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自述当年情,此刻仍否新鲜?[三]
当看清这个求情的人是谁之后,皇太极的脸绿了,德格类的脸也绿了,他们身后的众人也以同样的速度变化了脸色,一个个目瞪口呆,就像一出众丑角上演的滑稽戏。 我本来还在很有骨气地保持着桀骜不驯,决不屈服的姿态,然而也实在忍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于是缓缓地侧过脸去,看清了旁边跪下的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八哥的儿子豪格。顿时,我僵住了,诧异地望着他;而他却似心有默契一般,也用眼神悄悄地回应了我一下,看不出究竟是在用微笑来慰藉我,还是什么其他的意思。 “豪格,你来这里干什么?不关你的事情不要瞎掺和!”皇太极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即把豪格撵走,免得这个不知趣的儿子跑来横插一脚,破坏了他早已打好的算盘。 “父汗莫怪,儿臣是来给十五叔求情的。” 皇太极把脸一板,严厉地问道:“知不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十贝勒[按照现在已封贝勒的年岁排名,我排第十]不但纵容手下于朝廷重地斗殴,还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砍死了七贝勒[德格类]手下的甲喇章京,难道不应该受到惩罚吗?” 德格类这个“苦主”当然也不会弱了气势,只见他一脸怒色地附和道:“大汗说得极是,十贝勒一贯嚣张横行,倒也没人与他计较,不过现在他居然亲自出手,杀了我的部下,影响极其恶劣,若再不加以惩处,只怕日后不知道还要整出什么妖蛾子来呢!” “这就奇怪了,十叔,好像是您理亏再先吧?”豪格不紧不慢地反问道,“您可还记得父汗三个月前颁布的诏令,凡是女真、蒙古诸部诚心来归顺我大金者,可自愿选择归属,任何人不得横加干预——如果侄儿没有听错的话,那个蒙古族长明明已经选择了十五叔的正白旗归附,甚至已经登记在册了,那么您的部下为何还要跑来强行要人呢?这事儿不妨放在‘八固山’议政会议上去,让众位叔伯兄弟们评评理,看看究竟是谁对谁不对?” 见有人出来替我辩解,还说得有凭有据,合情合理,连我自己都忍不住点了点头,顺便用得意的目光瞟了德格类一眼。后者顿时语塞,一张脸快要憋成了猪肝色。 “不管怎么说,各旗间有了矛盾就要去议政会上说,不能私下地动武斗殴,更别说出手杀人了!” 豪格嗤笑一声,然后正色道:“玛法归天才不到半年,难道我们就要忘记了他的遗训了吗?” 接着,他将这篇满是“之乎者也”的遗训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背诵了一遍,“继我而为君者,毋令势强之人为之,此等人一为国君,恐倚强恃势,获罪于天也。且一人之识见能及众人之智虑耶?尔八子可为八和硕贝勒,如果同心干国,可无失矣。尔等八和硕贝勒,有才德能受谏者可继我之位,若不纳谏,不遵道,可更择有德者主之。至于八和硕贝勒理国政时,或一个贝勒有得于心,所言有益于国家,另七个贝勒当会其意而发明之。政务上汗不得恣意横行,汗承天命执政,任何一位和硕贝勒若有违犯扰乱政治的罪行,其余七位和硕贝勒集会议处,该辱则辱之,可杀则杀之。生活道德谨严,勤勉政事者,纵使治国之汗出于一己私怨,欲罢黜降等,其他七旗对汗可以不让步。” 这篇遗训背诵完毕之后,周围鸦雀无声了,皇太极一言不发,盯着豪格看了很久。我想如果此时面前有堆干燥的柴禾,它一定会被他眼中的熊熊怒火引燃吧。 可是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缘故,我听着听着,原本的得意感渐渐散去,心头居然涌起了些许酸楚,难道我本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太不可思议了。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父汗的这个遗训,还有母妃临死前令皇太极立誓,我恐怕早已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不过,没有永远有效的护身符,这一次躲过了,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 结果可想而知,皇太极的目的没有顺利实现,他不敢把我送到议政会议上去。不过,最后他还是在目前的汗王职权范围之内给了我尽可能严重的处罚:夺三牛录,罚银一千两,马两匹。至于主要肇事者德格类,却没有受到任何惩处。 然而即便如此,德格类仍然气咻咻地瞪了我一眼才愤愤而去,阴谋没能达到最大的成功,他当然不会满意,只是用不着生这么大的气吧? 风波平息之后,我闷闷地回到了衙门里,开始计算这一次意气用事之后的具体损失。 三牛录,共计九百人,再算上他们的父母妻小,老弱妇孺……最终计算结果,我杀了一个人,付出了损失五千一百四十二名辖下诸申[注:比包衣阿哈高一等级,属于女真的平民阶级]的代价。要知道这些人一年可以为我进奉多少钱粮,兽皮和牲畜,可以在我将来上战场之后提供怎样战斗力的军队支持……现在,他们都成德格类的财产了。 “怎么了,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豪格出现在我身边,带着一脸真挚的关切,问道。 我应该满怀感激地给他道谢的,然而我这人确实有些性格上的劣性,即使我心里面很是感激,却没有表现在言语和神情上,“你刚才为什么要出面替我说情?” 人人都知道豪格是我的侄子,却往往忽略了他同时也是我的表兄。他的母亲乌拉那拉氏是我母妃的胞妹,血缘上是非常亲近的。他今年十八岁,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才,看上去完全是个大人了。我之所以不讨厌他,一个是他的性格不似皇太极,再一个是他也基本继承了母亲那边的相貌遗传,令我每次看到他,都自然而然有点亲切感,就如他本来就是我们兄弟之一似的。 他丝毫不介意我这种令人不爽的态度,“我最看不惯有人仗势欺人,不讲道理,以为老子就是天下第一。” “你没说实话,或者这并不是你最大的理由。”我发现我最近别的水平没有增长,推理的本事倒是渐有进境了。 他的神情开始不自然起来,很尴尬,很局促,好像有什么话令他难以启齿,半晌,方才磕磕绊绊地说道:“我讨厌你那两个哥哥,但我不讨厌你。” 我有点迷糊,他讨厌我的阿济格哥哥倒也有情可原,我听闻过他们之间有场陈年宿怨,或者说根本就是一场关于汗位争夺的阴谋。那场争斗的结果是两败俱伤,谁也没能如愿,只有当时才十岁的豪格再也不能见到他的母亲了…… 至于他为什么讨厌我的多尔衮哥哥,就实在令我摸不清头脑了,十四哥是个脾气很好,处事待人温和得体的人,他们之间还会有什么矛盾怨愤吗?“为什么?” 他只回答了一半,“因为,因为在我周围的所有人里,只有你是最坦率,最讨厌虚伪的人。和你在一起时,我感到很安全。”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居然也像当年十四哥那样绯红起来。 我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于是越发认真地盯着他的脸看。结果很没新意,他注意到我这种直勾勾的眼神之后,反应和十四哥一样,慌慌张张地扭头跑掉了,连句“我走了”都没来得及说,或者是根本忘记了说。 “慢走,小心别绊倒了……回见!”我的话音还没落,豪格的背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十天后,十四哥才回来,显然他已经听说了我被惩处的事情,于是一回到住所,就将睡眼惺忪的我从被窝里面提了出来。我被搅扰了美梦,很不耐烦,正想骂上几句,不过揉揉眼睛之后发现是他,我立即欢呼雀跃,跳上去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接着,两腿一盘,把自己牢牢地挂在他的身上。 从去年开始,他就像吃了什么仙丹灵药一样,个子长得飞快,身板儿也比小时候强壮了许多,也不过是一年多的功夫,他已经比我高出一整头来了。为了避免每次和他说话时都要产生压迫感,于是我干脆耍起了无赖,用这样的办法来保持和他同一高度。 “十四哥,你可算回来啦,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想你?昨天做梦还梦见你回来了,喂我吃桂花糕呢!” 我承认我虽然很有钱,只不过这种糕点也不是我什么时候想吃就能吃到的。它的原料是南国才有的桂花,而且还要上等的金桂。我们八旗将士虽然所向披靡,却毕竟还没有打进关内过一次,所以这类明国才有的东西在我们辽东就显得格外珍贵,商人们冒险走私来的明国货物自然是价格不菲,据说一两干桂花也要不少银子,于是它也理所当然地成为我心目中的上等美味。不过,更加美味的,就是在享受桂花糕的同时,还能趁机舔舔十四哥的手指,这才是我更大的目的和乐趣。
看他原本的神情,似乎是要准备狠狠地将我训斥一顿的,只不过赖于我的聪明机敏,他再大的戾气也可以在瞬间泯于无形。他用微微有些硬茧的手指刮着我的鼻子,笑道:“呵呵呵,我看你惦记我是假的,惦记桂花糕是真的吧?” 我觉得鼻子上痒痒的,格外舒服,于是眯缝起眼睛来,美美地享受着,“就算是吧。不过呢,我爱桂花糕,也爱十四哥,如果十四哥和桂花糕都有,那就再好不过啦!” 两兄弟亲昵了一阵子,他这才将我放了下来。“辽阳那边没有什么好师傅,做不出比宫里面还好的桂花糕,所以我也只好搜索了一些干桂花带回来,明天叫厨子弄成了给你送来。” 说着,就将随身带着的褡裢取来,打开来,满满的全部都是干桂花,金黄金黄的,色泽上乘,气味更是芬芳扑鼻,我深深地嗅了一下,整个人都快被熏醉了。 “哥,你说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我们大金就没有呢?这些花儿长在树上的时候,一定漂亮得紧吧?” 我想起了汉人的诗词——“不是吴刚天外樵,西风落珮碎琼瑶。吹香熏月氤氲苑,舒锦织云迢递桥。泪湿秋中金白露,魂分春后玉元宵。冰心感得双完璧,为愿人间少寂寥。” 这是一个怎样的国度?连诗词都可以这样美,胜过我们草原之上,白山黑水之间的任何歌谣,这个国家的每一处山水景色,甚至男人女人,是不是都要比我们关外的美呢?想到这里,我就越发神往。 他的目光从桂花上移开,转向窗口,遥望着阴沉沉,不见月光的夜空,悠然叹道:“太远啦,从南国到我们辽东,相隔了万重关山,千条江河。南国再美的花木到了我们这边,也会枯死凋零的。” “哦,”我有点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羌笛无需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对,就是这样。”他眼中又浮现了许久不见的忧郁之色。奇怪的是,我觉得他这个时候最好看,又或者,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他的微笑;秋雨再凉,也比不上他的忧伤。 我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勇气,或者是所谓的王霸之气,“哼,我就不信我们这辈子就要一直呆在辽东这个鸟不拉屎,雁不过冬的地方。早晚有一天,我要带着大金的勇士们杀进山海关,打到南国去,去抢夺他们的金银财宝,去睡他们的美丽女人,去遍览他们的名山大川!” 当时自是年少轻狂,无知无畏,占据大明江山,是连我父汗和兄长们都不敢想象的奢望。只不过连我自己也没能想到,这个狂妄的想法居然会在若干年后真的实现了。然而当我进入南京城,登望江楼眺望这一片虎踞龙盘,壮美无垠的如画江山时,心情却不复当年了。也许,期望很久的东西真正到手了,反而失去了先前的乐趣。 十四哥却没有半点嘲讽我的意思,也没有将我的话当成无知少年的狂言妄语,“嗯,我相信,早晚会有这一天的,”接着,携起了我的手,用饱含热情,寄寓厚望的眼神望着我,“我的小十五长大之后,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一个百战百胜的大将军。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一定会实现的。” “哥,到时候我替你打江山,辅佐你做皇帝;到时候,四海之内,整个天下,都是你的。” 他的眼里忽然闪过一阵异样的光芒,却并没有做任何表态。 我还以为他是当我开玩笑,于是很认真地补充道:“只要十四哥永远对我好,永远不要离开我。”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