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四七章 忘我三境(敬盟主 中军帐)
从地上坐起来,十三郎眼前发黑,因剧痛再次抱住了头。 龙族“祝福”就像一场不治之症,每当他凝神思考点什么,那些碎片就像被惊扰到的蜂群乱成一团,带来更多痛苦。 昏睡沉沉,十三郎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天,也许几月,也许是几年;庆幸的是,通道既然无恙,至少证明圣坛还没有跨,他才没有在无知不觉间葬命。反过来想,事情如果变成那样,最后悔的不应该是他,是送来祝福的阿大。 “或者阿三” 十三郎想起那个声音,脑海又是一阵疼。 不能想,目前看,这是龙族祝福带来的最大麻烦;具体有没有别的,估计要很久之后才能慢慢查。至于阿大所说的诸多好处,更是一点都没有体会到;或需要等他将所有记忆碎片整理完毕,才能从中找出相应线索。 那太难了,实在太难了。就在刚才,仅浏览九副壁画就用掉十三郎足足两个时辰,且多数为泛泛的看,根本没胆量、也没办法深究。 醒后半日,头疼症状丝毫没有缓解迹象,意味着这种情况将与其长久相伴。 对习惯了用智的十三郎来讲,何异于断其一臂! 办法早就想过了,十三郎试着将那些记忆分类理顺,结果刚刚尝试就不得不终止。数量太大,十三郎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座垃圾堆成的山,且只能靠双手慢慢翻检,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更要紧的是,每当他挑出一部分,打算细看做分辨的时候,周围就像有狂风吹过,各种碎片随之飞舞,剧痛也随之而来。 没有比这更严厉的“诅咒”了。 恶果多多,好处倒也不能说一点都没有。十三郎至少弄清了一件事,那位不知阿大还是阿三的大哥比自己更难过,难怪无法凝出真意。身陷这种状况,它能保持不疯。足以让人佩服到五体投地。 想不出办法,十三郎只好任由那些凌乱不堪、数量庞大到极致的记忆慢慢沉淀;过了好一会儿,他感觉好了些,心里强迫自己不想多余的事情,缓缓起身,重新走到刚刚进来的那道门前。 伸出手,推了推,门扇纹丝不动;十三郎慢慢加力,直到七成仍无动静,果断放弃。 与外面的不同。这道门准进不准出,至于别人怎么做稍稍动念,脑海又疼,十三郎赶紧转身。 他朝下一道门看了看。 进入那道门,就能见到圣坛。但不保证发生什么事,不保证还能回来。 默默站了一会儿,十三郎诵念几遍静心法咒,待到灵台“空明”,那些记忆垃圾重新沉落,十三郎缓步来到第一幅画卷前,抬头静静观望。 不能想。就只能记。 半日来唯一收获,经历数次煎熬后所做的决定,记住它们,记清楚,一丝一毫都不遗漏。 要记住,而且要快。 不思考的情况下能否记住东西 答案是可以。但很难,难如登天。 拿一个例子说明,同样是背书,成人与幼儿的记忆方式完全不同,前者会理解字里行间的意思。因果相连,逻辑排列,理解越是透彻记得就越快。幼儿的理解能力很弱,只能通过死记硬背,最终记住的其实是发音。 奇妙的是,两种记忆,通常幼儿的方式更加持久;他们的记忆不含思索,字句间的连接更像口舌多次重复之后的本能,非但张口就来,且能做到一字不差。反之成人记忆虽然更快,所记的多数是经过凝练的思想,过一段时间让其背诵,要么根本做不到,要么错误百出。 其实那不是错,而是同一种思维的不同表达,拥有思维意味着拥有观点,会在不知不觉的间改变人的态度,将其变成自己的东西。 对比优缺长短,幼儿记忆准确但不容割断,一旦中途断掉,很可能怎么都想不起来;反之成人多数记不住原句,却能用自己的语言把意思保留下来,终身难忘。 十三郎在做的就是模仿幼儿,但他更彻底,彻底放弃思考,而且背的也不是书,是画。 通道总长两百余长,只有九副图,有些简单有斜杂,但它们都很大。十三郎没有飞,也未动用神念,站在原地,扬着脖子观望。 好在他视力惊人,只要认真看,没有细节能够逃脱。 视线从一角开始,十三郎看着画中的每一道线条,每一块色,每一笔勾勒每一次停顿,不时会因皱眉停顿。 习惯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十三郎算不上画师,但也不是一无所知,因此当他看到一些妙处,心里总会忍不住要赞叹,或者不知不觉中去想。 为什么这一笔走势中途为何那一块涂抹更均匀此处是不是因为岁月流逝而变淡,这座城池为什么会这般高 这些都是想,都是问,每一次必定换来剧痛,程度比刚才轻微得多,但足够打断记忆进程。 凝目,皱眉,低头。 抬头,凝目,思索。 无奈,握拳,愤怒。 平静,冷漠,之后重新开始。 事实上到这时候,十三郎已经大半忘记了自己做这件事情的初衷,可说是有些茫然地重复着这些举动,就像一个被设好程序的傀儡,不断失败,又不断重复。 看,再看,接着看,继续看,一直看。 慢慢地,十三郎忘了自我。 忘我是一种境界,修行过程中常常被谈到,但不仅仅指修士,连凡人也包括在内。 忘我不等于睡觉,简单解释一下,沉迷一道而不知外物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忘我,也是大多数人所理解的。 这样想是错的。 真正的忘我,其关键不在于“忘”,而是“我”。不知外物不等于不知自我。沉迷也不是无思无想,恰恰相反,进入沉迷状态的人思维极其活跃,只是过于专注。 判断忘我的唯一标准为:有动无思。 以这种标准衡量。最低级的忘一点都不难,随时随地都能见到。比如,人人都会走路,人在走路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如何走路先迈那条腿 答案是没有。也就是说,本能与习惯便可看成是忘我,只是比较初级。 境界必有高低之分,忘我也一样。比如习武之人舞刀弄剑,经年苦修渐如化境,慢慢达到一种无思无想也能纵剑自如的时候。就是另一种忘我。 这个时候的武者不需要招式,动作也不一定是那些练熟了的套路,而是能够任意发挥,举手投足,随意挥洒即显高妙。 无招胜有招。说的就是这种。 这还不是最高的,因为它需要大量练习与经验、甚至需要实际搏杀作为基础,对一个刚刚练剑的人讲解无招,绝对误人子弟。 无招很高端,但还不是真忘我,否则不会持剑杀敌保护自身。既然眼里还有敌我,就证明其所忘记的并非全部。而是有所筛选。 真正的忘我,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状态,难以描述,只有模型。 挖掉眼睛去看世界,假如视力还在,就是忘眼。 砍掉双手触摸世界。假如感觉还有,就是忘手。 挖出心来感受世界,假如灵觉尚存,就是忘心。 所有这一切相加,就是忘我。 也就是说。第一重忘我可以变成最高的那一重,前提是把双腿砍下来还能正常行走。 有动,无思。 十三郎看着那协,一笔一笔的看,其实是从第一步开始,让这种动作变成本能,之后进入第二重,眼中有画,心中无思。再下去,他要做的就是把眼睛与脑海分开忘我因具体的事情而不同,但就看画这件事情来讲,忘眼即等于忘我。 当他做到这件事,那副画的记忆就不再储存于脑海,而是在眼里。就像人类行走时一样,“走”这种记忆存在与双腿,存在于每一滴血,每一条筋,每一个分子。 很艰难,但他一步步的迈进着。 时间流逝,时间从不停顿,时间在视线外溜走,时间催动十三郎的脚步。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十三郎日渐消瘦,身形依旧纹丝不动。 八个月后,胭脂鸟悄悄飞出来,身体散开如一层灵膜将十三郎包裹起来;身在其中,十三郎的身体失去重量,垂直“飘”在空中。 强悍如他,竟也需要考虑要节省精力。 三年两个月又十七天,在经历上百万此剧痛后,十三郎的视线从第一幅画上移开,眼里多了一座城。 胭脂鸟一直留意着十三郎的情形,此刻如火浪轻轻推动,将十三郎送到第二幅画前。 第二幅是门。 毫无疑问,这种线条简单的画看起来省力得多,十三郎只用了十天就把它看完,随后去往第三幅。 第三幅是人,三名甲士,一名黄袍主官。 人比城池小得多,但就作画而言,人是最难出神的“景”,同样道理,要看透一个人也不容易。 十三郎没有理会难易,他像看“城”一样看着他们,像看“门”一样看着他们,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假如不是忘我,此时十三郎一定会发现,画面中的四个人,有两个会让他觉得熟悉。那种熟不是面容,不是气质,当然更不是衣着神通;那是一种感应上的熟,比如梦里,比如幻想,再比如前尘。 人虽复杂,终究不像城池那样一砖一瓦都需要细细的描,十三郎用了七个月零五天看完那四个人,去向第四幅,第五幅。 门栓门鼻儿都不难,十三郎总计才用去二十六天,转身朝第六幅而去。 那是一把锁,一把曾如刀阵翻滚的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