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袭（8）
“嗯……嗯……哈？” 下巴突然触到坚硬物体的压迫感令肖耀强清醒了过来，他费尽力气才把重逾千斤的脑袋抬起，下意识的擦了擦嘴角边极度不雅观的一滩口水。 眼前不再是天青水碧、依山傍河的罗格营地，而是烟雾缭绕、空气混浊的通宵网吧。 做梦了？好奇怪的梦啊。 肖耀强看了看眼前的屏幕，初露锋芒的德鲁伊耐维尔正带领五匹白狼在罗格营地内游荡，而迪卡·凯恩依旧被独自一人扔在那荒凉的鬼城崔斯特瑞姆。实物化的暗黑装备鉴定、被头目级骷髅夜袭绑架、石块旷野上那座令他恐惧的红门、恶魔和不死怪物看守的牢笼……一切都像断了线的风筝，飘荡进虚无的时空里。 只是愣了一下，肖耀强突然抽筋似的按下了ESC键，在自己的大脑意识机能完全恢复之前，飞一般的退出了暗黑破坏神的游戏界面。 不可思议——不单单是因为那个世界太过真实，还因为自己刚刚经历了这辈子最贴近死亡的几个小时。恐怕单纯以梦境来解释它，连肖耀强自己都无法信服，而至于心理暗示、心灵创伤后的连锁反应等等，则更不需要考虑——都TMD太扯了。 “静下来，静下来，不要去想，不要去想……”肖耀强先是使劲的拍了拍额头，而后又猛力捶起自己的胸膛，直到那在他看来大概可以实现自我解脱的喊声再也无法从嗓子里面发出。心情稍稍平静，他却发现自己成了周围人目光聚焦的中心。肖耀强尴尬的笑了笑，飞快的钻进了厕所。 “好吧，每个事业有成的人都有想象中的朋友。小强，你也不例外。”使劲往头顶泼着凉水的肖耀强对着镜子喋喋不休的说道，“那个世界就是你的‘纳尼亚’，一切都是想象的，想象的……想象的很美好，但是那不是现实，不是现实……我是肖耀强，不是耐维尔……不是……那些人，赛琳娜也好，喀秋莎、哈姆雷特也罢，都是你亲手创建或者从别人那里继承来的游戏人物，只不过是一些二进制代码的组合，只不过是一些d2s文件，只不过……不，他们绝不是活生生的！对，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把自己生活中的某些角色的性格人为地代入了他们，对，一定是这样的！没错，没错！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对啊，是梦我还怕什么呢？！啊呀呀呀！烦烦烦烦烦啊！” 肖耀强一边语无伦次的努力给自己催眠，一边却抬起哆嗦得极为不争气的右手，狠狠地用左手抽打了它几下。 “朋友，请问你用完了吗？”单间的厕所门外，一个听上去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子叫门了。 “对……对不起！”肖耀强急忙用仍在哆嗦的手打开了厕所门，可眼前的那人却把他吓了一跳。 来人身高足足超出肖耀强一头，但体重可能只有一百斤挂零，加上深陷的眼窝和高突的颧骨，简直就像一块风干的腊rou。他与小强对视了三秒钟，突然视线一转，看了看对方仍在颤抖的手，“哼”的诡异一笑。 “怎么？玩暗黑玩出鼠标手来了？”上海音浓重的普通话听上去十分沙哑，那人好像根本不是急着上厕所，而是专门为了寻肖耀强的开心而来。 “这个……嗨，其实我也没玩多久。”看对方好像不是个自己惹得起的善茬，肖耀强选择了退让，“只是心情有点郁闷，所以把这游戏拿出来擦擦新而已。” “为什么郁闷？和女朋友吵架了？工作被炒鱿鱼了？” “不是，只是为了纪念第101次的求职失败而已。”肖耀强神经完全短路的挖苦起自己来。可看对方并没有进厕所的意思，意识到自己仍在堵门的失意者稍稍往边上一闪，顺势让开了一条路。 “谢谢。”“风干rou”还是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在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肖耀强，“交个朋友吧，我也喜欢暗黑II，虽然可能和你一样打得并不多。” “OK。我叫肖耀强，不过咱可没有名片。”肖耀强很坦然的接过了名片，扫了一眼，“苑晓伟”三个大号黑体字跃然纸上，联系方式却神奇地只有一个QQ号，其他信息一概全无，“呃……好吧，有空我加你QQ。” “嗯。”对方没有做明确答复，又冷冷的看了肖耀强一眼，推门进了厕所。 “见鬼了。”望望窗外初升的太阳，肖耀强无奈的叹了口气。他不得不感谢这个不知是何方神圣的苑晓伟，因为他的各种古怪举动，自己暂时摆脱了对“纳尼亚”的回忆——究竟是恐怖的还是美好的，他现在根本不想去琢磨清楚。 三月底上海的清晨，还是有点点凉意的。借着拂面的清风，肖耀强感觉自己的思维也清晰了起来。嚼着从早餐车处买来的包子，就着暖和的豆浆，他的脑子又开始飞转，不过现在想的不是回忆昨晚的神奇经历，而是该如何向家人和远在异国的女朋友交待。 “喂？”肖耀强先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一阵接通音后，对方答话了。 “喂？耀强啊。”接电话的是父亲，和肖耀强想的一样。 “笔试面试都完了，昨天晚上单位领导请吃饭，我喝多了点，没给家里去电话。妈没担心吧？” “没事，你放心。对了，结果怎么样？吃饭的时候领导没给你透透信吗？” “嗨，透了。人家早就内定别人了，我来就是充数的。我早就说过，这种下面的事业单位大多数没有好好干的，本来也不需要什么能力，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也不能不去试试啊！难道老呆在家里混日子吗？”父亲的声音稍有点激动，硬生生的打断了肖耀强的抱怨。 “哎，我知道。”退学以来经历过多次类似情景的肖耀强感觉稍稍有些厌倦了，每一次循着家人朋友给自己制定的就业之路走下去，结果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到头来连他都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定位了。 “说多少次你才能听，一定是你又自作聪明惹人家领导生气了。别什么时候都觉得自己最能耐，你这臭毛病害了你多少回啊……” 父亲的说教越来越刺耳，肖耀强索性把手机拉到了远离自己听力范围之外的地方，转脸欣赏起晨雾中的黄浦江和东方明珠来。良久，他再次把耳朵贴近电话，父亲的怒气看起来已经随着那一阵劈头盖脸的教训消了很多。稍稍顿了一顿，他开口了：“没错，我是惹得他们很生气，但是他们不厚道在先，我只是随性用他们听不懂的词骂了他们几句。就他们那点能量和出息，我看还不至于把我赶出这个领域。放心吧，我不会因为这么个小丑角色而永世不得翻身的。” “哎，怎么说你也不听了。”父亲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沧桑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无奈，“你好自为之吧。吃早饭了吗？” “吃了。”肖耀强表情木讷的回道。 “酒喝多了多喝点水。买好了回家的票之后给我和你妈来个电话。” “好的。” 挂掉了父亲的电话，肖耀强的心一下子沉寂下来。什么样的神奇经历也已经无法让他提起兴致，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到宾馆。 大概是之前不顺利的事太多，并没有赶上上海交通早高峰的肖耀强异常顺利的回到了住处。在宾馆旁的代售点买了第二天一早回家的火车票后，一夜未眠的困倦使他巴不得立即回到房间里，倒头大睡。不过他还有件正事要做，那就是上QQ与大洋彼岸的女友联系，这是他们交往多年来定下的“点卯”的规矩。 打开那台追随他三年有余、比起时下流行的苹果本显得十分笨重的IBM电脑，肖耀强完全机械式的在第一时间开启了那中国网民最普及的网络聊天软件。 “嘿，对啊，这里还有个QQ呢。”肖耀强从衬衣兜里翻出了苑晓伟的“名片”，“这也能叫名片啊？嘿，果然中国的名片管理制度需要强化呢，您老人家还不如捡张废纸随便给我写几笔算了。得了，既然是暗黑II的同道中人，索性加了你吧。反正我穷光蛋一个没啥油水可捞，电脑里就那么点实验室的数据，爱拿就拿去。你最多不过是个搞传销的人贩子，暗黑之外的事情不信你就是了。” 好友申请发送……趁着缓冲的当，肖耀强跑去倒了杯水。 “啊？！”当他返回电脑前时，屏幕的主色调忽然从蓝绿主题背景变成了黑铁一般的暗色和鲜血一般的殷红。一个身穿套头大斗篷的2D人物造型站在数米高的修道院大门前，等待着它慢慢开启。门缝中透出的微光一点点变得强烈，当它最终达于最大值时，画面一转，那压抑气氛下长满茵茵绿草的营地出现在了屏幕上。 “QQ什么时候换成这个主题了？呸！也得有人做得出来啊！”呆呆望着屏幕的肖耀强坐了下来，开始在这他再熟悉不过的暗黑游戏界面里——天晓得它还有没有保留QQ的基本功能——寻找起自己的角色来。 也许是因为昨晚的经历已经使他的警觉意识完全被麻痹，肖耀强并没有对这样的情形出现任何的恐慌。更何况现在是大白天，总不至于见鬼吧？ 他现在的第一反应就是：“（该死的那个苑晓伟，你丫是不是超级黑客啊？拿我寻开心涮着玩，实验自己的恶作剧程序么？）” “你好！”稍稍偏离屏幕正中心位置的一个人物发话了。从造型夸张的飞机头和双手双持的两把剑来看，他是个野蛮人无误。 “你好。”肖耀强像cao作QQ那样输入了文字，而后按下Ctrl加回车的组合键，果然发送成功了。而在此时他才察觉，找了一圈的那个属于他自己的角色，原来是和迪卡·凯恩长得酷似、只是头发全然是黑色的鉴定人同志——与他昨晚扮演的角色一模一样。 “耐维尔先生，你还好吧？”野蛮人开始了正式的提问。 “哈，我就知道你得这么叫我。我很好，还没被那个荒唐的梦吓死——虽然吓了个半死。不过先容我问一句，你是苑晓伟童鞋吗？还有，你在这个世界的名字叫什么？我真的很想明白你到底是怎么侵入我的意识，几乎把我逼疯掉的？” “我叫什么、在现实世界中到底是谁并不重要。对你而言，最最重要的就是，你需要明白，你认为是一个荒唐的梦的世界，对你而言是真实存在的——当然，只是对你而言，意思是别人可以视而不见，不必承担任何责任。而你，本身就是那个世界的组成元素，所以，把它归结为一个梦是不负责的错误选择。” “什么？就因为那里面的人物是我创建或者曾经玩过的，就要我负什么什么责任吗？喂！你搞没搞错，我又不是专职游戏带练，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泡在虚幻的世界里！我要工作，我要挣钱，我要养家糊口哎，大哥！把本来就不多的精力再分一部分出来给那个无聊的世界，那群本来就是二次元的人物，我会得精神分裂症的啊！” “不，你没有搞明白。你虽然玩游戏非常随性，但归根到底，你是个热爱着那个世界的完美主义者。所以，你注定成为唯一被它选中的人。你的性格中，保存了足够多人类天性中应有的纯善和包容，但也有灵魂被污染后的各种杂质。你需要学会战胜自己，为那个需要你的世界做出你的选择。” “你凭什么认为我是完美主义者？在社会上摔打的疼了，我也早就不是了。而且暗黑II的游戏我都已经删除了，热爱什么的也随着以前的快乐跟我说拜拜了。所以，对不起，您和您的那个世界选错人了——不要告诉我你们的目的是什么，让我拯救什么或者帮助哪位天使啥的，老子一概不干！” “等一下。如果你不是个完美主义者，那么为什么随随便便玩一个晚上就会扔掉的人物，你也费尽心思为他取一个响亮的名字呢？你大可以和很多玩家那样，对这种浅尝辄止的路人角色随便施舍几个乱码一样的字母堆叠，可你却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你很烦啦！好，我承认，即便是一个玩一晚上就丢的人物，我也不想留下遗憾，行了吧？可是完美主义者又能如何？玩暗黑那么多年，从来没打出过满变量的极品装备——十年只凑出两个33号符文，做死亡呼吸，ED没上360；有个奥玛斯长袍吧，火伤害满其他两系触底；好不容易出个无形掠墓者，还是一个孔的——弄得我那些当初雄心勃勃创建的人物个个是半吊子状态通关，有木有？！理想是一方面，现实是另一方面，游戏尚且如此，社会更不容许太过理想的完美主义啦！所以，我还是要拒绝！” “对不起，你已经无法拒绝。你将以耐维尔之名，在暗黑世界闯荡，直到你完成宿命中的任务。不过放心，你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要置身于那个世界中，只有在夜幕降临，当你的心准备开启暗黑世界的大门时，你才能够成为另一个你。” “给我听好了：老——子——不——想——去！开启暗黑世界大门？说白了不就是开个游戏吗？哼，我电脑上的程序都已经卸了，还拿什么去开那扇‘门’呢？老兄，看样子你也在那里混啊，有什么该完成的任务你自己去就好了，别拉我陪你一起玩穿越！还要夜幕降临时，天！你想拍鬼片啊？白天各种乌七八糟的事就够我烦的了，现在还要我来个晚上的双线cao作？去他的暗黑世界吧！” “相信我，你无法抗拒内心中对于‘暗黑之夜’的渴望。” “大哥我服你了。再见，不送！哦，不对，我说错了，不再见了。” 肖耀强不知哪来的力气，不假思索的打发了那个神秘的野蛮人——直接用长按开机键的方法强行关机。他也不管女朋友会不会因为自己脱离“实时监控”而发火，一头倒在床上，蒙头大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