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名分不正
虽然很多满洲贵族们很赞同阿济格的意见,他们又何尝不想狠狠捞上一把然后回去盛京享乐?然而多尔衮的意图和志向已经是很清楚的了,这位摄政王的胃口现在已经大到了吞并整个长江以北土地的程度,只等炎夏一过,他们照样要被派往各个战场继续过刀刃上舔血的日子,怎么可能任由他们现在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呢? 每个人都偷眼看着御座上多尔衮的脸色,心里免不了忐忑不安。阿济格话还没说完,就看看多尔衮的神色越来越阴沉,就有一种不妙的感觉,莫非这位弟弟要给他一顿训斥?无奈话已开头,覆水难收,阿济格只得硬着头皮将所有的牢sao一股脑儿地发完。 阿济格的担心没有错,多尔衮可以对任何外人都和颜悦色,甚至即使愠怒不悦也不至于当场发作出来,然而却唯独对自己的兄弟格外严厉,哪怕有一点过错也要严厉追究,就更不要说阿济格说出这么一番目光短浅的话来。 多尔衮狠狠地瞪了阿济格一眼,冷冷道:“牢sao发完了?” “嗯,差不多了。”阿济格在战场上勇猛无比,然而被高高在上的弟弟瞪上一眼,却没来由地心底发慌,讪讪地回答道。 “既然发完牢sao了,那就回去吧。”多尔衮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而且阿济格这番话也着实令他生气,别人也就算了,自己的哥哥不但在政治上帮不上自己的忙,反而被别人推出来充当出头鸟,来给自己一个当众的难堪,虽然是无意的,但也不能就这样算了。 阿济格知道自己闯了祸,多少也有点底气不足,听到多尔衮这样吩咐,他就低着头回到朝班里去了。 多尔衮没有理会阿济格,而是用凌厉的目光瞥了瞥阶下的群臣们,尤其是那一帮王公贝勒,众臣被多尔衮的视线扫过,一个个低下头去,几乎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咳嗽也不闻,寂静得掉根针都听得到。 “还有谁附议?尽管站出来就是了。” 众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即使先前有一肚子牢sao要发,此时也敏锐地嗅到了火yao味,谁也不敢往前站一步了。 多尔衮看着群臣们就像见了猫的老鼠一般恐惧,也心知是自己的冷脸把大家吓到了,于是暗暗叹了口气,脸色缓和了些,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知道你们出征以来,鞍马劳顿,厮杀辛苦,要是按照前些年入关征掠的规矩,也该让大家享享福,饱饱荷包了。可问题是眼下就是我放由你们去抢掠,还有东西给你们抢吗?那李自成在燕京足足搜刮了四十多天,用了上千条夹棍,几乎把整个京师的钱财全部磬尽,运走了足足七千余万两银子啊!咱们大清的国库存银,连这个数目的零头都不够,你们说说,这京师还可能有剩余财富供我们搜刮? 况且我军虽已入关,但这只是天下统一的开始。无论是南明的残军势力还是大顺军和大西军,都将是我大清统一道路上的障碍。没有远虑必有近忧,现在还不是我们享受的时候,等到四海平安,天下归一之时,我们才可以普天同庆,尽情享乐。这中原繁华,比辽东尺寸之地好上何止万倍,我们就要在这里落地生根,做天下所有臣民的主子,你们都明白了吗?” 见到摄政王都这样说了,所有大臣们谁敢说个“不”字?尽管很多人仍然心里暗暗地不以为然,却不得不连连点头。只有汉臣们才能够了解多尔衮的良苦用心,暗暗感叹,这关外不读诗书,不习教化的蛮夷之中也能出这样一位远见卓识,雄才大略的统帅,看来这大清一统江山之日,也为时不远了。 “不过呢,眼下酷暑将至,总也不能继续委屈你们住在军营里,这样吧,凡是各旗大臣,亲王、郡王、世子、贝勒、贝子、镇国公、辅国公的,都可以搬到内城里来居住。但是一不可大兴土木,耗费财力;二不可距离皇城太远,以便于随时参与军机大事商议。目前我大清刚刚入至燕京,百废待兴,各王府的修缮扩建宜一律从简,待日后再大规模兴建。你们可有什么意见?”多尔衮和颜悦色地询问道。 众人哪里敢有什么意见?只听得阶下一片“嗻”、“嗻”之声。 下午时,阳光明媚,天色湛蓝,是个极其晴朗的好天气,然而此时毕竟已经到了阴历七月初,是一年中最为酷热的时节。好在我们并没有在空旷得没有一点绿荫遮挡的紫禁城广场上晒太阳,而是围坐在中海的一间凉亭里,周围树木茂密,园林优雅,总算可以勉强躲躲那炎炎烈日。 周围的宫女们一刻不停地打着扇子,然而生性喜凉惧热的满洲汉子们仍然汗流浃背,我和多尔衮他们哥仨坐在凉亭里吃着冰镇瓜果,喝着酸梅汤,好歹算是享受了一把明朝皇帝们的惬意生活。然而即便如此,阿济格和多铎仍然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了几枚,时不时地诅咒几句这燕京的坏天气。 “我说老十四啊,这燕京究竟有什么好的?连水都苦得要命,泡开的茶水跟洗脚水的味儿差不多,这夏天一到,就得把人热出痱子来,更要命的是那枝头上的倒霉知了,整日价叫个不停,惹得人心里直冒火!”阿济格的额头上不断往下流淌着汗珠,一脸烦躁地抱怨道。也别说,这知了也怪,在关外一只也不见;可是只要一进山海关,处处闻知了。 不等多尔衮回答,我先打趣道:“哦,难怪听人说十二伯令人把宅子里的树木砍伐一光,原来是那夏蝉恼人啊!这也用不着如此大动干戈吧,叫下人们在竹竿上涂上生漆或者蜂胶,伸到树叶中间把那些知了一一粘下来不就成了?这树都砍光了,你府里的地面上还不得晒得烫脚?” 我说到这里,想起了清朝后来在雍正早期的准特务机构——-粘竿处。北京夏季知了很多,发出噪音扰人休息,粘竿处的任务顾名思义就是人手一根长竹竿把树上乱叫的知了‘粘‘下来消除‘噪音污染‘.但雍正给了这个机构一个额外的任务,就是出没于大街小巷茶楼酒肆听取民间议论回报朝廷,在雍正未登基前也肩负着收集其他皇子的情报为雍正争位做准备的任务。虽然属于特务机构,然而权利和负面影响要远远逊于明朝的东厂、西厂、锦衣卫,因为他们只负责收集情报,却没有任何私自抓人,刑讯的权利。 我忽然琢磨着,这种类似的情报机构,是不是也建立一个好呢?不过转念一想,康熙之前并没有这类“保密局”,国家机器不也照样正常运转吗?而且这类特务机构一旦势力庞大下去,很容易起负面影响,弄得人心惶惶,到处一股白色恐怖的气氛,明朝灭亡,难道没有这些特务机构的罪责吗?暂时不设也罢。 “哦,原来还有这个法子啊,早知道我就不叫人砍那些树了,现在满院光秃秃的,难看死了。”阿济格恍然大悟道。 多尔衮却想到了更大的方面,似乎受到了砍树的启发,“我看倒是应该把京师附近方圆五十里内的树林无分粗细,砍得一根也不剩才好。” 天哪,这可是个极其浩大的工程,进城之前一路所见,到处都是茂密的森林,这要是全部砍伐殆尽,还不得上万人砍上一个月?多铎不解地问道:“哥,你怎么想起砍那里的树?要是整修宫殿的话,不是需要云贵四川一带的好木材吗?这京畿一带的树,我看也只能做柴禾烧,何必如此耗费工力呢?” 多尔衮瞥了多铎一眼,一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模样,“亏你也是十几岁就带兵打仗的将军,怎么会连这个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我一路进京来,看到周围树林茂密,倘若将来有敌军进犯,悄悄地隐藏在树林里面,哪那么容易被咱们瞧见?就算是藏不住,可是总也给他们提供了就地取材,打造攻城器具的材料吧?” 多铎连连拍自己的脑袋,“哎呀,你不提这个我还真的差点忘了,这个办法好啊,砍下来的木材正好给各位王公大臣们建宅子,省去了不少银子;而且这京城方圆几十里都是一览无余的,除非敌军们都钻地底下去,否则一个也藏不住!” 最是如梦初醒的倒是我了,终于解开一个疑团,难怪我在现代时看到北京郊外几乎是一马平川,连树林都罕见,当时还奇怪来着,想不到这居然是多尔衮进京之后下令给砍伐一空,从此京郊不得种植树木的一个战略防御措施啊。 多尔衮又转向阿济格,说道:“十二哥,我说你以后再上朝说话能不能注意点?能不能不要老是被别人当枪使啊?”
“当枪使?”阿济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还跟我装傻,咱们都是兄弟彼此不说外话,你的脾气我还不了解?你说说,这次是不是其他几个带兵的宗室们跟你一块发牢sao,临了却单独推你一人出来乱放一气?我一问到他们,一个个都蔫声不语,沉默是金了,弄得你里外不是人,我也被你倒拆台,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啊?”多尔衮面带不悦地问道。 “啊……是我一时脑子糊涂了,给你添个麻烦,以后不会了。”阿济格也自知理亏,所以毫不抵赖,老老实实地承认了错误。 多尔衮叹了口气,诚恳地问道:“哥,还有十五弟,我对你们是不是严了点?你们心里会不会没少抱怨我不给你们留情面啊?上次多铎犯了那点小事儿就被我降爵罚银,大大地丢了面子,你现在还记恨我吗?” 多铎低了头,“你说这话不就不把我们当兄弟看了吗?父汗虽然那么多儿子,然而同母的兄弟却没有几个,咱们三个有幸能为一母同胞,有道是‘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能不好好珍惜吗?再说那事儿我确实不对,你就算惩罚严厉了点也是为了我好,我心里头雪亮着呢!” 听到多铎提起当年的事情,多尔衮不由得感慨万千,仿佛回到了三人年少之时的种种场景之中,“我能有今天,也多亏有你们两个亲兄弟,信不过谁还能信不过你们吗?现在整个大清我可以说了算,这平定天下的大功,怎么都少不了给你们安排,不不怪我有这个私心,谁能不为自个儿的兄弟和家人打算呢?当年咱们三个能从父死母殉的险恶深渊里爬出来,能有今日的荣光,靠得还不是齐心合力?记得天聪二年,我和多铎第一次上战场时,我十五,多铎才十三岁,刚刚赶上马高,几乎连大刀都拿不稳呢,还不是靠着运气和勇力拼杀出来?否则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这件往事似乎触到了多铎的伤心处,只见他一脸激愤之色:“现在想来我还真是走运,那时候谁第一次上战场都得满十五岁,可偏偏咱们没了额娘,再也没人庇护着,那皇太极居然叫我和你一道去打那么大的硬仗。我当时臂力哪里赶得上青壮年的汉子?跟明军将领单挑的时候抵力不过,摔了下来,连战马都跑到敌军战阵里去了,幸亏我拚死夺了一匹他们的马才逃回来,挂了好几处彩……” 说到这里他开始动容,“回到军营里包扎的时候,我痛得直流眼泪,从小到大一直都被父汗宠着,哪里受到这么大的委屈这么大的罪?幸亏你一直在边上安慰我,我现在还很清楚地记着,躲在军帐里抱着你的肩膀哭,不敢让外面的人听见,怕他们笑话咱们……” 看到自己不经意的一个话头勾起了多铎伤心的回忆,多尔衮顿时一脸歉疚。他是一个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的人,虽然他不会像多铎这样痛痛快快地倾诉出来,但是他心里压抑着的苦衷和仇恨我怎么能不清楚?十八年前一夜之间他几乎失去了一切,从云端一个跟头结结实实地跌在了地面上,得知父死母殉,汗位被夺的种种噩讯之后,他是如何捱过来的?阿济格虽然很会打仗,却性情鲁莽;多铎虽然天姿聪颖,却任性妄为。如果不是多尔衮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韬光养晦,行事策谋上的滴水不漏,被父汗宠坏了的两个兄弟恐怕早就被皇太极整治了,哪里会有今天? 多尔衮微笑着拍拍多铎的后背,虽然他也只比多铎大两岁,然而却持重坚强如最值得信任的长兄,“好啦,别提那些不高兴的事情了,不管怎么样,咱们不都熬过来了吗?以后这大清的江山,就咱们兄弟说得算了!” 阿济格却不以为然地反问道:“你这话说得轻巧,还当老十五是不懂事儿的小孩,被你哄着玩吗?那皇太极从我们兄弟手里夺走那么多东西,如今就算是讨回来了吗?他额娘不过是当年父汗的一个侧妃罢了,却堂而皇之地进了太庙,在福陵的牌位上可是写着‘皇后’俩字儿的;咱们额娘可是堂堂正正的大妃,还给父汗殉葬,按理说怎么着也得追封个皇后吧?可是现在呢?居然连个名分都没有!这就是当儿子最大的不孝,要是不把这个名给正了,将来你还有脸下去见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