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节 稳定后方
“阿贞,你怎么来了?”当我站在门外掀起帘子的时候,正做在炕头逗弄着儿子玩的李淏猛然怔住了,他直直地盯着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我就如同那从天而降的神兵一样,令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我莞尔一笑,缓步走了进来,“怎么,吃惊成这个样子,难道我就不能来吗?” 李淏瞠目结舌了片刻,终于恢复了正常,但是很明显一脸掩饰不住的欣喜:“你能来我实在很高兴,怎么?是背着你家男人来的,还是他同意放行的?”他故意揶揄着问道。 “呵呵,当meimei的来看看哥哥,他又有什么理由阻拦呢?看你的模样,难道以为我在王府里还是个逆来顺受的小妾?”说话间,我已经蹬上炕前的踏板,脱去了脚上的寸子鞋,按照朝鲜的习惯,盘腿坐在了炕上,“顺英jiejie呢?怎么我一进院子里来也没看到她呢?” “哦,顺英中午的时候出去逛街,说是买些指针布料之类的,这女人一溜达起来就没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李淏的两只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在他这种目光的注视下,我居然还能保持着落落大方,毫无拘束,可见我现在的脸皮实在磨练得不是一般的厚了。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道:“你还真会挑时候来啊,正好女主人不在家,老实交待,你今天猛不丁地跑过来看我,肯定没那么好心,是不是为多尔衮来的?” “咦?你怎么一下子就猜我是为了他来的呢?”我故意不直接回答。 李淏摆出一幅未卜先知的模样,悠悠道:“你平时避嫌还来不及呢,怎么今日就堂而皇之地来了?可见定然是为你男人来的,对了,是不是上次我派人送去的药材用光了,多尔衮觉得不好意思总是派人来白拿东西,所以才叫你亲自来登门道谢,顺便再稍带一些回去?” 两人对话间,本来正趴在李淏膝盖上撒娇的两岁幼子用他那乌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他的模样很像李淏,虽然是细长的眼睛,单眼皮,但是五官精致,清秀俊气,很招人喜爱。 “哟,这是谁啊,怎么长得和殿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我明知故问,接着伸出手来,把这个穿着肥大宽松的淡蓝色朝鲜小袄褂的孩子抱了过来,放在腿上细细地打量着,孩子胆子很大,一点儿也不羞涩退缩,只是目不转瞬地盯着我看。 李淏低头看了一眼幼小的儿子,慈爱地抚了一下爱子胖乎乎的小脸蛋,回答道:“你还没见过他吧,小名叫作阿桢,现在刚刚满了两周岁,我以前跟你讲过的,怎么贵人多忘事啊?” 我顿时一愣,“哪个‘桢’字?” “木字旁加一个坚贞的‘贞’啊,也就是你熙贞的那个‘贞’字。”李淏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似乎隐下了什么台词。 我的心头顿时一颤,原来他所说的早已经把那段感情放下了的话是骗我的,我居然天真地相信了,所以这些年来一直生活得心安理得,几乎把这位曾经和我相拥着立下“非君不嫁,非卿不娶”那个誓言的旧情人抛诸脑后了。在盛京的这六年来,我和李淏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甚至连真正静下心来面对面的交谈都几乎没有。我以为,当年在汉江边上海誓山盟的青梅竹马早已经各自收敛了心思,各自有了各自的家庭和另一半,后来又陆续为人父母,早年那些小儿女之间的私情已经淡忘得差不多,甚至连痕迹都模糊不见了。可是当我知道李淏居然给儿子取名叫作“桢”的时候,蓦地,一种难言的感慨涌上心头。 我愣了一会儿,声音干涩地说道:“何苦来呢?这么多年了还不肯放下,你觉得当你招唤桢儿的时候,总是联想到我这个薄情负义之人就不会更加难过和黯然吗?又何必如此念念不忘,自寻烦恼呢?” 李淏苦笑一声,回答道:“人总是要有个精神上的寄托的,不然就会感到无端的空虚和落寞,有些东西虽然不是属于自己的,但总也不是不能偶尔的时候去惦念一下,遐想一下吧?如果连这个念头都没有,那岂不是对自己的冷酷?毕竟,在朝鲜时曾经的那一段,可以成为我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没事的时候拿来回味一下总归可以的吧?”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顺英的感受?她虽然温柔贤惠,但内心和所有女人一样敏感,她怎么可能不明白你给孩子取这个名字的含义?或者说顺英一直恪守着夫为妻纲这条规矩,对你只是一味顺从?”我略显责备地问道,在这种政治联姻的结亲后,有几对夫妇能够相濡以沫,真情相依的呢?身边躺着同床异梦的丈夫,心里的苦楚却不能向外人述说,这种感受我也深有体会,所以对顺英不免同情。 李淏听完之后,默然良久,终于叹了口气:“确实是我不对,从来也没有往这方面考虑,唉,感情这东西,确实误人不浅啊!” 接着他看了看我腿上的阿桢,“好在这只不过是小名,我到现在还没给孩子取一个大名呢,我看这个差事就交给你吧,你试试想个什么好听点的名字来。” 我疑惑道:“难道你们皇族的子孙们的名字不都是由长辈们拟定的吗?尤其你又身为储君,这皇孙的名字也应该是父皇来拟的吧?” “现在朝鲜国内那些个政党们内讧得很是厉害,父皇都快要焦头烂额了,整日疲于应裁,哪里有闲空来管我这个远在异国他乡儿子,还有这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孙子究竟取什么名字的小事呢?”李淏说到这里时眉宇间浮起一丝忧色。 我对朝鲜的内政不甚熟悉,也没有专门读过这方面的史书资料,自然对这时候朝鲜国内的政治局势一无所知,所以疑惑道:“怎么,这些个大臣们结党营私,互相倾轧,当国君的就没有什么有效的手段来清理或者遏制吗?” 李淏只得简略地同我解释了一番:“你在朝鲜时是个平时不出大门的千金小姐,当然不知道朝廷里的那些事儿,我朝自太祖立国以来,传了三百多年了,却一直君权不稳,时而政乱,时而兵变的,即使到了如今也是这样:当年帮助父皇登上皇位的西人党,也因着李适之乱分裂为亲清的功西派和反清的清西派。由于功西派辅助父皇反正和平定内乱的过程上立的功劳超过了清西派,因此功西派的势力压倒了清西派。而主张与大清和谈的大臣金自点、崔鸣吉等功西派要员就掌握了朝廷的权势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由于对朝鲜的官制不甚了解,就越发无法理顺这类思路了,等李淏讲完,我这才一知半解地说道:“这些个什么‘党’的,我也搞不清楚,也就是说,眼下朝鲜国内虽然是亲清派当政,但是反清派毕竟也没有被彻底铲除,甚至还保存着相当大的实力,可以勉强与当权的大臣们抗衡,于是斗来斗去,没个停息是不是?” 李淏点了点头,“是啊,眼下好在是太平无事,如果反清派上了台,恐怕就没有安稳日子可以过了。” “你说的意思是,他们那些人会联络大明,希图反清?这样有什么意思,以朝鲜的实力,想打败如日中天的大清是根本不可能的。要是在以前大明强盛的时候也罢,现在大明尚且自身难保,被陕西李自成的起义军弄得捉襟见肘,覆灭之日已经不远了,朝鲜还能因此借力吗?倘若一个不慎,被清廷觉察,恐怕朝鲜已经永无安宁之日了!”我忧心忡忡道。 李淏无奈道:“算了,暂时不去提那些烦心的事,毕竟我一时半会儿还会不去朝鲜,就算在这里坐着担忧又有什么用呢?对了,你赶快帮我儿子想想名字吧!” 对话间,桢儿乖巧老实地坐在我的膝盖上,安安静静的,让我格外喜欢。我再次打量了一下这个可爱的孩子,忽然想到,好像按照历史上朝鲜李氏王朝的君主排列,李淏的这个儿子作为嫡出长子,后来继承君位,当了国王,庙号叫作“显宗”。现在我抱着的也是个未来之君,想到他的名字也轮到我来取,不由得好笑起来。 我沉吟了片刻,终于有了主意。于是我抱着未来的显宗,对他的老爸,将来的孝宗李淏说道:“我看呢,也不必引经据典取那些晦涩难懂的名字来,既然你已经给他的小名取作‘桢’字,那么正式的名字也不妨来个谐音,就用‘振’字吧,隐喻振兴朝鲜之意,叫起来也不像小名那样女孩子气,挺有男子汉的阳刚气概的,你看如何?” 李淏轻轻地念了两遍,然后点头道:“好,这名字不错,虽然简单,却很响亮,含义也好,就用这个吧!” 我故意嗤笑着:“呵呵呵……他将来肯定是朝鲜的君主,到时候谁还敢直接称呼他的名讳?所以根本不必耗费精神去琢磨着取多么了不起的名字,随随便便对付一下就行了,你以为我用了多少心思啊!” “这倒也是啊,我怎么差点忘了这一节呢?”李淏想想有理,不觉失笑起来。 我们继续聊着天,不知不觉天色已近黄昏,我这才记起此行的目的,“对了,上次九王爷写给你的那封求取药材的书信,你看完之后有没有妥善保管起来,会不会遗忘丢弃了呢?” 李淏闻言一愣,不解道:“怎么了?莫非那书信有什么问题吗?让我仔细想想……”他略略回忆一下,“哦,想起来了,我当时看完之后就随手放在书案上了,平时这些来往书信都是下人们帮我收拾放置的,我也没有注意那封信放在哪里了。可是,应该不会丢弃的啊,毕竟是当朝辅政王的亲笔书函,按例都是要特别保存起来的。”
我神色郑重,直言不讳道:“那你知不知道,正是这封书信的内容在你这里不知道怎么竟然泄漏了出去,被那些一贯和九王爷作对,惟恐天下不乱的大臣们得了去。现在被他们一番宣扬,已经是传得满城风雨,几乎是尽人皆知了,连深宫内院的小皇帝都知道了,你怎么还懵然不察?” 李淏沉思一会儿,立即起身下炕,穿上鞋子出去了。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脸色铁青地回来了,刚一坐下就忿忿道:“果然被你言中,我刚才找遍了书房,也没有看到那封书信的半点影子,莫非我的府中出了jian细?或者有人被那些反对九王的大臣们收买去了?”说到这里,他越发愠怒,猛地一拍炕桌,骂道:“着实可恶!究竟是哪一个吃里爬外,对我不忠的狗东西,等我呆会儿查给清楚,给他点厉害瞧瞧!” 看李淏这前前后后的表现,确实不像个知情者,或者是监守自盗,贼喊捉贼的模样。我仔细想想,这事出了,对他根本没什么好处,只能徒惹怀疑,被多尔衮猜忌,他又何必损人不利己,出此蠢招呢?“想不到这盛京城虽然不大,可探子jian细却无处不在,居然连你这里也出了,以后还能信得过谁呢?看来近来多尔衮算是越发树大招风了,呵呵……” 李淏突然一拍大腿,像是猛然想起什么,“对了,也许根本不是我府上出了jian细,而是外面来的人顺道作了贼,把那封书信顺手牵羊了!毕竟如果是这里的下人做的,他最多偷看过内容之后去向主子密报,而不敢将书信直接窃走,那样我很容易就会发觉是他们干的了。” “外人?有谁来过你的府上?” “就是那个叫做郑命寿的通译,他现在在国史监当副理事,也是我们朝鲜人。我记起接到九王书信的那一天,我看完后放在桌子上,后来只有他来拜访,现在想来很有可能是他趁我不注意把信窃走了。”李淏边回忆着边回答道,“不然我真想不出还有谁敢如此大胆。” “郑命寿?这个人我知道,怎么可能是他?”我努力地回忆了一下那个曾经到王府去过的朝鲜通译,此人在盛京多年,为人圆滑精明,办事妥当,善于斡旋,经常在大清与朝鲜之间奔走联络,给许多和这方面有关系的大臣们办过不少事,算是朝鲜在大清颇为活跃的一个人物了。“按理说他这样的人,平时肯定没少在朝鲜和大清两边同时捞取好处,收受贿赂,应该不缺钱财,怎么可能被人收买呢?冒这样的风险呢?” “哼!”李淏冷笑一声,“如果这么解释,就可以理清思路了——这家伙也许根本就是个‘清西派’的人,目的是为了挑起大清的矛盾和内乱,让朝廷各个势力的王公大臣们互相争斗倾轧。大清一旦内乱不止,自然无暇入侵大明;而大明不倒,清西派的人就有了出头之日,有了重新掌控朝廷局势的希望,所以他才会如此行事,不足为怪。” 我顿时有一种荒诞的感觉,看来这个在大清背后,早已经俯首称臣的朝鲜国,也时时刻刻偷窥着,寻求着重归大明统治的机会,正如一股暗流在表面平静的湖面下涌动着,虽然不能给此时如日中天的大清带来太大的麻烦,但却绝对不能视而不见. …… “嗯,你的担忧确实不无道理,看来是时候改变一下对朝鲜的策略了。”多尔衮站在窗下静静地听完了我的叙述,沉思了片刻,开口道:“想不到朝鲜国内的党争居然延伸影响到大清来了,如果大清没有一个稳定的后方,以后若是起倾国之兵力进军关内时,那些清西派的人倘若刚好掌了权,必然会厉兵秣马,从我们一个背后一个突袭,猛捅一刀。虽然不至于入rou三分,但起码也会令我们不得不两线作战,难以分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