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 临寿春城启大战 登八公山论古今(5)
原本百战军与侍卫亲军五万将士渡淮水征战,就调集了大量青壮民夫运输粮草、保障后勤,临近淮水的各州藩镇,也都有供应前线粮草、医药的职责,这本已不是小数目,如今李从璟再令四镇八州之地十万兵马青壮来助战,可想而知后方牵动的保障线有多庞大。 卫道这时候道:“数万将士,十数万民夫为战事奔走,日耗钱粮巨万,如此动静对地方新政施行,实有莫大阻碍。” 李从璟点点头,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淮地之战,沿用两川之法,大军每打下一地,官吏即接收一地,用起府库供应前线消耗,因粮于敌。冯道所领官吏,日前已从洛阳出发,往淮水赶来。” 因粮于敌,这四字看上去美好,实际效果不过是杯水车薪,因为州县粮草储备有限,除非对新得之地横征暴敛,否则前线大批钱粮消耗,仍是要从国内运输。而在新得之地横征暴敛,无异于自断双脚。 相对而言,因粮于敌的措施,最适合的是马军征战草原。当年霍去病就是这么干的,所以纵横草原千万里,往来如风,兵锋所向无人能敌,以至于草原民众闻其名而双股颤栗。 卫道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从璟知道他想说甚么,然而他再仁慈,也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但凡大业必然建立在尸山血海之上,远望北方,平静道:“新政推行,本也不是一蹴而就,四镇八州慢上一步,也无大碍。”他默然一下,“淮北州县,再苦三载,可享太平。” 最后这句话一出口,李从璟骤然觉得熟悉,于是想起后世时,为先行城市建设,某位大人物也曾说过,农村百姓再苦几年 回到寿州城外,大军仍在攻城,激战声震耳欲聋,远传数十里。百战军早已被替换下来,如今担任攻城任务的,是侍卫亲军所部,主持战事的是侍卫亲军副将李彦超,至于百战军则被李从璟勒令休整,养精蓄锐,以备来日大用。 寿州境内的大县,有一个南边的盛唐县,颇有兵马,李从璟已令李彦卿率一部兵马去征讨——李彦卿即是李彦超之弟。 自李存审以下,符氏一门皆将种,已经颇有些传为佳话。 在营中角楼上观望侍卫亲军攻城,攻势虽猛,李从璟却有些不满意,看了一阵,他索性下了角楼,登上棚车之顶,命甲士推向阵前,然后竖起大旗,阵前督战。 眼见秦王来到阵前,众将士莫不一阵凛然,这不仅是动力,更多的还是压力。作为侍卫亲军,虽然没有跟随秦王征战过,但秦王治军严明之名,他们不仅早有耳闻,身为兵马大元帅,秦王巡查军务时,也没少立威,这下见秦王来到阵前,众将士岂能不肃然? 李彦超也赶过来,询问李从璟有何指令,李从璟在棚车上传下军令:“擅自后退者,斩!临阵不前者,斩!左顾右盼者,斩!” 李彦超领命而去,须臾,此令传遍军中,侍卫亲军的攻势,因之有明显振奋。 李从璟看向战场,面无表情。 戚继光曾言,衡量一支军队要看他的将士,十分之一敢战为合格,十分之二敢战可争胜,十分之五敢战则天下无敌。 眼前侍卫亲军虽然攻城之势不弱,但真正敢舍身忘死,甘冒矢石奋勇向前的,其实并不是太多,在战斗与在忘死战斗,完全是两码事。 冷兵器战争,每逢激战,将领为何要冲锋陷阵一马当先?除却依仗自身之勇杀出一条血路,就是要以身先士卒之态,让更多将士愿意跟随他舍身忘死的战斗。 “孟松柏!”李从璟骤然一声呼喝。 “卑职在!”孟松柏在车前抱拳,昂首等待军令。 “孤要你亲自进战场,只做一件事。”李从璟将孟松柏叫到近前,细细吩咐一番。 孟松柏很快听明白,领命而去。 他进到阵中,左右游弋,手持一根利箭,箭头不时在一名甲士兜鍪上划一下。 就在这时,高审思出现在城头上,督战之余,他很快就发现了棚车上的李从璟。李从璟的棚车够高大也够显眼,高审思想不发现都难。发现李从璟在阵前督战,高审思陡然眼前一亮。随即,他让亲卫去拿来一张大弓。 李从璟偶然抬头,就见城头上,高审思挽开一张巨大雕弓,弦如满月,一支利箭正对自己,电光火石之间,利箭飞射而出,破空而来,那长空之中,仿佛响起空气被撕裂的声音。 李从璟双眼微眯,身形不动如山。 那穿空而来的利箭,在距离棚车仅五步之遥的地方,无力坠落地面。 高审思双目一滞,李从璟嘴角微微勾起。 两人隔着激烈厮杀的战场,遥遥相望,彼此对峙。 “来人!”李从璟一挥手,“移车前行五步!” “殿下!” “元帅!” “万万不可!” 近卫皆惊,就要相劝,方才利箭飞来,落于棚车之前,他们岂能瞧不见,那一箭由于力道不够,差了五步落地,而今李从璟却要移车前行五步,岂不是以身去迎利箭? 高审思分明是闪射之士,如果不然,利箭也不会射出这样远。 李从璟双目一凛,看向左右近卫。 近卫们自知军法,不敢再耽搁,硬着头皮,推动棚车前行五步,正好将地上那支利箭压过。 李从璟负手看向寿春城头的高审思,目光平静。 但其自信之处,一览无遗。 挑衅意味更是十足。 高审思恼羞成怒,他本已收了雕弓,这时见李从璟竟然这般模样,一把将雕弓从亲卫手上夺过来,同时抽出一支利箭,引矢在弦,再次对向李从璟。 这一回,看到这一幕的双方将领、将士,就多了。 李从璟身形纹丝不动,临深渊而不惧,近火海而不慌。 便是知道这一箭即便能射中李从璟,以刚才的成效看,也不过是堪堪触及,根本无从破甲,高审思也要争这口气。他深吸一口气,蓄势半响,再度一箭射出! 利箭居高临下,刹那间掠过双方将士头顶,直奔李从璟前胸,飞速射来。 眼看利箭瞬间临近李从璟,所有见证这一幕的人,莫不屏住呼吸。 利箭再度下落,在棚车前四五步外坠地。 竟是与先前一模一样! 李从璟嘴角再度微微翘起。 他身旁的甲士,一阵欢呼喝彩,群情激动。 寿春城上的吴军,脸色一垮。 高审思一把将雕弓重重扔在地上,悲声高呼:“天不佑我大吴邪?”连呼三声,他再度看向城下,咬牙激昂道:“若天果真不佑我大吴,本帅愿死于此城之下,以求不失臣节!” 他为神武军节度使,故而自称本帅。 这一幕很快传遍两军,侍卫亲军因之士气高涨,攻势顿时大涨,而吴军在士气萎顿后,听罢高审思之言,也奋起力战,带着一股悲愤之气。 这一日战至收兵时,唐军曾攻上城头。 一夜无话,且说翌日一早,侍卫亲军整军再战,列阵于营外,在即将攻城之际,李从璟策马来到阵前,孟松柏紧随其后,巡视过一边甲士,李从璟挥手,示意孟松柏入阵。 孟松柏得令,策马行到阵中,找到昨日攻城部曲,而后在众将士身后行过,但凡看到兜鍪上有一道箭痕的,即令其出阵。 前前后后,百余人被孟松柏叫出阵,这些人斩成一排,不明所以。等到孟松柏前来复命,李从璟点点头,而后策马上前,来到这百余将士身前。孟松柏带近卫随行其后,列好阵型。 接下来李从璟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经由近卫之口,传遍军中。 不仅传遍侍卫亲军,便是寿春城头也都听见了。 李从璟看向那百余甲士,“身为帝国将士,食君之禄,百姓以血汗养之,便是期望有朝一日,尔等踏上战场时,能够为国奋战,护君民击不臣,还我天下太平,保我社稷安宁!” 众将士看向李从璟,面色疑惑,不解其意。 李从璟继续道:“昨日,孤王亲临阵前督战,令军法使驰马入阵中,见有临阵退缩、裹足不前者,便以箭头划刺兜鍪,以为记号。而你等百余人,兜鍪上皆有箭痕,难道还不知醒悟吗?” 此言一出,终皆大惊。 李从璟目光冷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尔等随军征战,为何不肯尽力?既然尔等不知忠义,不思报效家国,帝国要尔等何用?阵前孤曾严明军法,尔等明知故犯,是以为孤治军无道吗?!” “军法使何在!” “卑职在!” “斩!” “得令!” 那百余军士,见甲士们一拥而上,将他们按倒这地,哪能不知自己即将命丧黄泉,纷纷大喊求饶,“我等知错,请殿下容我等一个机会,令我等改之!” 更有人痛哭流涕,言说家中还有老母妻儿,只求殿下开恩,给予将功补过的机会,必定奋勇杀敌,不夺城池不归军阵。 李从璟稳坐马背,面容冷峻,对这些军士的求饶哭喊视而不见。 孟松柏毫不迟疑,抽刀高举,“斩!” 手起刀落,人头滚地,百余具无头尸身,脖颈血涌如泉,颓然歪倒。 三军将士,无不惊骇。 李从璟如刀的目光在众将士脸上扫过,“奋战有功者,赏;畏敌怯战者,斩!”而后调转马头,手指寿春城,“将士听令:攻城!” 使将士畏惧军法胜过畏惧敌人,而后将士能够死战。 两万虎狼,喊杀上前。 寿春城上,高审思脸色一变,“素闻李从璟能征善战,军法严明,不曾想其治军之严,竟至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