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言情小说 - 剑试花容在线阅读 - 第四章 一曲山河

第四章 一曲山河

    茅檐之上,面覆薄纱的女子翩然坠落,三寸小靴落地的瞬间,觅食的麻雀都不曾惊起一只。

    这点声响却不曾逃过在床上打坐的男人的耳朵,韩咎睁开眼,望着薄纱下隐约娇人的容颜,眉头一皱:“我不是说过这次出行我不想任何人随从么?你怎么还是跟来了?”

    蓝纱女子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一遍,不回答,反是径直问道:“主子,你就这么纵容那女人这样对你?”

    “这样对我”韩咎冷笑一声“先前是因为我没见过她,不然她以为区区三天就能奈我何?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将她牢牢地套在身边,让她心甘情愿地被我拥有。”

    “我不是指这个........”蓝纱女子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面纱在臻首轻微的侧动下微微起伏,让人忍不住想将那掩饰撩起去一探究竟。

    一瞬的迟疑后,她缓步向前,袖中一枚小巧的短匕滑出,刹那,在皓腕上带出一道血痕:“主子,让我来帮你解毒。”

    她上前执起韩咎的手,将受伤的手腕拧紧,让血珠滑在他皮肤下隐约可见的血脉上,却不料触及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内力便直冲面门而来,她惊得连连后退几步,喘息道:“主子,你这是干什么.......”

    韩咎收回推出的掌力,竟微微有了些怒意:“我说过多少遍,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管,这毒既然是她所下,那便随她去,我堂堂青渊三煞,怎能让一个女人瞧不起?”

    她将手掌上淌下的鲜血不着痕迹地在裙角上擦了擦,抬头,望向床榻上那暴戾却平静如止风中静静烧灼的火焰的男子,竟有一瞬失神。许久后,她倾身单跪,唇角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那便,让音绝以血之躯,助主子灭汝所害,得汝所爱,待有一日,踏千古江山于蹄底,揽倾世美人于臂怀,莫要忘记音绝便是。”

    花非卿侧目瞥了瞥流苏帐外,才知天已垂暮。

    金钿倚在苏禊玉颈侧,倒映的月光照着他玩世不恭的浅笑,却是一阵光华迷醉,指尖在榻上缓缓敲了三下,他将目光转向她,云淡风清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却听得山石崩催,马车内訇然一声巨响,刹那间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花非卿一惊,想起这条路上有一处高数丈的断崖,必是马车坠下了,只是,苏禊玉身旁的那么多随从怎么会连一个马车都护不住,人呢?

    她忙松开抵在苏禊玉颈上的手,刚一收回,便看见车顶上迸出一串火花,转眼马车已裂成数块。与此同时,她便觉得腰间一紧,显然已被人揽入胸怀,那人足尖在嶙峋山石上,略略一点,腾身而起,月色下只看见他青丝散开,荡然一笑:“你手上的东西呢?是无意脱手,还是.......不忍心?”

    “我只是觉得,现在我说不定还能浑水摸鱼逃过追杀,而杀了你堂堂一国之相,岂不是又要在我的罪状上加上一条?我可不想这么年轻就给你陪葬。”

    夜色太浓,她自然看不清他眼底神色那一瞬的变幻,只看见崖边枝桠一阵摇曳,夜寂得连虫声也无。

    她挣脱他,翩然落地,金钿重新回到掌心,四周果然连一个随从的身形都没见到,想必,这坠崖一事,是有人谋划的。四周密林黯然,最适暗杀。余光却捕捉到苏禊玉指尖一绾,一片枯叶已经飞出,直取马车的碎片之下,不久后,便听得‘沙沙沙‘几声,从车底下滚出一个黑色的人影来,叫声也未发出,定是一剑封喉。

    下一秒,阵阵喊声便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密林深处异动不绝,花非卿这才发现,所谓的树枝,其实是许多伪装过的人影,而此刻,冲过来的,少说也有上百个。而苏禊玉已经纵身跃出,长剑在空中划过,转瞬便取了几人性命,突然,他剑锋一转,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向一个黑影袭去,刀尖触及其面部的瞬间轻轻一挑,他轻盈落地,剑上便多了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在空气中无风自动。

    这动作,挺熟稔啊。花非卿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回眸间竟看见那没了脸皮有‘怪物‘还在地上扭曲痉挛着,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手中金钿已出,直取那人后心,倾刻便要了那人的命。

    这是她和楚慕云商量好的原则,战场上必会杀人如麻,但,他们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死得太过痛苦。

    突然掌心一暖,苏禊玉已不由分说,他握住她的手,接下来便是一阵轻暖的气息扑在耳畔:“这些人不是一般的山贼组织,他们人数众多,不可硬战,我知道一个地方,先跟我走。”

    此时情况危急,已顾不得其他,花非卿顺手解决掉两个人,便随着他向前奔去,绕过一块大石,放眼望去是一片碑石林立,显然是一处乱葬岗。

    身后呼声连天,身前摇魂幡随风舞动。

    “我说,你该不会是想让我钻棺材吧?”

    苏禊玉在一个石碑前停下,目中有狡黠的光华流转:“自然不会是你一个人。”

    花非卿一瞥,便看见那碑文上写道“**夫妻合葬墓”心想倒是挺像,这一整片乱葬岗都处在山坡地带,唯独这一个墓处在山洼处,稍微懂点风水的人都知道此处水土流失且常年积水,断断是不适宜墓葬的,倒是比较适合挖地道。

    苏禊玉指尖在碑上的某一处扣了几下,听得“咔”地一声脆响,墓碑突然裂开,落出了一个花非卿熟悉得不有再熟悉的东西——棺材。

    花非卿立即将棺盖踢开,里面果真空无一物,纵身跃下,正准备让苏禊玉也下来,却听得他道:“你沿着密道一直往前走,我过会便来。”

    说完眼前一暗,棺盖已被盖上了,花非卿倚着墙坐下,从袖中摸出一火折子吹亮,她自然是不会走,毕竟是那人带她来的地方,说她不一定信得过都显得太过牵强。

    头顶依稀传来兵戈相接声,她刚准备打开棺盖看看外面的情况,一个人影便已经跃了下来,苏禊玉身形落地,忍住一个踉跄。火折子印照处他脸色有几分苍白,肩头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羽箭,他在花非卿身旁坐下,微微喘息:“你怎么不走?”

    “你又为什么要出去?”

    苏禊玉垂眸,苍白的脸上划过一道绚目的笑意,瞬间仿佛枯木回春:“不过是在那些人身上做了些记号而已”他突然抬起头,望向她:“你过来。”

    “干什么?”花非卿被他这样望着不自在,反而后退了几步。

    他也不怒,只是摇头笑道:“你看我都这样了,若要是打起来,也得是你占上风。”

    她看了看他的伤口,那支羽箭没入右肩过半,没废了他武功便已是不错,说不定还淬了毒,她试探着走到他身前,凝望着他期待的目光,俯下身来。

    迅雷不及掩耳中肩上一重,已被他不容反抗地拉入怀中,她一惊,情急中匆匆避开他肩头的羽箭,却来不及觉得唇上一暖,那天威地势般无处躲避的气息便奋不顾身地压了上来,触及那温软刹时化作清风缕缕,却兴起万丈狂澜。

    她似触电般定在原地,没来得及推开这毫无征兆的吻,便觉得唇边一股腥甜的暖流喷涌。与此同时,怀中那人一声闷哼,竟是先她一步将她推了开去。

    “你——”她立即条件反射地去捂自己的唇,触手竟是一掌温热粘腻,而苏禊玉已经将那支羽箭掷在地上,箭头是特制的三棱形,拔出的时候带下一大块血rou,苏禊玉闭着眼,面上残存着一丝痛色,转瞬被一如既往的笑容所取代:“我.....怎么?”

    花非卿一怔,顿时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这个在皇权争斗中所有的神情都掩埋在假面下的坚忍男子,在吻她的一瞬间,她竟未有一丝的反感或厌恶。心中有片刻的失措,她转过身,不敢再去看他,却听见他有些憔悴的声音传来:“你知道.....外面那乱葬岗,十年前是什么地方?”

    他这样的语气让花非卿有些吃惊,又不禁转回来,摇了摇头。

    他苦笑一声,垂下眼睫,不知是不是累了:“这里以前是楚家的偏祗.....你夫君,出生的地方.......”

    花非卿不禁又多望了他一眼,这些事情,他怎么会知道?不过想来也是,这些置身于霸业皇图尔虞我诈的人,对对方的底细探听得清楚一些也不足为怪。只是,她突然极想知道,这个与楚家相隔几里的偏祗中的密道究竟是通向什么地方。

    仿佛是察觉到她的心思,他缓缓起身,向密道深处走去:“走吧。”

    “你没事?”

    他用一个笑容来回答她:“废话——不过,听到这句废话,我很欣慰。”

    走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便有一阵阵清冷悦耳的水声传来——这条密道被巧妙地隐藏在一条瀑布后,透过朦胧的水帘,依稀看见有桑竹美池之属,山巅的一角飞檐睥睨,便有凌架万人之姿。

    “铸剑山庄”

    “传说中朝庭间接用来选拔武学人才,筹备十八兵器之地,竟然如此隐秘。”

    苏禊玉伸出手,纤长的手指轻轻接在那瀑布的水花下,突然冷笑一声:“隐秘?呵.......当初,盛宣帝那个老家伙还不是照样天天来这里?”

    花非卿觉得自己定是看错了,方才苏禊玉的神情里,竟有那么一瞬的苍凉,仿佛于寂夜深处,看一场不辨真假的花落无声。

    朴素的房间内,苏禊玉将方才取下的那张人皮浸在一盆药水中:“明日皇上将会移驾这里。”

    这句话已经很明白地表达了他的意思——他是嫌花非卿的男装和‘美人痣’技术太差,还不足以瞒天过海,此时,花非卿才有机会细看那张人皮:切口处利落从容,没有带下一丝不该有的血rou,若非经常做这种事的人,断然不可能做到这么架轻就熟。

    花非卿将那人皮取下,细细贴在面上,镜中是一个陌生少年的面孔,貌不出众,倒是很清秀。她突然拉过苏禊玉的袖子,指尖装作无意地略过他的右肩,他果真身子一个不稳,发出一声轻哼,强倚住身子,他望向花非卿,神色立即恢复如常。

    不等他开口,花非卿走到他身前,将那双白皙好看的手轻轻搭上他的伤口,他有些不明觉里望着她,咬牙似在忍,却又无端觉得那双手上好像沾染了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恩泽,那动作猗旎无边,仿佛梢头桃花,一个出声便会打破零落下来。

    听她道:“说,你痛。”

    痛,那种感觉,在看似平静的心底如暗流涌动,却始终不肯惊出一丝波澜。他谋的是天下,是万人之上,一朝不慎便会步步皆输。在那虚伪利益的朝庭,彼此将七情六欲隐藏在算计权舆下,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自己。

    而她,在叫他像一个普通人那般,说,自己痛。

    窗外不知何时杳杳地飘来了一曲萧声,声声落地皆是苍凉,是他们都熟悉不过的曲子。

    ——山河寂。

    一曲江山,愀然入梦。

    他有些出神,许久后竟爽朗地笑了起来:“我倒很想知道,楚慕云离开这么久,你可曾想过——哭一场?”

    她一怔,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来反驳她,不过江山生死,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些坚持不肯输人的倔强,彼此都不愿因为内心的柔软,便轰然崩塌。

    苏禊玉走出房门,向身后望了一眼,见花非卿没有跟出来,才大步向前走去,铸剑山庄高插云霄的飞檐上,伫立着一付之东流窈窕曼纱的身影,深紫色面纱起伏舞动,掩住了暮色深处,那一抹朦胧的月光。

    “词人投笔,提携虎旅,将军白发,塞下秋高。纵山河万里,裂帛三丈,不过卧龙跃马,终归黄土,繁华落尽,空剩已往不谏,来者难追,江山亦老,山河永寂——好曲!”

    隔着月影,那女子面纱下浮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浅笑,洞萧垂下,她莲步微移,带动足边一个小巧的铃铛,发出一声声悦耳清鸣:“好一句江山亦老,山河永寂。殊不知,这江山一梦,却不只出现在帝王一人的枕下。”

    他笑:“不明觉理”

    女子不怒,更加娓娓道来:“明君品类有三:上者,大智大勇,韧而擅谋,巧得民心而独揽天下;次者,铁骑雄心,叱咤戎马,可霸寰宇;次之又次,至少能守戊定国,保民生无忧。而皇上齐澈生性暴戾,罔顾是非,你扶佐这样的人登上皇位,难道真的是忠君为国?”

    苏禊玉不动声色,只是在听见那句“罔顾是非”时眉梢扬了扬,随即又恢复了向来的云淡风轻:“我无心于权术,若姑娘来只是为了推给我一个谋权篡位的罪名,那便恕在下不奉陪了。”

    音绝笑意荡漾,竟是在檐角上坐了下来:“那些在半路上装模作样拦截你们的人,你不想知道是谁安排的,不代表别人不想知道。这个消息若是拿去卖,至少能换得五十两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