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生涯原是梦

    见此古慈帝君拍了拍七月的头顶，示意她起身。随即活动了下手臂，理了理衣袍，坐直上躯，用力地掀开了帝座旁的黑玉麒麟扳手。霎时，满室机关开合的声音大作，帝寝殿似多出了一倍的空间，地层缓缓下沉，又是一声吱嘎，七月只觉得脚下落空，耳畔风声大作，心中大惊，一时间身子不受控制地倒栽下去。

    一个空翻，她下意识用出“步九霄”，然而四周并没有着力点。正慌张间，头上有人破空而来，宽袍大袖，衣袂飘飘，顷刻间就抓住了七月的手臂，感受到衣衫上散发出的熟悉紫檀香气，七月心神安定，半空中以舜兮为着力点，手上，腰间同时用力，长腿盘在舜兮腰间，向下用力，身体猛地跃起，在半空中稳住了身形。

    而此刻的帝寝殿，满室寂静，室内陈设依旧，满室灯火摇曳，墨玉麒麟流光溢彩，只是室内少了三个人而已。

    两人手拉着手缓缓落地，比起江南七月的稍显狼狈，舜兮却胜似闲庭信步。身处暗室也不改公子如玉的姿态，令人望之自惭形秽。七月此时就是自惭形秽中的一个，想到自己刚刚的狼狈，眼睛因羞愤蹭蹭的长出了两丛小火苗，理也不理舜兮，也不顾脚下身侧，埋头就向前走去。

    不知踩到了哪里，原本黑暗的空间亮如白昼。同帝寝殿格局一致的屋子里，四面墙上错落有致的镶嵌着大小不一的夜明珠。吊顶上盘着一只七爪金龙，双目闪闪，龙须飞舞，口中衔烛。舜兮见此景喃喃道：“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暝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不饮，不食，不息。身长千里，在无启之东。此龙乃烛阴，上古神兽，竟会盘踞于此暗室之中，不知缘由。”

    “你二人当真幸运，步子一步不错，还恰好走到烛龙大殿中央，说你们什么好，这算是……傻人有傻福吗？”古慈帝君的声音幽幽传来，舜兮依然嗓音带笑：

    “若是走错了呢？”

    古慈慢悠悠的答道：“自然是烛龙动，机关开。万箭穿心，烈火焚身，魂飞魄散。”

    七月闻言，顿时像只炸了毛的小豹子：“那师尊你怎的不提醒我们！”古慈帝君沉默良久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一开始没想起来……”

    七月：……

    舜兮：师傅，骗人是个脑力活……

    七月还要说什么，却被古慈截住：“好了，好了，到此为止，向东走五步。”舜兮抬脚却被阻止，“小子，不是说你，你向后直走，出大厅，见到三扇门，自选一间进去罢。”

    江南七月闻言，脚也不动了，猛地回头望向舜兮，眼中有疑惑，有紧张，有不舍，有担忧，表现得就像一个不愿意离开父母的孩子。“师傅，你让他去那干嘛？不一起来吗？”

    舜兮的笑容缓缓绽开，就像佛陀种下的菩提花，纯白，圣洁，令人心安，眸光似水，温润如玉：“放心走，不会有事”，他依旧是翩翩公子的姿态，长袖翻飞，大踏步向后走去，慢慢步入漆黑的后殿。就在快走出去的前一刻，舜兮冲着七月回眸一笑，这一笑，天地间只剩他眉眼如画。明明那样美，却让七月差点落泪，仿佛也有一个时刻，他也是这样冲着自己笑，然后步入黑暗，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就被划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她找不到他，他也不能去找她，就这样，不能再见。

    古慈见状，皱皱眉，有些心累，大喝道：“还不过来，他有他的责任，你有你的背负，谁也替代不了谁，他长你两万岁，若不能全身而退，就不配作昭虹的襄君，更不配被世人称作双壁！”

    七月闻言，擦擦眼睛，收起了脆弱的样子，容色严谨，依言行事，倒真有了几分少君的样子。东走五步后，墙上现出一道门，推门入内，古慈帝君正身危坐，乌发以青色琉璃玉高高束起，容貌秀丽如好女，但却无一丝脂粉气。青衣已褪去，换为以玄雷锦制成的黑色镶金线绘着麒麟踏火焚风图的昭虹帝君正装。神态肃穆，姿仪庄重。

    她有些楞，似是明白了什么，直直立到古慈面前，以手加额，肃然躬身，行的是昭虹拜君座的古礼。古慈拿出一面蓝色古镜：“此乃慧明指方镜，梵境佛修之物，因我昭虹十二任帝君无泪与佛修梵音交好，梵音以此镜赠昭虹。此镜可观历代世事，使所有者牢记过往前尘、明兴亡，晓变迁，鉴世人。今日赠你，望你能时刻以史为鉴，正心修身，守我昭虹。”七月双手接过：“徒儿定不负师尊所托。”

    古慈看着七月因俯首露出的头顶的两个旋儿，仿佛看到幼儿时的七月——小小的脑袋，身量不足，不管再怎么仰头还是能看到这两个旋儿。心下一软，语气也恢复了平日的和暖：“一眨眼，你已这般大了，可在我和你师兄的眼里，你永远是当年襁褓里的婴儿那么大。我情愿你永远那样小，可那不现实，我本想着我们可以一辈子护着你，可终究也是虚妄。还记得当年我问你，是要做少君还是做帝姬吗？”

    “记得，我选择了少君。”

    “那我如今再要你选择一次呢？”

    “七月本心依然。”

    古慈闻言，一声长叹：“但你可知我既不愿你做帝姬，又不愿你做少君。帝姬悠闲自在，就像洛昀，万人追捧，享受着天下第一的美名，却逃脱不了联姻的命运。少君虽身处高位，但殚精竭虑，深陷政治漩涡，那个大染缸你不会喜欢的。可我又希望你做帝姬，我和你师兄护着你，你能开心的活着，过得比洛昀还好，但我也希望你做少君，地位尊贵，无人敢欺，不受摆布。可终究各有各的难处，不得尽善尽美。”

    小丫头心中既感动又酸楚：“师傅同师兄对我的关爱之情，七月愧受。我出身不详，无父无母，若不是师傅把我捡回来，我早不知死在哪条狼狗的嘴下。如今能安稳生活，并受尽世间荣宠，这是书里才有的幸运。我有的，都是师父给的，唯有一腔热血，赤子之心，愿守昭虹万世基业。令我子民安居乐业，以报师尊养育之恩。”

    古慈听闻，正色道：“我养你，不是要你回报，自你进入昭虹起，你就是我昭虹的子民，昭虹不会让外人欺压于你。我一生无妻无子，在我心里你不仅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孩子。我希望你能过得比任何人都好，所以我不要你回报，少君会变成帝君，一生忙忙碌碌，痛苦，挣扎，你会后悔，甚至不得善终。我不希望你是这样的结局。我宁可你庸庸碌碌，也希望你安安稳稳。”

    七月心惊，她知道师傅待她同师兄不同，但不知师傅竟是如此想法。一时间百感交集，肃然拜下：“在其位，当其责。七月既然享受了别人无法享受的尊荣，就要承担更沉重的责任，这理算应当。我还在书院念书时，眼前的一切都告诉我，一个人，想要过普通的生活，就会遇到普通的挫折，想要过上最好的生活，就会遇到最强的伤害。这个世界很公平，想要最好，就一定会给你最痛。能闯过去，是赢家，闯不过去，那就乖乖做普通人。但我不想做普通人，或者说，自从我当了师尊的弟子，就注定我这一生不可能普通。我想要少君这个位置，这个位置注定会有不测，但那是我自己选择的地方。我会放弃抵抗的举动，一直向着它前进。那也许是带着苦味的日子，但那才是我活着的意义。”

    古慈心中一叹，自己的孩子自己清楚，七月性格跳脱，多疑肆意，心性狠辣而温和不足，当帝姬绰绰有余，少君也是够格，但若是登基，这等个性一定不堪重负。他是昭虹的帝君，却也不是没有私心，相比七月，舜兮是更好的储君人选，但他也是七月的师尊，甚至相较于舜兮，他更疼爱七月。私心是真的，但疼爱也不是假的。

    江南七月重重叩首：“望师尊成全。”

    古慈帝君见状，一声长叹，罢了，帝姬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而襄君所要承受的压力和所需的能力更在少君之上。他就这一个女儿，一个比亲女儿还亲的孩子。果然，自己的孩子，既不想她受累，又想让她得到最好的……

    就如此吧。这是一次赌博，押上了他的名声，七月的能力，舜兮的心性，昭虹的命运的惊天豪赌。他也想看看，昭虹会在她的手里变成什么样子。很惊险，但也很有趣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