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节
安庆,长江滚滚东流,疾风掀起阵阵波涛,烟波缥缈之中,百舸收帆起伏其间,缓缓行近码头,岸边旌旗猎猎、人喊马嘶,不断有士兵走下船登上码头,列队之后开赴远处的军营——湖北、湖南、江西三省空前团结,各地州府基于对南京朝廷的愤怒,都征调本地最精锐的民兵从军,老帅手中的兵力迅速膨胀到两万人,干脆把大营从九江搬到安庆。 一支的船队从下游扬帆而来,为首一艘船到了码头,几名军官下船上马,向着岸边一处高地驰去,大纛之下,杜文焕在一群军官簇拥下极目远望,见到来人远远就喊:“张勇、林飞鱼,本帅下令撤军好几天了,你们为何现在才回来?” “老帅,黄得功那厮伤了我三百多弟兄,大伙还想再打一仗报回来,您不该下令撤军呀,我们还能打!”年轻的张勇登上高地,擦了一把汗说道。 “我的水军可没吃亏,打得明军水师不敢应战,再打几天肯定能灭了他们。”身材粗壮的林飞鱼cao着一口南方官话也在抱怨。 曹变蛟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语气严厉地喝道:“叫你们撤就撤,哪来的废话。” 杜文焕摆摆手走上前,这是他亲手提拔的两个爱将,张勇,陕西人,曾随李国奇入河南讨贼,在孟家庄被李自成、罗汝才袭击,兵败溃散后投奔左良玉,但因为不属于左军嫡系,一直不受重用,左良玉完蛋后,又被大同军收编,这家伙脑子灵会打仗,从小小的队长干起,几乎打一仗升一次官,老帅觉得这是个人才,把他从副营官提拔做了挂游击上品衔的九江守备;林飞鱼,广东人,十六岁就跟随大海寇刘香出海抢劫,曾经入选大明海捕文书,刘香败亡后,他拉起一支队伍继续干海盗,因为抢生意得罪了福建郑家,又北上投奔沈家,但沈守廉对南方的同行不感兴趣,打发他去武昌谋差事,杜文焕正缺水战人才,把这家伙当个宝,三五下提拔成游击下品衔的水军协统。 “黄得功的兵很厉害吗?”老帅微笑地问道。 “不怎么样,除了几百家丁,其他人还不如我们的民兵。”张勇满不在乎答道。 林飞鱼马上补了一句:“他们的水军更差,船又小又破,还有不少抢来的渔船,铳炮也没多少,揍他们不在话下。” “骑五镇和十二镇从河南开过来了,不要急慢慢来,给明军留点老底去和清军碰,我们犯不着多流血。”老帅点点头,挥手示意张勇、林飞鱼下去休息。 老帅继续向江面眺望,坐营中军杜宏域凑过来很不满地抱怨:“父帅,那两个人不过匹夫而已,你重用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带兵?” “住口,你哪也别去,就呆在我身边,”杜文焕打断儿子的话,面带嘲讽地说道,“你不了解大同军,没有军功休想站住脚,你那两下子带不了兵,回去听你的评书去吧。” 杜宏域气得跺脚走了,老帅叹口气摇摇头,两个儿子蒙荫当官,吃不得苦受不得罪,他在关外打拼,身边只有杜宏泰、杜宏方、杜宏国一帮侄子,亲生儿子反而指望不上——长子杜宏械任过宁夏总兵,西北贼乱一起,就找借口退职还乡,前几年病逝,次子杜宏域也做过边镇军官,后来托关系调任南直隶,从此开始混日子,尤其痴迷听评书,去年受南京朝廷委任做了池口总兵训练水军,仍然积习不改、不务正业,朝廷翻脸要找杜家算账时,竟然不顾昆山老家人死活,独自带着说书人柳敬亭逃到九江,老帅想起这些就心痛。 一阵江风吹来打断了老帅的思路,他紧了紧大氅,厉声对曹变蛟说道:“你的十三镇要抓紧时间编练,我怀疑南京朝廷顶不了多久。” “不会吧,清军不过数万人,而江北明军各部有百余万人,就算是一群杂兵也能打一两年,我们的时间很充足。”曹变蛟如今是十三镇镇统兼理江西提督军务,对战局还是比较乐观的。 “很难说,让林飞鱼逼近池州,从现在起严密监视太平府明军的动静。”老帅摇头道。 南京,小朝廷建立快一年了,从未像现在这么鸦雀无声,清军南犯、大同军东侵,两只铁拳即将砸下,眼看大厦将倾,朝臣们都很自觉闭上嘴,这种时候还是当木偶最好。 大殿里一片肃然,皇帝面无表情地扫视群臣,这帮家伙突然不闹了还真有点让人不习惯,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东虏、武昌贼来势汹汹,诸位爱卿可有退敌良策?” 诸臣仍然无动于衷,眼光却瞄向首辅马士英,马士英叹口气低头奏道:“陛下勿忧,臣已派兵部尚书阮大铖携靖南侯黄得功、广昌伯刘良佐及池口总兵夹江堵剿武昌之敌,据黄得功奏报在荻港颇有斩获。” 刑部侍郎姚思孝出列反驳:“枢臣谬也,荻港乃大捷,武昌贼稍缓,北尤急,乞陛下无撤江北人马,固守淮、扬,控扼颖、寿。” “臣等也附议。”御史乔可聘、成友谦随声附和。 吏部尚书张捷脸色一变,指着姚思孝三人喝道:“朝中知边事、历战阵者唯有首辅大人,尔等三人不过书生耳,不知兵而信口雌黄,欲结党乱政乎!” “江北督师史可法奏报,北兵迫徐州,恐徐淮不守,此乃大敌也,其人已在南京城外请求陛见面议,枢臣何故阻止?”礼部尚书钱谦益继续把矛头指向马士英。 通政使杨维垣大怒,出列向皇帝奏道:“臣弹劾江北督师,朝廷耗尽钱粮以养四镇,以致国库空虚、民怨载道,而刘泽清在淮安大建私舍,豪华僭比王宫,其他黄得功、高杰、刘良佐等亦争相效仿,若非其纵容、庇护岂会如此嚣张,江北甲兵百万却未收复一寸故土,高杰河南剿贼也身死兵退,如此无能之辈岂可再委以重任!” 提到史可法,马士英也火了,徐淮一带的刘泽清部与高杰遗部还有六七十万人,此人不去筹划防范东虏,却跑到南京哭闹,把兵都给你了,西边怎么办?南京怎么办?难道今后让我替你顶罪。 “尔辈东林,尤籍口防江,欲纵武昌贼入犯耶?北兵至,尤可议款,若武昌贼至,汝辈高官,吾君臣独死耳,”马士指着姚思孝怒喝一阵,又对皇帝奏道,“陛下,臣已调刘良佐兵过江南,宁死北,不死逆。” “陛下,臣弹劾马士英、阮大铖,此二人专权误国、卖官肥私,马士英又以其子马銮为京营总兵,募贵州兵以为私军,阮大铖也昼夜环兵卫其私室,厢房书室中暗为衷甲,此诚欲苟且而虚言忠义。”钱谦益又把阮大铖也扯进来。 马士英大怒,张牙舞爪向钱谦益叫道:“大同拥立伪定王,旋又逼退以窃取正朔,汝等只为党争,却不想献愍太子及悼永王、哀定王之事,武昌贼若得势,南京何人不是叛逆?” 马士英的话没吓住朝臣,一个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南京朝廷急于确立皇统,去年七月便匆匆宣布崇祯帝三子皆死,并追封为献愍太子及悼永王、哀定王,大同一旦得势,朝臣确实都有附逆之罪,但马士英拥立福王在先,第一个挨刀的肯定是他。 吵来吵去还是党争内斗,皇帝很不满地挥手:“也罢,就暂且如此吧,上游急,则赴上游,敌急,则御敌,广昌伯就不要急着过江了,江北人马不宜离汛地过远。” 马士英有些气恼退到一边,皇帝马上和蔼地对他又讲了一句;“马爱卿可给江北督师拟旨:北兵南向,卿速回料理,不必入朝。” 大殿里刚安静一点,大学士王铎又开口了:“陛下,昨日有报,武昌贼迫池州,臣请领兵视师上游以遏武昌重兵,金山一带西至龙潭,兵不满七百,枢臣饰以为数十万,此何时尚以此固宠诳君?时不能持久,武昌重兵顺江而下,吾无类矣,今皇上以兵部印纛授臣,臣勉竭死力西上,以当其势,以报朝廷。” 老家伙想趁机插手兵事,居心叵测呀,马士英理直气壮喝道:“武昌贼不弱于东虏,以四镇将骄兵惰未必可敌,汝不知兵事而妄言统兵,若有失可愿悬首国门?” “吾死国也,死得其所,总好比犯嫌败于武昌贼。”王铎阴冷地答道。 马士英的历史不清白,最怕有人说他与大同有私,王铎的话含沙射影正戳在痛处,怒不可遏吼道:“胡说八道,武昌既要‘诛灭马阮’,你却说我犯嫌通敌,究竟是何居心?” “罢了、罢了,今天就议到此吧。”皇帝不耐烦了,从龙椅上起身走出大殿,朝臣见状马上也一哄而散。 马士英回到内阁,把自己关进书房大发雷霆——从去年底开始,南京就很不正常,突然闹出三大案:其一,有个法名“大悲”的和尚自称是逃难的亲王,先说自己是齐王,后又改口是吴王,明显是个骗子,但他声称“潞王施恩百姓,人人服之,该与他坐正位”之言大有来头,可惜被九卿科道匆匆会审处斩,没机会查出背后主使;其二,一童姓河南女子自称是德昌王(小福王)继妃,此女举止轻浮,毫无贵妇风范,对福王府之事胡说一气,皇帝坚决否认这是他老婆,诸臣也多认为假冒;其三,一名叫王之明的少年窜到南京,自称先帝太子招摇撞骗,市井间闹得沸沸扬扬,皇帝宣召其入宫查验,王铎曾任教东宫三年,马上识破此人是假太子。 三大案很简单,不过是jian人铤而走险骗取富贵,但有人就此大做文章,造谣污蔑皇帝来路不正,是他马士英与阮大铖找人冒充小福王,这简直睁眼说瞎话,福王与潞王等几个藩王一起流落淮安,身边还有太监、宫女多人侍候,外人如何能假冒?何况,当时的小福王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愁下顿,傻子才会冒充这个落难藩王——东林-复社这帮贼子好可恶,不但处处作对,而且满口喷粪、造谣生事,他这个首辅干的有名无实,还得担天下骂名,悔不该听阮大铖的话入南京。
马士英骂完了朝臣,又骂史可法沽名钓誉、百无一用,只会在四镇之间和稀泥,时人送他个绰号“老媒婆”,伸手要去钱粮无数,反而养出一帮骄兵惰将,高杰本为贼寇,其人既死就该趁乱肢解其骨干、收编其精锐,遣散其附从,从此朝廷少一祸患,他却跑到徐州做好人,立高杰遗子为兴平伯世子,高杰外甥李本深为提督,其他高杰亲信胡茂祯为中军、李成栋为徐州总兵,当断不断必为后患,等着瞧吧,那帮狼心狗肺的家伙肯定会反咬一口。 马士英正骂得起劲,一个鬼影子突然闪进书房,把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惊叫道:“集之,你不是去太平府督师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才不去呢,离开南京被人暗算了怎么办,在城外转了一圈就回来了,”阮大铖摆摆手,一本正经地对马士英说道,“瑶草,那帮人处处跟我们作对,气焰愈发嚣张,我还是想抓紧办顺案。” 阮大铖一心想搞臭东林-复社为阉党翻案,当了兵部尚书不理兵部的事,却成天泡在都察院、刑部督办顺案,还促使朝廷颁布“北京都从贼诸臣罪状”,复社成员做官的多变节的也多,很多人名列其中,不过案子办得热闹,前后也只死了三个复社骨干——周钟投靠李自成,曾骂崇祯皇帝“独夫授首、万民归心”,顺军败出京师后,逃回金坛老家避难,这回落入法网被斩首,其堂兄周镳及雷演祚因为拥戴潞王也受其牵连被赐死。 马士英坐下摇摇头:“皇上宽厚不兴大狱,连你找来的那本《三朝要典》也置于馆阁不肯颁印天下,我看,几十年前的旧账就别再翻了。” “是他们翻旧账,不行,这口恶气非出不可,”阮大铖使劲摇头,神神秘秘又对马士英说道:“还有件要紧事,瑶草,说老实话,你和大同还有没有联系?” “没有,真的没有,”马士英急得跳起来,不过很快又坐下低声说,“他们是派人找过我,但我一概不见。” “你傻呀,大同、北京哪一个我们都惹不起,这个南京朝廷覆灭只在旦夕之间,现在人人都在考虑后路,送上门的机会你还不要,你什么也别干了,马上想办法恢复与大同的联系。” “算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他们都喊出‘诛灭马阮’了,我还怎么与他们联系?” “‘诛灭马阮’不过是口号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这么办了,我现在去见皇上,那帮人一个也不能饶。”阮大铖说完又匆匆而去。 马士英看着阮大铖的背影叹了口气,想当年此人才华出众、风流倜傥,而且出身官宦家世深厚,被同年视为领军人物,却不料命运多舛,因为与东林一点宿怨被打压将近二十年,快六十的人了,还苦苦奔波报复仇敌,这个结看来永远解不开了。 皇帝退朝之后马上窜进宫中的戏院,这个戏院还是阮大铖帮着张罗的,戏班子的唱腔、选角、配器乃至戏文修改也是他一手cao办,当今第一戏曲大家名不虚传,皇宫的戏班子越唱越好——皇帝没别的嗜好,就喜欢听戏,而且要一边听一边喝小酒,偶尔还要即兴唱几句,他喜欢这种迷迷糊糊听戏的感觉,可以把世间所有不顺心的事统统忘掉。 皇帝睁开醉眼瞧见阮大铖来了,高兴地招手喊道:“阮爱卿,你来得正好,快坐下陪朕看戏。” “陛下,听说那帮朝臣又捣乱了,真是气煞人,老臣一定要为陛下出口气……”阮大铖屁股刚坐下就说道。 皇帝已有七八分醉了,打断阮大铖说道:“他们好可恶,骂朕不要老婆,每日夜宿童女,还说朕是假冒的福王世子,连朕的继母邹太后也是假的,朕从小没出过王府,读书少没见识,当不好这个皇上,但也不能如此侮辱。” 烦心事涌上心,皇帝又一杯接一杯喝起来,阮大铖趁机说道:“臣打听清楚了,全是东林-复社那帮人造谣生事,这帮乱臣贼子非严办不可……” “我不听,我不听,这里的坏人太多了,朕惹不起他们,不干了,”皇帝挥挥手,醉眼盯着阮大铖叫道,“你们也是坏人,我只想找个像样的地方栖身,每天不用为吃饭穿衣发愁,是你们硬让我当皇帝,南京不是我呆的地方,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皇帝摇摇晃晃站起来,流着眼泪扯开嗓子高声唱道:“倘若是我死后灵应不显,怎见得此时我怨气冲天,我不要半星红血红尘溅,将鲜血俱洒在白练之间,四下里望旗杆人人得见,还要你六月里雪满台阶,这楚州要它三年大旱,那时节才知我身负奇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