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是只狼妖
我是只狼妖。我有着四百年的道行。这世上,从来没有哪只狼可以活四百年,除非他已经变成妖。而我就是一只妖。 修妖的道路是孤独的。 修妖就是要凭借着天地之间的灵力增加自己的修为和寿命,没有同伴,只有看着生命的消逝和时间的变迁,修妖不需要同伴。 妖和人的世界,是两个世界。 在我羸弱的时候,人们排斥我;在我强大的时候,人们敬畏我;在我远去的时候,人们祭奠我;说到底,人们只不过把我当成一只妖怪罢了。 我也觉得自己是一只妖怪。 但直到有一天,她出现在我的世界里。那天,她光着脚,坐在小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她看见了我,不但不害怕,反而对我微笑。 我想不到人类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女孩,因为那时的我还保持着一只狼的形态:脸上长满了毡毛、凸起的颚骨、毛绒的耳朵、还有一双散发着蓝色火焰的妖眼。 女孩的笑纯真而甜美:“一起坐上来吗?”她挪挪身子,石头上腾出一块空位。 可我没有忘记:我是一只妖怪,在人类看来,我如此丑陋、如此肮脏、如此可怕,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妖怪就是妖怪,妖怪怎么能与人类坐在一起?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女孩面容宁静而淡雅:“你经常来这里吗?” 我不知道她的意图,默不作声。 女孩表情温柔而羞涩:“你,可以经常来陪我聊天吗?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我心中暗暗惊讶:像我这样丑陋的妖怪,也有资格和人类成做朋友吗?我犹豫了。四百年的理智告诉我:妖怪的世界和人类的世界是两个分开的世界,妖运和人生是两条永远不相交的平行线,我应该离开了。可是就在临走的那一刻,我稀里糊涂地犯了一个错误,用人类的语言开了口,说了不该说的话:“为什么你一个人在这?你的家人呢?” 女孩见一匹妖狼竟然开口说话,十分惊讶,而后很快又恢复了她一如既往的温柔:“我生病了,我得了一种很严重的传染病。” 原来她和我一样,都是被这个社会遗弃的人,我们在孤独中寻找安慰,终于在同类中找到自己的归属。 那一天我和女孩聊了很久,得知原来女孩生下来就得一种病,这种病可以在人类中迅速传播,一旦被感染就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她的家里人为了防止被传染,于是把她送到山上的木屋来住;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的久了心中不免闷得慌,只想找个人作陪伴。 最后,我拒绝了女孩的请求,转身离开了。 想必那次她一定很失望。 第二天,女孩仍坐在溪边。 我出现在他面前,只不过换了一副人类形态——直立的双脚、黄色的肌肤、坚实的手臂、匀称的肌rou和胸膛,头戴着无脸面具:面具下藏着一张狼脸。 妖怪可以自由的幻化成人,但却是人的不完全形态——总有一部分会显露出妖的特征,如同狐妖通常总留着尾巴一样。 万事万物总有其代价,能做到这种程度,我已经尽力了。 女孩看着我惊奇。 “我是一只妖怪。”我对她说。 女孩并不在意。 “我,能和你做朋友吗?”我对她说。 女孩吃惊,随后开心点头。 “把手给我。”我对她说。 她笑着看着我,毫无戒备的递过手来。 “我带你去银杏林,那里是一座天然的迷宫,不然你会迷路的。” 女孩点点头。林中深处,正是树木们最繁华茂密的场所。古老的银杏树盘根错节四散生长,绿色的叶子如同一片片小伞挂在枝头,天空中的阳光在叶子的绿意中折射,空气中飘荡着软绵绵、甜丝丝的芳香,清新的风吹着叶子梭梭作响。 “好美啊。”女孩也很喜欢这块地方。 “你在树林上方飞过吗?”我突然问女孩。 女孩不理解我的意思,摇摇头。 “到我肩上来。”我弯腰蹲下。 女孩看不见我的面容,对我却出奇信任。她踮起脚,伏在我后背。 “抓稳了吗?”我开始聚集妖力。 女孩紧紧抱住我的肩膀。 一股庞大的妖力散开,我在地面上像一匹狼一样加速,而后跃起,高度越来越高,一直到树的顶端:庞大的妖力让我可以踩着叶子在这片森林上方平稳飞驰,整个森林的面貌俯览在脚下,两旁的风呼呼向身后翻涌,下方十米多高的大地在飞速后退…… 我在银杏林上方飞驰了一圈,然后在原地停下,放下女孩,回过头,却发现她满眼都是晶莹的泪。我有些慌张了:“是风吹到眼睛了吗?还是吓到了?” 女孩摇头,笑着擦着眼泪:“是太开心了。我从小身体孱弱,走不动很远的路,我想一辈子可能都体会不到奔跑的感觉了;但这次竟然能像鹰一样在大地上飞,这种俯览大地的奇妙感觉让我一生也忘不了,所以不小心激动得哭了,对不起。” 我震惊。 我是一只修为四百年的狼妖,这点速度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以为我强大的妖力只会给人带来恐惧和不安,却不曾想区区一只妖怪的我,竟然也能给人带来快乐。 “妖怪先生,我喜欢你。”女孩天真烂漫,看着我说。 我笑了笑,但我知道,她看不到我的笑,因为我带着一只面具。那一刻,我的脑中一瞬间萌生出一个愚蠢的想法:如果我能摘掉这个面具,如果我是‘人’…… 妖怪只是妖怪,妖怪不能转化成人。 虽然不能转化成人,但和女孩在一起的时光过的不再那么漫长:在这么一大片银杏林中,我和女孩总能找到些乐趣;我向她讲述自己四百年成妖的经历,她给我讲述人类社会的种种奇文趣事和风土人情;我为她展现妖力,她带着我偷偷跑下山去,两个‘人’戴着面具一起参加人类的假面派对;当然偶尔也有无聊的时候,但奇怪的是,原本无聊的事情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会变得不那么无聊。或许,她是上天所赐给我的一份礼物,所以我总能在她的影子里找到了真正的自己:原来修妖的道路也可以这样快乐。 我以为这种快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但直到有一天,女孩的病突然严重了。 她高烧总也不退,我心里害怕了。 四百年里,无论怎样的生死危机我都从不害怕,但惟独这一次,我害怕会失去她,更不敢想象失去她的孤独岁月将怎样度过。
她在病床上昏迷不醒,而我却毫无办法——这是只有人类才会得的病,也只有靠人类自己才能医治,于是我戴着面具,背着她四处求医。 我知道:人类社会中,没有钱是办不成任何事的;于是我凭借自己的妖力,从一个叫“银行”的地方弄来一吨黄金,这对我来说只不过是探囊取物。 人们并不畏惧戴着面具的我,虽然这张面具没有脸。人们见了我的黄金会迎着我笑,所以无论我走到哪,都会有人让路。 我带着黄金四处求访医生,但所有的医生见了女孩的病,脸上都一定会表现出一种表情——那是一种惶恐、畏惧、排斥、甚至厌恶;这种表情我最熟悉不过,这种表情我最讨厌不过,因为:那是当一只妖怪露出真面目、人类所展露出的狰狞表情!是对妖怪畏至极度、恨之入骨、除之后快的表情! 我震惊:女孩明明是个人类,为什么会被当做一只妖怪来看待? 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妖怪的本质:在人类眼中看来,所谓的妖怪,只不过是被社会所抛弃的那一小部分群体罢了。 因为被抛弃了,所以孤独;任由一个人自生自灭,所以感到害怕。 这一刻,我才真正认识到人类社会的残酷:它如同一只巨兽,在遗传与变异中成长;对于自己身体里不需要的那一部分,它会无情地舍弃掉,然后继续在历史的长河中前进。 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女孩和我是同类,我们都是妖怪;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在人类看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丑陋、肮脏、可怕、人人避之不及。 我知道女孩的病,恐怕是难以治好了。 于是我们又回到木屋里。 我握着女孩的手,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到底应该做些什么才能挽救我四百年里唯一的快乐;我在她身边守护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她终于睁开眼,微笑着对我说:“好想,在银杏林,里再,再,飞一回,可以吗?” 她的声音已经微弱到不能说出口。 于是我抱着她,再一次在这片银杏林上方飞驰:耳边的风呼啸而过,脚下的大地在飞速后退,我们偌大的银杏林还是和往年一样美丽。 她在天空对我微笑:“谢谢你。” 我感受到她生命的气息正逐渐散去,于是握住她的手,停下脚步落在地面上。 她想用手去摸我的面具,声音微弱对我说:“我能,看看,你吗?” 我痛苦。 我知道,如果她到我长着一张狼脸肯定会失望,于是我一手打爆了自己的妖丹——传闻失去妖丹的妖怪会失去妖力,因而形态更加接近一个人。 我扶着她的手,摘下我的面具,露出一张人脸。 我对她微笑,我的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她看到了我的脸,看到我的笑,很开心,用尽最后力气对我说:“能遇见你,真好。” 她死了。她死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楚欣。我感到心痛如绞,可是我没办法再像狼一样对天长鸣:原来人类的心痛,就像一个螺旋在心里搅拌,绕来绕去的痛,绕来绕去的痛,永远无法毁灭,永远也无法停歇,藏在记忆里,若隐若无的发作,一直到生命走到终点才肯结束:这一刻我才明白,这就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