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节
孟津渡,黄河南北往来的重要渡口,几艘渡船缓缓靠岸,船老大还没把船停稳,岸边的民夫就呼啦啦围过去,不过这些船没装货物,却走下来数百背弓挎刀的健壮后生,每人手里还牵着两匹马,马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裹里显然不是寻常货物,这帮人一看就是当兵的,而且还是精锐骑兵——民夫们正在发愣,一群士兵跑过来,连喊带骂驱散他们。 提塘司主事郑大前跳下船向四周观望片刻,挥手命令手下加强警戒,这时,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跑来行礼道:“属下提塘司河南分司佥事、游击上品李际遇,请郑大人吩咐。” “李佥事辛苦了,沿途警戒可安排好?” “从孟津到郾城,沿途都有我们的人,大小杆子也打过招呼,没有人敢胡来,过了郾城由汝宁派兵接应,路上的安全没有问题。”李际遇这几年盘踞洛阳一带,闯军来了投闯军,官军来了投官军,背后还有大同撑腰,脚踏三条船活得有滋有味,去年底还从朝廷骗了个总兵头衔,不过他最看中还是大同给的官职,乱世之中抱紧最粗的大腿才有前程,就比如眼前这位郑大人,十年前不过是个贩卖私盐、牲口的小贩,可人家入伙早又肯卖命,如今混成参将中品的总部主事,自己也要努力呀!瞟了眼四面警戒的卫士悄悄问道:“郑大人,这回来了大人物吧?” “小心做事,不该问的别问。”郑大前淡淡答了一句,转身向几个从渡船下来的青衣人迎去。 李际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突然冒出一身冷汗,为首的两个似乎面熟,对了,在蛮汉山听过他们授课,天啊,真是大人物来了,河南肯定会有大动静! 郑大前向马光远小声说了几句,然后一起带着两个哨长刘文秀、马宝去安排警戒,李槐很悠闲地在周围漫步,顺便和民夫聊起来——河南的情况就一个字“乱”,朝廷、流贼和土寇三种势力犬牙交错、鱼目混杂,这从孟津渡守军衣着就看得出来,有穿红色明军号衣的,有穿灰色顺军号衣的,还有穿杂色百姓衣裳的,明军、流贼、土寇旗号应有尽有,各方却相安无事,捧着同一个饭碗混饭吃,这也算是一大地方特色。 “听口音先生是延安府人吧?”一个穿破旧灰衣的顺军走过来施礼问道,这家伙是个顺军军官,民夫们见到他马上远远躲开。 “在下延安府宁寨人,听老哥的口音也是延安府人,可有事要在下相助?”李槐拱手答道。 “小的马老五,也是宁寨人,与先生是同乡啊,”顺军军官心中一喜,随后有些悲凉地说道,“十多年没回过老家了,去年好不容易打到陕西又被赶回来,听到家乡口音就想拉拉话,让先生见笑了。” 李槐微笑道:“马老哥出来得早,在顺军里一定混得不错吧?” “混了个督尉,当不得事,还是一样穷,大前年在河南娶了婆姨,又添了个娃,吃饭都头疼,幸亏守着这个渡口,多少能给家里添把米。”马老五见到同乡话就多,又抱怨起命不好,当年老家闹饥荒,他和弟弟埋了饿死的爹娘去投闯王,第一战是出边墙抢马,结果被丰州兵打得大败,他腿脚快跟着闯王逃了,落在后面的弟弟当了俘虏,不知道是生是死,他也倒霉,活了四十多岁一直在受苦,如果哪天死在外面,家里婆姨和娃娃可怎么活呀! “我不识字,不会当官,就想守着婆姨、娃娃过平安日子,先生,我看得出您是那边的大官,说说咱们老家现在咋样?”马老五红着眼圈问道。 “我年初回了趟老家,那边不打仗了,苛捐杂税也免了,田赋还要交,但怎么收怎么用,乡亲们自己定规矩,过不下去的人也有,官府出钱出粮迁到边外的河套种地,有人还舍不得离开老家。” “咱们老家亩出不过几十斤小米,养不活多少人,能有地方去种地也是好事呀,”马老五点点头,瞟了周围一眼压低声音说道,“种田人哪有不交田赋的,闯王扬言三年不纳粮,人心倒是有了,但钱不够只好去拷饷,先收拾大户,再收拾中户,谁家有粮就倒霉,到头来大家都成了穷光蛋,河南这地方算糟蹋了,可怜我们打了一辈子仗,却落个无处安身的下场,先生是读书人,您说闯王没儿没女还瞎了一只眼,他究竟瞎折腾啥?” 李槐苦笑着摇摇头,看到侍卫牵着马跑来,摸出两块银币塞给马老五:“咱们见面就是有缘,马老哥,拿去给婆姨、娃娃添件新衣裳,另外,你弟弟应该还活着,那边的同乡多,不会难为他的。” 马老五捏着银币不知所措,看见李槐上了马,挥手大喊道:“先生,有机会回宁寨,麻烦您去柳树堡说一声,马老五还活着。” “好好活着把娃养大。”李槐也向马老五挥挥手。 李槐、马光远一行继续前行,沿途土寇、流贼的哨卡不少,但对这支铁骑视而不见,有的还主动过来拉话,郑大前对这条路上的各种杂色人马显得很熟,随便说笑几句再扔几个小钱就通行无阻。湖广提塘分司主事范二喜带领一千骑兵已在郾城以南接应,两路人马会合平安到达汝宁——再往南是自己的地盘,郑大前办完差事便返回大同。 汝宁饱经战乱、灾荒,地方彻底糜烂,顺军无力派兵驻守,张孟存、惠登相趁机出兵赶走盘踞于此的土寇刘洪起等人,把手伸进河南,不过这一带太穷,只有三千大同军驻防,补给也依赖湖广。李槐、马光远在汝宁住了一夜,好言安抚守将王光恩、罗大用一番,第二天便随范二喜南下。 汉阳,几个大同驻湖广的主要官员已在等候,把李槐、马光远迎进知府衙门,马上关起门商谈大事。主持湖广政务的周愕这两年太辛苦,不到五十岁的人已鬓生华发,刚坐下就滔滔不绝地诉苦。 在湖广推行新政难啊,汉阳、德安、黄州三府有丰州的老底子,改制顺风顺水,武昌府、承天府被宋一鹤连打带拉也能照猫画虎,两年间工商发展、民生改善,新政效果渐渐显露。洞庭湖以南各府却举步维艰,那里的官绅勾结紧密,对湖广革命政府虚以应付,对朝廷却尽心尽力,地方官府联手豪绅cao纵议会,一方面减免田税邀买人心,另一方面却以实行新政为由滥收商税,上缴朝廷的税赋、加派没少,百姓的负担却反而加重,再加上这两年匪乱、旱涝不断,地方上无力解决困境便把责任推给武昌,湖南各府反对湖广革命政府的呼声鹊起。湖广出现分裂,宋一鹤成了众人指责的罪魁祸首,气得要出兵收拾不听话的湖南官员,但其他人各有打算,杜文焕执意要往下江发展,张孟存、惠登相打算拿下河南与山西连成一片,马祥麟幸亏调走了,否则肯定闹着要打回四川。 “湖广百姓不懂道理,只想拿新政的好处,出粮出丁却偷jian耍滑,稍有不如意还骂我们,官府滥施yin威、横征暴敛,他们反倒忍气吞声、服服帖帖,我算看透了,这帮愚民百姓根本不值得cao心,玉山,你来得好,这一摊子事就交给你吧,反正也没人听我的。”周愕有些垂头丧气,顺便还瞟了一眼张孟存、惠登相。 “我早就说过要提着鞭子和老百姓讲道理,是你自己不敢干嘛。”张孟存不以为然地回了周愕一句。 “南桂兄,这里还离不了你,江西情况如何?”李槐淡淡一笑,山西也有类似情况,老百姓长期受官府压制,奴性十足无力自治,给他们权利也不会用,但山西有丰州可以依靠,湖广却得自己想办法,这不是件容易事,贺逢圣、宋一鹤大概尝够了苦头,所以才坚持留在大同。 “老帅出兵是应江右商帮所请,到九江便接管了长江钞关,如今有钱有兵实力雄厚,还分兵入驻南昌,杨廷麟、贾敬宗是江西人,这次也一起去了,据他们来信说江西的形势大好,地方士绅、商人纷纷成立议会实行自治,江西的天也变了。”周愕说着递上两封书信,李槐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笑意。 “流贼有什么动静?”马光远插话问道。 “流贼占据襄阳、荆州两府,好地方不会经营,日子过得恓惶,贼头白旺拥兵七八万,武器、粮饷俱缺,不敢过汉水半步,却经常去掳掠江南的常德、长沙两府,另外马科率部到达夷陵,派密使找过我们,要求归顺大同。”范二喜小声答道,马光远点点头,心里有数了。 “湖广巡抚何腾蛟听说大同来人了,想见一面,玉山,见不见他?”周愕又问道。 “不见,我没有时间,”李槐手一挥,对众人大声说道,“我们在湖广犯了大错,得陇望蜀过于贪大,这才是目前陷入被动的原因,拿到手的地盘既然不稳,那就索性放弃,甩掉包袱集中力量应对清国,立即通知各州府来武昌会商大事,不能同舟共济的就请走人!” 斜靠在软椅上的惠登相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李槐关切地说道:“老惠,我在路上就听说你病得厉害,这里的事太多、太累,我把你调回大同吧。” “不碍事,老毛病了,歇两天就好了,再说还有吉同知帮我呢。”惠登相喘着气指了指身边坐着的吉珪,这个罗汝才的旧将能文能武,被他留在身边做汉阳府同知。 李槐叹了口气,小声嘱咐惠登相几句,然后对身后的书吏江天一、尹如翁、傅山挥手道:“马上去准备,明天一早我们去九江。” 江西承宣布政使司连接湖广与南直隶、浙江,得江西则可窥视大明税赋重地,杜文焕图谋长江下游久矣,但实力不足不敢妄动,能立足九江还是贾敬宗联络的江右商帮起了关键作用——江西人口多、土地少,却因为支持过陈友谅,摊到的赋税竟然高过浙江,百姓苦于苛政,被迫奔走四方以经商为业,形成闻名天下的江右商帮。贾敬宗的太爷从老家饶州“一个包袱一把伞,跑到湖广当老板”,到他这辈已是百万身家的江右商帮领袖之一,武昌革命后又混成工商司知事,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不过作为客商还是免不了受本地人的排挤,起码湖广士绅就从不给他好脸色看。这家伙不是安分守己的人,自认为乱世之中老实做生意没有出路,不如赌一把,把大同势力引入江西,脚踩故土背靠大树做大做强,他的想法得到江西会馆的大力支持,大家四处奔走联络,很快拉起一大帮同伙。万事俱备,贾敬宗又去鼓动湖广革命政府,杜文焕当然赞成,曹变蛟、虎大威两人不想种地,也摩拳擦掌要求出兵,宋一鹤、周愕劝阻无效,只好拼凑了七八千人东进,又把老家南昌的杨廷麟派去监督军纪。
这趟东进惊人顺利,江西官军缺粮缺饷、毫无斗志,要么溜之大吉,要么倒戈投降,沿途还有商人捐助粮饷、通风报信,杜文焕一路披靡,毫不费力就进了九江城。总督湖广、江西、安庆、芜湖军务袁继咸坐镇九江,老窝被端了气得要死,找到杜文焕大吵一架,随后把李榆、杜文焕一块弹劾了,不过那时京师已岌岌可危,奏章送出去如泥牛入海。 贾敬宗一伙得意了,回老家的感觉真好,到哪儿都有人捧场,经他们煽风点火,江西各地不断冒出民意代表,围住官府要求实行新政,接着京师失陷的消息传来,地方士绅也闻风而动,迅速与商人合流。杨廷麟忠于大明,一度把希望寄托于南京,但听说南京朝廷欲与清廷议和,气得跑到南昌公开宣布,联虏平寇就是放弃直隶、山东,有敢言和者乃人人可诛之国贼——江西民间舆论哗然,老百姓自发驱逐官吏、自立议会,地方自治的浪潮已不可阻挡,虎大威部趁机以维持地方为名接管南昌,南京朝廷连个屁都不敢放,反而封杜文焕为南宁侯,把江西划为他的防区。 白捡个九江,杜文焕很知足,实力不足还向前走就是找死,江西人怎么闹他不管,很耐心地招兵买马等待继续东进的时机,李槐到达时,他正在湖口大营训练水师。 “玉山,榆子为什么不称帝,”杜文焕见到李槐劈头盖脸就问,然后摇头叹息道,“大明气数已尽,我大同入主关内非名正言顺不可,多好的机会呀,至少也应该抢立定王,挟天子以令天下,榆子读书少,难道你也不明白道理吗?” “大同的情况您清楚,共和才能稳定,帝制只能导致分裂。”李槐沉吟着答道,老帅鼻子哼了一声,扭过脸不再言语,李槐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又说道:“榆子让我问问您,江西如何打算?无论您做出什么决定,我们兄弟俩都支持您。”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夫上六十的人了,儿孙又不争气,难道还会妄想自立?”杜文焕拍案大怒,指着李槐呵斥道,“杜家、李家一百年前一同从昆山到榆林,生死相交十几代,一百年后还能分开吗?我老了,常梦见你父亲李彪、大哥李杨托我照顾好你和榆子,可你们哥俩太没出息,把我们辛苦创立的基业拱手相让。” “大势所趋,无可奈何,我们兄弟从来把您当自家长辈,万难之时想到的也是您啊,”李槐低下头小声讲道,清廷迁都北京显然图谋关内,而南京朝廷偏安一方忍辱求和,两者一旦狼狈勾结,大同的处境立刻被动,所以必须提前做好应对北方、南方两个战场的准备,大同希望老帅坐镇武昌主持整个南方战局。 “南京与北京和议没那么容易,山东的王昉就不会让他们轻易得逞,我不去武昌,你身边不是有马光远吗,让他指挥南方战局,我就留在这里盯着南京,你和榆子手太软,我怕再耽搁大事,”杜文焕看到李槐还想再说,挥手阻止道,“你不要再说了,仗如何打我说了算,江西的政务你来管,杨廷麟、贾敬宗这两天回九江,你去找他们谈吧。” 李槐苦笑着摇头,马光远指挥能力不差,但掌控全局恐怕够呛——在湖口呆了三天也没能说动老帅,李槐只好回九江与杨廷麟、贾敬宗见面,双方迅速就统一了意见,目前局势险恶,各方必须同舟共济,江西各州府大佬很快被召集到九江,随李槐赶往武昌与湖广人共商大事。 烟波飘渺中,船扬帆起锚,李槐怅然若失,这时有人走到他身旁扶栏远眺。 “老帅!”李槐惊讶地叫了一声,眼中热泪盈眶。 “老夫想了想,还是舍不得自家孩子吃亏,就再帮你们哥俩一把吧。”杜文焕冷冷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