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节 惺惺相惜
我刚刚念到一半,那个本来伏在地上,悲恸不已的“侍卫”已经发出jian计得逞的笑声,他终于恢复了本该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呵呵呵……咦?我说一进来怎么有这么大的rou香味,原来你们两个躲在这里吃羊rou呢,嗯,正好饿了,来两块尝尝!” 还没等多铎把羊rou放进嘴里,恍然大悟的多尔衮立即一副恼羞成怒的神情,上前一把掀掉了多铎帽子,揪住他的衣领,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气力,将身材魁梧的弟弟猛力一提,多铎被迫站立起来,还没等开口告饶,就挨了多尔衮狠狠地一拳。 “哎哟,干吗下手这么狠?又不是你的冤家仇人……”多铎捂着肚子弯下腰去,满脸痛苦神色。我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傻子也看得出多尔衮这一拳根本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纯粹是威吓作用的,不过好在多铎也肯配合,这出闹剧倒也热闹非凡。 从来没有见过多尔衮的神色和情绪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化如此之大的,前一刻他还悲恸得近乎麻木,后一刻完全像被激怒了的狮子,多尔衮指着刚刚将他愚弄了一番的多铎,愠怒之下毫无风度地痛斥着:“你个臭小子,活该挨打!什么玩笑不好开,非得拿自个儿的性命开玩笑,儿子都五六个了还没个正经,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个脾气?刚才真的差点被你这个消息给吓坏了……” 我强忍着笑意,赶绕到这两兄弟中间,跪了下来,努力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请罪道:“王爷不要再继续责怪十五爷了,这主意是我们一起琢磨出来的,就是为了逗你开心,可是万万没有料到这玩笑开得过了火,把王爷吓了个不轻,实在是罪过啊!你要怎么责罚就怎么责罚吧!” 多铎也装模作样地跪了下来,居然还从后腰的皮带上抽出一根马鞭来,这个步骤可不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肯定是他临时改动了剧本,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将鞭子双手奉上:“哥哥若是觉得实在恼火,那就用这鞭子将我狠狠地抽上几下吧,保证火气全消!” 我赶忙附和着:“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有豫亲王‘负鞭请罪’,王爷的宽宏大量又岂能比蔺相如逊色?” 多尔衮冷着脸在我们中间来回打量了一番,然后伸出手来,一把夺过了多铎手上的马鞭,随手向后面一扔,在我们期待的眼神下,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们两个,我怎么说你们好呢?居然连我也作弄上了,”接着看了看我,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的色彩,“想不到啊,连熙贞你也有份,什么一起琢磨出来的,我看你根本就是个主谋策划者,原来你这些促狭的鬼点子也不比多铎少到哪里去啊!” 我连忙自谦着:“哪里哪里,王爷过誉了,我这点小伎俩,哪里上得了台面?” “哦?照你这么说,就凭你略施小计,我就轻易上当了,莫非我实在太过愚蠢?”多尔衮伸手拉起了多铎,顺带着在他胸口捣了两拳,哈哈大笑道:“十五弟啊,你今天能来这里,实实在在地给哥哥一个莫大的惊喜,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咱们兄弟今日就算是冰释前嫌了,来来来,赶快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喝上几盅!熙贞也过来!” 多尔衮平时多数都是性情内敛,举止文雅的,像现在这样豪爽开朗,满洲汉子的性情暴露无余的时候实在是太难得一见了。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多尔衮将多铎按在身边的座椅上,然后亲热无比地揽住了弟弟的肩头,脸上绽放着愉悦的笑容,焕发出了难得的光泽,甚至亲自拿起酒壶来给多铎斟酒。我静静地站在一边望着,欣慰中,却不知不觉涌上了一丝淡淡的妒嫉——他似乎对我也很少如此流露过真实性情,而且还是如此彻底,毫不保留的。唉,被他如此关爱着的人,实在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两兄弟很快就喝干了一壶酒,却依然没有丝毫醉意,我本来不打算继续打扰他们之间快乐的把酒畅谈,正准备悄悄退去,却被多尔衮注意到了,他对于无意间冷落了我而略怀歉意,“熙贞,你也坐下来吧,酒要人越多喝起来才越有意思啊!” 我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笑道:“也好,免得你们酒凉了没人来温,rou吃光了没人来续,我就继续给你们打打下手吧!” 直到最后一壶酒见了底,三个人均是醉眼朦胧,舌头发硬。尽管耳畔依然隐隐约约地听着多铎口齿不清编织出的笑话趣闻,但他具体讲了些什么,不但我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去听,恐怕就是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信口胡诌了一些什么。我呵呵地傻笑着,飘忽不定的眼神一直盯着同样醉眼迷离的多尔衮,难道我的眼泪都笑出来了?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发笑,连视线都朦胧模糊起来,恍如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晕晕乎乎间,最后的记忆就是看着对面的多铎先是瞌睡大作,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到桌子底下呼呼大睡了;多尔衮隔着桌子费力地伸过手来,似乎在帮我擦拭眼角的泪水,他同样舌头僵硬地说道:“傻丫头,谁惹你不高兴了?你一直在那里傻……傻笑个什么啊?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唉,这样就不……不漂亮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膝跪在椅子上,连碰倒了桌子上的酒壶杯盏都懵然不觉,只觉得全身都沉甸甸的,最后干脆将半个身子都伏在了桌面上。我的脸上不知道挂着什么样的笑容,伸出双臂来抱住了多尔衮的肩头,埋首其间,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梦呓般的话,接着就没有任何记忆了…… 清醒之后,我时常会想起那天晚上一塌糊涂的醉酒窘态,曾经多次追问过多尔衮,我当时究竟同他唠叨了些什么,可是他每次都是微笑不语,隐晦颇深,我甚至怀疑,他当时究竟是真醉还是假醉? …… 王府中的春天,已经是草木郁郁,阳光明媚了。当最后一处残雪也彻底消融时,桃花已经开满了枝头,敞开的窗子外面,阵阵柔和的春风拂过,却将盛开的桃花吹得纷纷飘落,如同经历了半个冬天的鹅毛大雪一般。它竟是如此脆弱,经不起些许微风的摧残,匆匆地零落成尘,伴随着丝丝春雨,逐渐碾为泥泞。 我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窗外的落英缤纷并没有引起我的多少惆怅,此时我正和多尔衮站在窗下的桌案前,久久地凝视着那张硕大的辽东军事布防图。 “此次虽然名为征宁远,实际是攻取宁远以西至山海关之间的中后所、中前所、前屯卫三城。就是要先剪除防守薄弱的前屯卫三城,也就是兵法谋略上所谓的‘避实击虚’。夺取此三城,便切断了宁远与明军大本营山海关的联系,从而把宁远彻底孤立起来,再集中力量对它发动攻击,到时候我相信,吴三桂再也抵挡不了多久,就会乖乖地投降的。”多尔衮伸出手来,先后将地图上的几处圆点标记指点来给我看,以便于我能更清楚地了解他此次所策划好的战术。 “哦?王爷如此自信,吴三桂就那么容易投降大清?要知道这两年以来,不论是先皇在日,还是你如今辅政之时,前前后后一共给他去了不下十封劝降信,算是费尽唇舌,极尽循循善诱,分析利弊之能事,还不都是石沉大海,白白浪费了一片苦心?这一次怎么就如此有把握呢?”我故意揶揄道。 多尔衮直起身子,右手不经意地扶在后腰上,见我的视线注意到了这里,他立即放下手,略显心虚地解释道:“刚才批折子,坐得久了,自然会有些腰痛,看来还是站着得好。” “哼,你这点谎话能瞒得了谁?你老老实实地坐下来,我帮你推拿一下吧。”我见多尔衮有意瞒我,不悦地说道,心中暗叹:在我面前还要装得那么辛苦,何必呢? “算了,你那两下子也别拿来糊弄人了,还是呆会儿再说吧,”多尔衮故意把话题绕回了原路上,他一脸自信的微笑:“看你这么好奇,那就告诉你吧,我前不久根据一个探子回报,才知道原来吴三桂已经暗中将他的一家老小安置到距离宁远城仅有三十余里的中后所,大概是害怕我大清什么时候突袭宁远,到时候又是一场长时间的包围消耗战,他怕万一城破会连累了家小,所以才会如此举动吧。” 我冷哼一声,做出一脸鄙夷状:“想不到你竟然能够准备出这么卑鄙的做法,直接攻取中后所,搬吴三桂的家小为质,胁迫他投降?就算侥幸成功,这胜利来得也不够光彩,只怕为后人耻笑啊!何况吴三桂如果因此而降,必然心存不忿,阳奉阴违,说不定在哪个战略的关键之处突然反戈,到时候麻烦可就难以收拾了。再说你怎么就能如此肯定,吴三桂果然会受这个胁迫?依我看来,他多半会如当年楚汉之争时汉高祖的做法,定不肯因你挟制其家小,做城下之盟的。”
多尔衮不禁愕然,他疑惑道:“怎么可能?吴三桂是出身官宦世家,从小深受孔孟之道熏染而成长起来的儒将,君臣父子,此种大节必然恪守备至,怎么好和汉高祖那个出了名的无赖相比?况且天聪四年时,先皇第一次率大军绕道蒙古入关,祖大寿应大明皇帝急召回援,两军在建昌相遇,吴襄率侦骑远探被围,吴三桂居然只率领了二十个家丁就奋力杀入我八旗精锐的团团围困之中,浴血厮杀,几乎将生死置之度外,这可是我当时亲眼所见,并且深为感慨。如此事父至孝之人,又怎么可能置父母妻小的性命于不顾呢?” 说起那场战事,多尔衮仍然记忆犹新,在清军占据了完全上风时,最后真正大出风头的不是他这个当时刚刚十八岁的墨尔根代青贝勒,而是祖大寿军中的一个小小标统,多尔衮当时就牢牢地将这个只比他年长两岁的青年俊杰的名字刻在了脑海之中。因此这十余年来,多尔衮一直对吴三桂这个对手心存惺惺相惜,敬重佩服之意。 我想起了在史书上看到的关于吴三桂得知爱妾陈圆圆被刘宗敏霸占之后,怒发冲冠之下,给他父亲吴襄写下的那封决裂信,具体内容当然记不清了,但是里面有一句话我却印象深刻:“父既不能为忠臣,请谅三桂不能为孝子;书到之日,纵使贼置父于鼎釜之上,儿亦不顾也!”可见在吴三桂心中,究竟如何权衡利弊的。 当然这些我不能明说,也不能显示出未卜先知之能,于是只得换了一个角度分析道:“儒家之学,君子为人之道,当以国事为先,家事为后,所谓‘君臣父子’,也是君臣大义为先,父子之情为后的。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一个深明大义的人,固然抉择艰难,最终也会选择为国事尽忠,哪怕舍弃家小。吴三桂少年得志,平步青云,深受大明皇帝恩赐厚遇,怎能不感激涕零,誓死效力呢?恐怕假使王爷拿到他的家小相胁,反而会激起吴三桂的愤慨,更加坚定了与大清一搏到底的决心,到时候就更加棘手了。” 多尔衮听罢后,默然不语,沉思良久,始终未置可否。我明白他的意思,肯定是对我的分析不以为然,却又不肯直接否定来扫我的面子,他这个人啊,总是为别人顾虑太多。 我暗暗叹了口气,前后思考了一番,然后劝道:“其实王爷此次用兵根本没有太大的必要,毕竟眼下陕西的李自成自开封之战以后,已经羽翼丰满,实力雄厚,看情形不出今年年底,就会立国称帝,然后大举进发,直取京畿的。到那时大明皇帝一定会急召吴三桂率领关宁之军放弃宁远,救援京师,如此兵不血刃,坐享其成地得到整座宁远城不是再好不过了吗?又何必急于此时出兵,劳师动众呢?” “也许你的分析是正确的,而我担忧的是,眼下虽然大明在辽东仅剩下宁远和中后所,中千所,前卫屯三座城池,可关宁军的实力仍然不容小觑,共计有六万余人。倘若不提前予以沉重打击消磨的话,放任这六万精锐的生力军回去关内勤王或者扼守山海关,恐怕就会成为我大清进军关内的最大阻碍啊!况且中后所里囤积着大批的明军粮草,如果被我们所获,既补充了自己,又削弱了敌军继续坚守下去的意志,岂不是一举两得?” 我明白此时就算是我将一切局势的发展全部讲明,多尔衮也未必肯信。尽管他已经是这个时代,或者说是当今天下最为英明睿智的统帅了,但是他也不能做到未卜先知,料事如神。此时的多尔衮根本不会料到,也不敢置信运气的眷顾,会令他在甲申年的春天接到吴三桂的那封求援信呢? “还有一点恐怕王爷只不过是在心里想想,而不方便说出来罢了——你莫非已经构划出一个策略来,就是派人秘密与李自成联系,和他约好来年一起出兵,两面夹击,共灭大明,然后分取一杯羹。所以你才担心吴三桂的关宁军会拖住大清军队入关去分取利益的最佳时机,倘若耽误了时日,等到李自成的军队占据了燕京,坐稳了皇城时就再无良机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