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都市小说 - 出人投地在线阅读 -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在售楼处办公桌上,放着几本厚厚的购房合同和各式表格,方唯一在童言协助下,经过两个多小时奋力签署,终于从售楼小姐手中接过了新房钥匙。

    方唯一走进新买的写字间,水泥地面异常粗糙,他快步来回踱着,用手奋力敲击着厚重坚实的墙面。站在玻璃幕墙前,他眺望着亚运村方向林立的高楼,大声宣布:“我有自己的写字楼啦!以后再也不用寄人篱下了!方唯一从此站起来了!”他兴奋地回过头,童言站在墙边静静地看着他。

    “你怎么也不向我表示祝贺?”方唯一问。

    童言莞尔一笑说:“你买的不是写字楼,只是十六层的一个写字间,写字楼是指整个建筑物。我表哥确实拥有一座写字楼。”

    方唯一紧绷着脸,一步一步地朝童言走了过去,嘴里恶狠狠地说:“你觉着刺激隐性精神病患者很好玩是吗?”

    “我只是纠正你用词不当,看不惯你得意忘形。”童言说着,就往后退。方唯一突然向童言张开了双臂,嘴里大声喊着:“你刺激我吧!我犯病了!犯疯病了!”

    童言的拳头不停地捶打着方唯一前胸,连连笑说着:“我再不敢刺激你了,求你收了疯病吧!”

    当他们吃过晚饭,走出景山前街一家粤菜馆,已是夜幕低垂,街灯闪亮,人车渐少。方唯一和童言都不再说话,只是沿着护城河,慢慢地向前走,不知不觉间看到一片光亮,那是故宫东北角楼的灯光,在四周黑色的静穆中,在夜凉如水的晚上,散发着溶溶暖意。

    他们选了一张长椅,悄然坐下,与角楼隔河相望,晚风拂过护城河水面,泛起片片涟漪,又如网状般浅浅地蔓延开去。

    “我一直感觉,这里才是BJ童言说着和方唯一相视而笑。

    “你父母不是BJ人吧?”方唯一记得陈瓒好像说过,她导师是南方人。

    “我mama是绍兴人,大家闺秀;父亲是SH人,黄包车夫的儿子。1978年,他们大学毕业后,才分配到BJ你爸爸很了不起,陈瓒很佩服他。”方唯一说。

    童言不屑地说:“他不是我的生父。”

    “你说什么?”方唯一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不是我亲生爸爸!10岁的时候,有一次他们夜里吵架,我偷偷听见父亲对mama嚷:‘你不要忘恩负义!要不是我收留你们母女,你有脸活到今天吗?’事后我问mama到底是怎么回事?mama哭得泣不成声,朝我摆着手说:‘你不要问了,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就想死了!’”

    方唯一对此没有丝毫好奇,只感到沉重。他害怕,害怕童言伤心地哭泣,但她光洁的脸庞苍白而平静,目光清澈如洗,注视着黑暗中模糊的河水,好像在诉说别人的事情。

    “高中毕业时,父亲坚决反对我学中文。他质问mama,是不是还想让女儿走她的老路。mama说父亲无理取闹,狗肚鸡肠。我害怕再听到他羞辱mama,就说:我学法律,我喜欢学法律!”

    一行清冷的泪水,顺着童言精巧的鼻翼轻轻滑落。静默,还是静默!没有抽泣,只有一声深重的叹息!方唯一下意识地松开交织紧握的双手。他说不出任何话,他觉着任何无聊的宽慰,都是对童言信任与坦诚的亵渎。他也做不出任何安抚的举动,因为那同样是廉价的轻薄。他只有再次交织着握紧双手。

    “我没想到,你有这样的秘密。”方唯一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

    “我从没跟别人讲过,但特想告诉你,这颗果子太苦了,天天含在嘴里。我恨mama,但又可怜她;我更恨我的生父,但又想见到他;我鄙视我的父亲,但我又欠他的。唯一,我太想说出来了。”童言掏出纸巾擦去泪水,对着方唯一露出凄婉的笑容。

    “告诉你,你原来提到的那些书,我全读过。上学时,我渴望假期,因为我可以疯狂地看小说,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候。”童言扬头望着深邃的夜空。

    一个个经典故事,将他们带回到各自的从前,好似昔日重现,仿佛似曾相识。从马格丽太.密希尔的《飘》,到莫泊桑的《俊友》;从遇罗克的反血统论谈到顾城。童言对着夜河轻轻地吟咏: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方唯一看着童言,看着她那在月光下格外明亮的眸子。

    “你看什么?你能感知那个光明是什么吗?”童言问。

    “你知道吗?小孩!”方唯一略带藐视地问。

    “当然。”童言自信地说。

    “你说!”

    “你先说!”

    “一起说!”

    “自由!”

    他们再次相视而笑,静静地享受着相知带来的幸福。

    “你喜欢诗歌吗?”童言问。

    “喜欢,真正的诗是对所谓美好与幸福的背叛,是对久往积累精神的宣泄,是喷薄而出的一个意向。”

    “那歌又如何?”童言再问。

    “是受到现实刺激后像马一样打了一个响鼻,发出来的是动静。如果有感动也是速效救心丸一类的。”方唯一看看童言。

    “太深刻了,月亮都被你羞跑了。”童言不无嘲讽地说。

    “你和陈瓒一起赏月吗?”童言平淡地问。

    “没有,从来没有。我们交朋友时,把精力都用在找好吃不贵的饭馆上了;现在的兴趣就是俩公母一起挣钱,然后一起坐在炕沿上,搓着脚数钱。”

    童言吃吃地笑着,遥视着月光下角楼朦胧的轮廓,轻声说:“上大学时,我有过一个男朋友,他总喜欢拉我去河边看月亮。”

    方唯一下意识地看了看模糊不清的四周,摸着长椅说:“不会就坐在这吧?有些坏怂就会假借浪漫的名义,为耍流氓做情绪上的热身,好像特小资,其实特下流,一点没有想象力。就那块发亮的混凝土,上面除了坑,还是一堆坑。”

    方唯一自顾自地解恨,丝毫没有注意童言已经绷起了脸。“你说,俩个人对着一土球,装疯卖傻,伊伊nongnong的,不是情有所急,就是出门没吃药。左面坐着假浪漫,右面坐着真媚俗。唉!没礼貌,走也不打声招呼。”

    方唯一拉住快速站起的童言,借着远处路灯和依稀月光,他看见童言气得紧绷的脸。

    “说两句泄愤的再走,别憋出毛病来,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方唯一感到一种泼出脏水后的畅快,自然又多了些怜香惜玉。

    “我觉着你对人、对事总带有一种偏见,特别喜欢区分上中下,不停地寻找攻击对象,沉浸在自己玩世不恭的宣泄中。你能感受微风中的斜柳吗?你能享受这温柔造物美好的月光吗?自以为是、批评癖的可怜虫。我有时觉着你说话特讨厌,特伤人。”

    方唯一露出坏笑,他发现童言在自己口传心授下,已经浑然不知地完成了由少女向怨妇的转变。

    “你别和我一般见识,我就是让嫉妒给闹的。嫉妒得心里都长牙了,嫉妒得头晕脑胀,你不能和一个病人争长论短吧!

    方唯一半真半假,口是心非地说着。

    “你嫉妒!我还吃着世界上最酸的醋呐,那是一碗没资格吃的醋。你懂吗?”

    一句真情告白让方唯一顿时沉默。幸好此时吹来一阵夜风,送来了凉,也带走了因尴尬而生的热。方唯一在木然间感到一阵芬芳,缓缓地拂来,轻轻地压落在他的肩头。

    月亮撩开了云的幕纱,从角楼后缓缓闪出,散发着凄迷而无奈的光芒。时间仿佛被这冷光控制,难以前行,在这里停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