉无奈地笑了笑,倒是韩咎先发起了牢sao:“我说你们这些人,喝个酒都要这么煽情——不过,你已经喝了这么多了,还怎么跟我赌?” “不过四杯而已,可补可不补,悉听尊便。” “我才不会乘人之虚,”韩咎兀自斟满,强饮四大杯,“好了,现在……才算得上公平……” 说着,声音却渐渐低沉,然后一头栽倒在了桌上。 花非卿一愣,江湖传言‘青渊三煞’韩咎鬼煞,音绝,两男一女,不光武艺旷世,而且各个皆是千杯不倒,怎么现在看来好像是……徒有虚名? 她想着,将韩咎用过的酒杯拿到面前,嗅了嗅,抬头对苏禊玉道:“这又是你的手笔。” “嗯”苏禊玉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放下杯盏,“我答应的赌局,除非万无一失,否则必不会让人占了先机。” 她淡淡一笑,双眸已有些酣红:“这次不一样,就算是你输了,我也不会是他的。” “噢……”苏禊玉展眉,再次饮尽一杯,两人都不说话,只是频频推杯换盏。清风涟漪,明月落樽底,佳酿流萤含春色,三杯两盏弄红颜,月上柳梢头,她已醉得伏在桌上沉沉睡去,眉心微微皱着,那朵莲花在夜色深处悄然绽放无声。 苏禊玉看着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明明不胜酒力,却还要逞强喝了这么多,只怕……不是单纯地想喝酒吧。 醉翁之意不在酒,非卿,你又是为谁而醉呢? 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她往怀中一横,向府中走去。 一声轻吟自怀中传来,常年随军征战,使她比起常个都要警觉一些,此番她不知何时已经被惊醒了,笑着在他胸前戳了戳:“你动作挺娴熟,一定抱过不少女人。” 他脚步一顿,俯身在她耳边,声音轻得几乎不可察觉:“你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