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生死相依
屋子里回荡着我凄凉的笑声,直到被随之而来的剧烈咳嗽而打断:“咳,咳……”我用手掩着口吃力而痛苦地咳嗽着,似乎喉咙里有粘痰堵着,让我的喉咙痒闷难耐,禁不住地俯脸向下,想把喉管里的东西呛咳出来,可是无论如何努力都是徒劳,唾液倒是流了一堆,不见半点粘滞物出来。 “是不是喉咙被痰堵住了?用点力气咳出来啊!”多尔衮见状立刻赶过来坐在我的床头,一手扶着剧烈震颤的我,一手用力地拍着我的后背,鼓励着我,可惜我只觉得越来越气闷,似乎气管里的空隙越来越小,能够呼吸进来的氧气越来越稀少,最后干脆连呼吸都不能了,在几乎天昏地暗地挣扎中,我紧紧地用手扼着脖子,简直要发狂了,头脑中混乱的意识唯一记得的就是与其这样痛苦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他伸过手来用力将我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拉开,我胡乱地乱舞着,最后抓住了他的手,死死地攥着,颤抖抽搐着,连指甲都掐入了他的皮肤里都不知道,“加把劲啊,再不咳出来你就真的死定了!”他狠声催促着,我在即将失去意识之前,终于最后用尽全身力气一个猛咳,终于把一大块粘稠的痰液咳了出来,顿时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我总算呼吸到了此刻对于我来说无比宝贵的空气,虽然喘息依旧急促而粗重,不过多少还算是如释重负,逃过一劫了。 我刚刚喘息稍定,情绪略微平定下来,却看到旁边的多尔衮正呆呆地看着方才帮我接痰的那方白色的巾帕,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我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顿时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吃力地探头一看,果然,那洁白的巾帕上有一块触目惊心的暗红! “你咳血了。”他黯然地说道,接着又摇摇头,疑惑地说道:“奇怪了,没有听说过出痘时还会咳血啊?怎么会这样,莫非……” 但是我看到那口血痰时倒没有太大的恐惧,奇怪的是,人到了这份上真的连恐惧害怕都不知道了,我也和多尔衮一样疑惑和诧异:为什么我的痰里有血呢?又不是生了肺痨,难道是我之前从假山上滚落下来后不但头部受到了撞击,而且身体上还受到了不易发觉的内伤或者引发了内出血?不可能啊,要是那样的话我如何能一直支撑到现在,而且还毫无知觉呢? 我仔细地看了看,只觉得那血色暗红,混合在粘痰中已经凝固成了血块,看着看着,我忽然间笑了,多尔衮用惊疑的目光看着我,大概以为我受了这样大的打击,绝望到了快要生失心疯了,不然的话任谁看到自己咳血的话哪里还能不悲反喜,还能笑得出来? “熙贞,你怎么了?都到了这般田地,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他急切地询问着。 我努力地吸了吸自己的上呼吸道,立刻一股强烈的血腥味传来,接着用手指探了探鼻孔,果然不出我所料,带出了一些已经干涸结痂的血来,我调皮地动了动手指,给他看上面干涸的血迹,笑道:“怎么样?还是我聪明吧,差点吓到你了吧?” “哦,原来如此啊,方才还真是把我吓得不轻,”他心有余悸地看着我的手指,问道:“咦,既然那血是眼见你咳出来的,怎么发现不对的?” “呵呵,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小时候曾经也有一次在睡醒之后咳出过同样的血痰来,当时也把我吓了一跳,后来接着发现鼻孔里也痒痒的,连忙一探,结果发现里面有血,于是我就明白了,一定是睡眠时鼻子里流血,由于仰躺着,所以只能倒流到咽喉里,然后在那里慢慢积存,直到醒来后才跟着痰液一起吐出来,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不过却吓人不轻啊!想来眼下也是如此,必然是我发烧上火,鼻内出血,而我之前一直仰躺着,才会导致虚惊一场的。” 可惜这难得的轻松没有持续多久,我们两人的神色再一次忧虑起来,因为我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我眼下的棘手病症,我的脑子顿时清醒了,接着心里猛地一颤,随即立刻将他的手拨开。 “你这是……”他奇怪我为什么会突然如此举动。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外推着他,“你走,你走啊!不要呆在我这里,我会把痘症过给你的,赶快走!离我远远的……” 由于之前光顾咳嗽去了,差点忘记了我眼下正患着烈性传染病,这天花只要一旦被传染上,在这没有任何治疗办法的古代,十个人要有八个人倒下,然后在绝望中死去。这种病一旦蔓延开来,简直比瘟疫还厉害,一般人见到唯恐避之不及,就像现代人遭遇“非典”一样,多尔衮他不可能不知道这天花的恐怖,尤其是清初的这些满洲贵族们,更是比遇到洪水猛兽还要惊骇万分,可是他明知道我生了这病,为何不但没有躲开,反而和我更加近距离接触呢?他就算胆子再大,心志再坚硬,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何况他的命要比我的命珍贵得多,他还有许多大事没有做呢,怎么能把这个当儿戏? 他不但没有走,反而继续坐在我的床边,语气坚定地说道:“你不用再费力气了,我是不会走的。” “难道,难道你出过天花?所以不用担心再次被传染吗?”我疑惑地望着他那张白皙光洁的面庞,上面没有一颗麻点,甚至连一个凹坑都没有,根本没有一丝出过痘的痕迹。 多尔衮苦笑着:“我们兄弟三个除阿济格外,都没有出过天花。” 我想起了初见阿济格时,曾经看到过他脸上淡淡的麻点,原来他也是个遭逢大劫后的幸存者。我知道在这个时代,汉人生了天花大概有一半的死亡概率,因为他们已经渐渐有了一定的免疫力,而看似身强力壮的满人遭遇天花时却脆弱得很,大部分都撑不过去,这同时也是入关后的满人八旗人丁为何一直兴旺不起来的重要原因。所以说能够侥幸逃过天花之劫的满人,实在是幸运儿。 “那你干吗不离我远远的,难道你不怕死吗?”我心急如焚地说道。 “死?我当然也怕死,蝼蚁尚且偷生,我多尔衮也是个凡人,自然不能例外,可是眼下就是我想躲,不也来不及了吗?”他无奈而凄苦地笑着:“自从你昏迷后,我就每天守在这里,衣服也没有换过,一个安稳觉也没有睡过,谁知道等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你说说,是不是老天真的在和我们开玩笑呢?说不定现在我也染上了,只不过是一时还没有来得及发作罢了,所以还担心什么呢?”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从容而淡定。 “你又在瞎说什么?”我顺手扯过了一张枕巾,严严实实地把口鼻捂住,虽然我对医学一窍不通,但对于传染病多少还是有点常识的,天花是不是也像“非典”一样也是通过皮肤接触和呼吸道传染?于是我死马当成活马医,把枕巾当作暂时口罩用着,心想这样总该勉强可以降低感染的概率了吧?尽管这举动是如此徒劳。 我心里知道他说的也许确实是事实,他和我如此长时间的接触,不论是皮肤还是呼吸哪种传染途径,他统统都沾到了,看来也是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我突然一阵悲从中来:说实话,我得知自己染病倒也不至于悲痛万分,还琢磨着会不会这个结束又是另外一个新的开始,也许又会回到现代去或者再一次穿越时空,但是眼下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也有可能为自己所累,感染上病毒,我不由得分外痛恨自己,我真是一个害人精,死一千次都不能洗脱我的罪孽啊! 我强忍着内心的苦楚,仍然想把多尔衮赶走,我还存着一丝侥幸:也许并不是每个接触过病人的人都会被传染,也许他现在走还来得及,只要有一线生机的话,我也会选择留给他的,因为我已经欠他太多了,也许永远也还不清。“你赶快走吧,也许现在还不晚,你也不至于那么倒霉,快点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丝毫不理睬我的推搡,而是继续坐在我身边,虽然一声不吭,但态度似乎更加坚定了,一副破罐子破摔,死活也要和我在一块儿的模样,我更加心急如焚,眼睛几乎都冒出火来: “你还不走,难道要气死我吗?也许我出天花倒没有被无常抓走,倒是现被你给气死了!”我试图说服他:“你放心吧,我不是你们满人,生了天花最多也只有一半死亡的机会,可是你们就危险了,你不能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守着我,也许到时候我没死挺了过来,你却倒下了,叫我如何忍心独自偷生在这个世上呢?”说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 没想到这不经意流出的眼泪居然起了副作用,多尔衮看到我的“真情流露”,愈发动容,他轻轻地叹息一声,帮我擦拭着泪水,柔声道:“你真傻,你难道以为我真的是一个无情自私的人吗?若不是我看上你,把你从遥远的朝鲜娶回来,你又怎么会染上天花呢?让你做我的妾侍已经够委屈你的了,我不但连你这个弱女子都保护不了,甚至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你……我还是个男人吗?更何况我现在都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眼见也是凶多吉少,又何必要徒劳地出去躲避?狠心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里,即使我侥幸不死,也会愧疚一辈子的。” 我的泪水愈发遏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地不停落下,浸湿了他洁白的衣袖,我用模糊了的视线努力抬头望着他,他还是那般秀雅而隽朗,尽管略微有些憔悴,但依然掩盖不住他的光芒异彩。这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男人啊!我即使在前世的午夜梦回中,也时常会浮现他的幻影,为他而陶醉,为他而沉迷,为他感慨,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历史上真正的他是怎样的容颜,但我这个卑微的小恐龙依然在偷偷地把他藏在我内心的最深处,唯恐让别人知晓一分。 而现在,我真正地实现了我的梦想,能够依偎在他宽阔温暖的怀中,体会着莫大的幸福,然而这也许就会带给他莫大的灾难。他是上天厚待大清而生的美质,他的身体里流动着高贵而优秀的血液,他是努尔哈赤统一四方的梦想,他肩负着实现父兄的雄心壮志的重担。这样一个未来的一代天骄,历史的改变者和王朝的缔造者,我又怎么忍心,怎么能原谅我让他陪我一道沉沦,一道毁灭呢? 我不能继续再害他了,眼见任何理由都敢不走他,于是我狠下心来,装作完全不理会他的肺腑之言,用最冰冷,最刻薄的话说道:“你不要自我幻想了,我其实根本没有你想象得那样爱你,我嫁给你也只是为了我们朝鲜的利益,你又何必为了我这样一个不值得你爱的女人牺牲呢?你以为你很伟大吗?什么生死相依在一起,什么感天动地的殉情,你不觉得可笑吗?你是一个聪明人,何必要做这样的傻事呢?你还是好好地活着吧,也许还有比我更重要的女人在等着你。” 多尔衮也没想到我会说出那个“更重要的女人”来,他很疑惑我居然会对他内心深处的秘密居然这般了解,但是他暂时没有理会这些,而是毫不在乎地说道:“熙贞,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不要希图用这样的谎言来骗我离开,我是不会走的……” “你!?”我气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努力地挣扎着撑起上身,奋力地呼唤着:“来人哪,来人哪,快把王爷他请走!” 这一招倒是立即奏效,很快,走廊上传来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房门“铛啷”一声迅速地从外面推开了,一大帮侍卫涌了进来,不由分说地七手八脚把多尔衮拉走了,好笑的是,他们每个人脸上都严严实实地捂着厚厚的布,看来我生了天花的消息算是传开了,可能此时王府里的人都一古脑地戴上了“口罩”,开始“严防死守”,这些侍卫肯定是早已经接命过来请他“隔离”的,所以即使我的开口呼唤的话他们也一样会进来了,这下更好,正好去了我的心病,我看着多尔衮被众人“请”走时不停地回望我的眼神,里面是怎样的不情愿和伤痛啊,那一刻,似乎连山川都难以载动这种悲哀。
等到门再次关闭时,我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千钧重担一般,这回彻底轻松了,我静静地躺着,等着老天对我的判决,生存还是死亡,也许过不了几天就会揭晓,再这之前,估计再也没有人敢来像他一样的安慰我,照看我,我要么是在严格的隔离下独自安静地死去,要么就是奇迹出现,逃过一劫,也许从此落下一脸难看的疤痕,重新变回恐龙,不知道我到时候能否习惯?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外面有悉悉穟襚的声音,接着朦胧间依稀看见依雪和阿娣脸上蒙着厚厚的布,悄悄地进来,阿娣端着一碗汤药,一勺一勺地喂我喝下。虽然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她压抑着的悲哀,依雪则在忙着用火盆架上支架煮着酸醋,用来屋子里的消毒,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很是感动和安慰:原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抛弃了我。 听着她们终于掩盖不住的抽泣声,我只是感到更加的乏力和难受,艰难地开口,勉强地做出笑意:“哭什么,两个傻丫头,我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她们闻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齐齐地跪在地上,抽噎着:“主子……” 我还想安慰她们两句,不过禁不住眼皮沉重,接着意识也跟着昏沉起来,在我陷入昏睡之前,心里轻轻地说了一句:“多尔衮,我对不起你,活该孤零零地死去,你没有负我,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当天色再一次亮了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看着阳光照耀进来,看来我又死乞白赖地捱过了一夜,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几天活头,这痛苦的煎熬何时才能结束,不料,我又一次地看到了多尔衮,他仍然坐在我的床头,用温和的眼光看着我,仿佛我此时并不是一个危险的病人,而是他笑靥如花的爱人一样。 我心里一惊,挣扎着想起来,不过还是徒劳,我张了张口,声音更加微弱了,看来病情没有什么好转:“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是的,我还是不放心你,所以决定回来陪你。”他的笑容很是凄凉,尽管语气温和平静。 “那些侍卫们没有看着你吗?怎么能让你……”我说到这里喘息了一下,连短短数语都格外吃力。 “我一定要来,他们如何拦得住?”他没有讲如何出来的具体经过,因为他可能在怀疑,我的情况如此险恶,可能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因此他并不想让无关紧要的话耽误这宝贵的相处时间,我的心里也很明了。 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赶他走了,只能静静地听他讲话,他讲了很多他童年的趣事,他们兄弟年幼时的嬉戏,他纵马在大草原上驰骋,他十六岁那一年的一战成名,他是如何获得“墨尔根代青”的称号……他讲了很久,努力地保持着轻松的口吻,仿佛在安慰着不肯睡觉的孩子一样。 我面带着微笑,用眼神表示着我很喜欢听他讲的故事,直到他讲累了,我才用微弱的声音说道:“谢谢你,可惜我这辈子是报答不了你了,也许上天注定我们不能长相厮守,注定我没有时间和机会来补偿我对你的歉疚。但是在奈何桥前,我是不会喝那碗孟婆汤的……” 说到这里我禁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闷痛,难受异常,多尔衮连忙帮我拍着后背,一面安慰着:“熙贞,你不要再说了,你对我的心意我怎么能不明白?先休息休息,不要太累了。” 这次咳嗽持续了很久,方才结束,但是胸口像是堵了东西一样,闷得喘不过气来,渐渐的,我能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少,最后开始窒息,我艰难地挣扎着,多尔衮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任凭我的指甲掐破他的皮肤,“熙贞,你不要害怕,很快就没事了……” 我的头脑开始逐渐陷入混沌,想勉力地笑给他看都不能,最后,连他的面容都在我的眼前消失了,我彻底地陷入黑暗之中…… 怎么了?我居然没有死?不然的话,怎么会依然能听到他的哽咽声,接着,似乎有一滴guntang的液体滴到我的脖颈上,他流泪了?坚韧强悍,意志如铁石的他居然也会有流泪的时候? 接着,我耳畔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他一面紧紧地抱着我,一面流着泪时的哽咽声,也许是惟有在没有他人在场的环境下,他才会如此失态,他是讲给我听的,正是因为他以为我已经进入弥留状态,不会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眼泪,所以才放心地将真情流露出来: “熙贞,你还不知道吧,我自以为再也不会爱上另外一个女人,但是你的出现,却让我重新动摇起来。难道我的心里真的有你了吗?也许现在我才意识到,已经晚了……”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眼前的阳光更加明媚了,隐约中,敞开的大门前似乎站立着一个女人,这个身影很熟悉,好像从哪里见过,渐渐地,我看清了那女人蒙着口罩的脸上方的那双眼睛,那双能够散发着动人魅力的神采的眼睛,不会吧,难道我看花了吗? 但是那双眼睛里嫉恨和受伤的火光在燃烧着,更加明确地透露给我这女人的身份,看来我没有看错,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永福宫里的庄妃,那个大玉儿。 我猛地一惊:她不是在宫里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皇太极怎么能允许他的一个妃子来多尔衮这里呢? 还来不及疑惑和细想,我就意识到了眼下的尴尬:多尔衮此时正面朝里紧紧地抱着我流泪,他可能是过于伤痛,以至于失去了平常的警惕性,连庄妃什么时候到了门口都没有觉察,而偏偏这一幕被正好脸朝外的我看到了,我看不到庄妃脸上的那块黑布的掩盖下,究竟是什么样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