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特殊仪注
隔了两道院墙的另一座院落里,下午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耀进来,落在身上很是惬意。阴历二月的初春很是寒冷,冰雪丝毫未有消融的迹象,室内的火炕和火盆却把屋子里烘烤得恰似暖春。 “……眼看现在关内烽火连绵,流寇已经进入山西境内,即将下太原,过居庸关,直抵京畿一带为日不远了。大明朝廷已经败覆在即,大清又怎么能错过如此天玺良机呢?大约不出四月,王爷就将亲率满蒙汉十余万大军南下进关,袭取燕京,争雄天下。在出发之前,有些事情确实不能忽略过去,尤其是这个名号问题,正是亟待解决。还望各位大人能够心中有数,选合适的时候上几道折子,该怎么措辞,想必各位自然明了。” 我坐在炕沿上,和颜悦色地向对面正襟危坐的几位大臣们说道。中午时的军务会议已经结束,这些个多尔衮的心腹大臣们在告辞离去之前,被留了下来,因为关于多尔衮也应该换一个更合适也更显赫的名号了,此事必须要在出征前布置安排妥当,这样才能免除一切出征后的后顾之忧。 “福晋说得是,奴才等自然竭力效劳。”几位大臣纷纷点头应诺道。 “这辅政王虽然现在是一高一低,但是称呼起来却也难以区别左右,那郑亲王只不过会处理些内务事宜,哪里如王爷这般雄才大略,统军治政,无人能及呢?所以代天子统摄朝政,也是情理之中,宜早不宜迟啊!”几个人中最擅长拍马屁的拜音图果然当仁不让地第一个出来附和奉迎。 我微笑着轻轻颔首,却没有再说什么话,而是将目光投向谭泰,叮嘱道:“谭大人,如今你已任吏部尚书,专门管这方面的事儿,此事虽然极为简单,只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但却也要走得漂亮些,起码不要授人以话柄,让那些无聊之辈在背后乱嚼舌根子才是。” 谭泰心里当然明白,自从被睿亲王委任为六部之首的刑部尚书之后,自己显而易见成为了睿亲王的心腹嫡系,不然睿亲王也不会将自己掌管多年的这个最为重要的部衙交给他这个刚刚投靠过来效力的臣子,可见对他的期许还是颇高的。这样一来,他怎能不表现得比其他人更加出色几分?于是他连忙拱手道: “福晋可以放一万个心,奴才定然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否则如何对得起王爷的期许?奴才会另外再安排一些汉臣御史和内院学士们一起上折恭请的。” 我满意地“嗯”了一声,然后额外补充道,“声势固然要造,然而却要适当,不要弄得满朝风雨的,以免显得王爷的‘党羽’遍布朝野上下,弄得许多人惶惑惴惴的就不好了。” “奴才明白!” 坐在斜对面的大学士刚林沉默不语地琢磨了一阵,开口提议道:“奴才以为,既然届时王爷已经升任为摄政王,等于是没有天子之名,却有天子之实,是掌管我大清朝局的真正主子,怎么可以与一般的亲王相同仪制呢?这一点万万不可忽略,也不可模糊界限,一定要郑重制定才是。” 旁边的几位同僚闻言之后纷纷点头,“是啊,摄政王除了只向皇帝一人称臣之外,满朝王公大臣全部都是他的臣下和奴才,必须要同时享有一套特殊些的仪制才行。” 我对此倒是颇感兴趣,于是特意问道:“大人多年来署理内政,对此制度定然熟谙,不过大清开国以来,尚未有过亲王摄政的先例,那么这些相应的仪注,该如何界定为好?恐怕既要显示高于所有王公的地位,又不能最终逾越了天子圣上的仪制,定然要仔细斟酌才是。” 刚林回答道:“回福晋的话,依奴才之见,首先起居出行等要制定相应的规模,还有服饰典簿方面,也可以采用明黄,只需略示区分即可……” 他将心底里的盘算一一详细讲出,我听得有些雾水满头之感,毕竟其中有很多名词是满语的特定发音,虽然我现在可以非常流利的使用满语,但是这些较平时所用实在生僻的词语,我还是难以理解,不过好在也只不过是些细节,所以也就懒得追根究底了。 “此类事宜,还是大人与礼部官员们商议制定妥当,再上个折子吧,只是要注意一点,”我慎重地提醒道:“凡事不必一开始就做到极致,要留有再次提升的空当,就像这次制定仪注也是一样,王爷在未曾率军入关之前,不必过于煊耀,这样也好让留守盛京的人多少安心一些,不至于胡乱猜测。” 刚林立即领会了我话里面隐含的意思,“请福晋放心,奴才定然会谨慎行事的。” 看看谈得差不多了,我最后说了一段结束语:“各位大臣对王爷的耿耿忠心,王爷心里面有数,只要你们实心用事,自然会赢得王爷的赏识,仕途坦荡也不在话下。但是有一点要切记,凡事总得一步一步地来,王爷并不着急的事情,你们也不要过于积极,张扬显露出去。尤其几位这半年多来陆续升任,或得到了些优厚的差事或掌握了一些重要部衙,荣任重职,眼下对此眼红嫉妒之人肯定不在少数,他们正在暗地里牢牢地盯着你们,千方百计地想要寻找些错处来弹劾。你们都是聪明人,岂能让这些宵小之辈钻了空子?” “奴才等谨遵福晋吩嘱,定然不会给王爷添任何乱子。”大家纷纷恭敬地应承着。 等这些事情安排妥当之后,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想趁着晚饭时间未到之前稍稍休憩一会儿,阿娣进来禀告道:“小姐,王爷那边传过话来,准备要留范大人和洪大臣在府内用饭,请您现在就督促厨子们预备一下,待会儿前去一道进食。” “好,我知道了。”我有些不情愿地坐起身来,不过忽然想到今日招待的是接下来在入关作战中著名的两大谋士和智囊,我还是很有兴趣做个旁听者,听听在这个巨大的历史机遇和转折点前,这些人究竟是如何运筹策划的,也算是个见证了。想到此处,我顿时困意尽消。 傍晚时分,在满满一大桌子佳肴前,却只坐了四个人。先是象征性地饮了几杯酒,大家开始正儿八经地吃了起来,毕竟现在是研究战略的时候,不可以让酒力影响了头脑的正常思维和清晰的判断力。再加上几个人已经用了差不多大半天的脑子,腹中恐怕早已饥馁,确实很有必要赶快补充补充体力。 范文程和洪承畴这是第一次在王府中进餐,况且多尔衮如今身份贵为辅政王,同桌家宴的待遇是绝无仅有的,尤其现在只有我们夫妇在场,就更显得私谊非凡了,这是一般汉臣想也没有敢想过的殊遇。所以我看得出来,这两位见过多少大场面的臣子,眼下虽然面色如常,然而却难免暗中谨慎拘束,于是开口劝道: “我知道两位大人是汉人,所以特地准备了些清淡点的菜肴,不知还合不合你们胃口?你们议事期间,没有太多空当,改日稍有空闲,我定然再准备周全些。以免得怠慢两位,实在过意不去。” 多尔衮也抬起头来,笑道:“范大人,洪大人,你们汉人凡事都要比我们细致文雅些,想不到吃顿饭也要这般拘束,难道不觉得很累吗?你们是大清的国之栋梁,日后效力之处多着呢,我怎么敢苛刻到让二位连饭都吃不饱,饿着肚子回去?” 两人连忙恭敬地客套了几句,这才实实在在地吃了起来。在席间,我尽量多说些轻松的事情,用来缓解沉闷的气氛,总算受到一点效果,这顿饭算是别别扭扭,却很快地用毕了。 下人们进来将桌子餐具收拾出去,漱口之后,重新坐回位置上继续之前的商议,我本来准备离去的,却被多尔衮拦住了,“呃,不必走得这么急嘛,我找你过来,也不光是叫你陪我们吃饭的。” “哦?莫非王爷还要跟我这个妇道人家商议军国大事?这些事情我怎么懂,况且还有两位大人在这里,岂不是显得我格外见识菲薄,班门弄斧吗?” 说实话,这也不全是自谦的假话。毕竟在进关之前的这一系列策划中,多尔衮这个决策者并没有犯下任何失误,我完全放心,不想再于此事掺合;况且这样多此一举,指手画脚一番也没什么意义。 多尔衮放下手中的茶杯,重新拿起了烟袋,边往里面添着烟丝边说道:“你早在去年之时,就曾经跟我大致分析过关内的局势以及李自成将来的作为,当时我还不敢全信,可眼下从各处情报来看,竟然一一应验了!尤其你当时预言说李自成不足以终成大事,必然覆败之日不远。而今却与洪学士的分析正相吻合,可见你的见识着实高远,我当然想要再仔细听听你对接下来形势的推测或者看法了。” “噢,既然你如此‘敏而好学,不耻下问’,那么我也只好留下来了,听听你们的谈论,也长很多见识,”我用火媒帮多尔衮点燃烟丝,然后转向范文程与洪承畴,笑道:“倘若胡乱发些愚见,还望两位大人万勿见笑。”
“早闻福晋见解非凡,襄助王爷甚是贤能,臣等也一直盼望能够洗耳聆听,又岂敢那般不恭?”两人连忙答道。 多尔衮只是端着长长的烟袋锅浅浅地吸了几口,就放了下来,他略一思索,道:“我看接下来这几个月,定然关内的局势会日益紧张,不断有新的情报折子递送过来,我阅过之后,也得需要找人商议一下,或者是命人拟定些章程公文。所以还是在府里腾出一个大一点的院落来,令侍卫严密守卫,暂时叫内三院的学士们和部分满汉章京们来此值守,轮流夜宿在这里。这样可以日夜随时候命,以免得中间费时周转,耽误了要紧公务。” 两人均点头赞同:“王爷所虑极是。” “只是这样一来也算是辛苦了二位啊,”多尔衮说到一半,知道他们自然要忙不迭地谦辞,所以及时赶在前面截住了他们的话头,“洪大人,你预计李自成大军抵达燕京城下,需要多少时日?” 洪承畴略略估算了一下,郑重地回答道:“以臣估算,最多不超过三月下旬。” “哦?”多尔衮和范文程不约而同地一愣,只有熟知这段历史的我没有任何异样反应,只是在一旁微笑着倾听。“那山西尚有为数不少的明军守卫,况且入冀之后,临近京畿,怎能不防守格外严密呢?岂能让大顺军长驱直入那般轻而易举?” “秦晋之间一条黄河,流寇踏冰渡河,竟未遇到阻拦,足见山西十分空虚、无兵防守。流寇过河之后,第一步是攻占平阳。平阳瓦解,太原必难坚守,破了太原之后,山西全省人心瓦解,流贼就可以长驱东进,所以臣估计大约三月中旬即可到燕京城下。”洪承畴胸有成竹地推测道。 范文程不免质疑着问道:“太原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流寇虽然声势浩大,势头正劲,却也如何能轻易攻破?恐怕没有个二三十日,难见成效,” “山西全境空虚,太原虽是省会,却并无重兵防守。况巡抚蔡茂德是个文人,不通战事兵法,手无缚鸡之力。臣敢断言,太原必不能守;蔡茂德如欲为忠臣,惟有城破后自尽而已,别无善策。” 多尔衮和范文程对洪承畴这个一针见血的分析再无怀疑之意了,毕竟如此精辟入微的知彼之能,眼下对于李自成这个陌生的敌人,他们都只能向洪承畴虚心求教。 “嗯,洪学士此言有理,”多尔衮肯定道,然后继续猜测道:“若如此看来,太原落入贼寇手中,最多不会超过三月上旬。但是此时仍然离燕京有一千两百余里,尚有忻口,雁门,大同等雄关要塞阻碍;就算是迅速而顺利地通过,等出了固关,破真定向北,进入京畿之时也要将近四月了。再算上攻取燕京并非三五日可下,怎么也不至于燕京四月初就可以城破呢?” 我心中暗笑:这个时候任你们如何天纵英才,却也难以精确地猜测出燕京陷落的日期竟然如此之速!这个日期我的记忆很是清晰:甲申年三月十九日,崇祯吊死在煤山的一棵槐树上,“鼎湖当日弃人间”了,接下来没多久就开始上演“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那出历史荒诞剧,怎能不格外印象深刻? “以臣之见,流寇很有可能走险出奇,从居庸关天险而入。” 在多尔衮和范文程关注的目光下,洪承畴详细地解释道:“目前明廷亡在旦夕,变局事出非常。太原如陷贼手,必然举国震动,人心离散,有险而不能固守。流贼攻下大同与宣府之后,居庸关可能闻风瓦解,不攻自破。善用兵者必选避实就虚,攻其所不备,趋其所不守之法。倘若流寇走塞外东来,在此非常时期,明廷上下解体,军无斗志,居庸关的守将多半会直接开门迎降,或者流贼也可以绕道而过。说不定流贼尚在几百里外,而劝降的使者早已关内等候了。” 听完这番言论,几个人都默然不语了。因为若如此,京畿之危已经迫在眉睫,那么崇祯准备何时急召此时仍然驻守宁远的吴三桂回京勤王,这才是他们眼下最为关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