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傍晚急信
没多久功夫,一名太医就匆匆地赶来了,他跪在炕前,“不知福晋贵体何处不适?” 我摇了摇头,“我倒也没什么,找你过来不是诊脉的,而是让你检验几坛葡萄酒,看看里面是否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太医显然一愣,按理说检验酒食方面有专门人手,并非他的职责所在,可见到我郑重其事的模样,他立即意识到了这件事非同小可,于是立即喏了一声:“嗻。” 我做了个手势,侍立在门口的太监立即为太医引路,带他到酒窖检验去了。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仅仅攥着的拳头里,已经满是冷汗。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太医赶来回禀了。我忙问道:“如何?那几坛酒可曾检查出异常来?” 在我灼灼的眼神盯视下,太医谨慎地回答:“回福晋的话,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一点都没有?你可曾仔细检验?”我听过之后立即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般地松懈下来,不过仍然不放心地补充问了一句。 “微臣已仔细检验,确实没有任何纰漏,请福晋安心。”太医非常肯定地回答道。 “那好,你下去吧。对了,这事儿不要对其他人说起。包括王上,也要隐瞒,明白了吗?”我叮嘱道,这件事既然没有查出什么不妥来,那么还是不能让多尔衮知晓,不然不知道他会作何想法。我和他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然而直到现在,我也依然无法彻底看透他的心底,如果单从他的神色上来判断,结果多数是错误的。 “回福晋的话,微臣明白。” 等太医走后,我斜倚着靠垫琢磨了很久:莫非真的是我太过狐疑多虑了?如果大玉儿果然居心叵测,在酒里下毒的话,难道不害怕萨日格自己喝了之后中毒身亡,从而将她暴露出来?再说她怎么能肯定萨日格会为了讨好多尔衮而送酒来燕京呢?难不成这是她假惺惺地给萨日格出的一个主意?再一个就是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这酒里根本没有任何毒药,我也好端端的没有任何不良反应,现在还健健康康地躺在这里惬意地晒着太阳。 此时的窗外,鸟儿的啼鸣声更加欢快了,微风温柔地轻拂着,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安宁,似乎并没有任何危险的因素潜伏。惴惴的心情终于渐渐淡去,我逐渐恢复了宁静的心态。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多尔衮下朝回来了。我帮他脱去繁琐的朝服,换上蚕纱料子的常服,他在书案后面坐下来,很快,几名太监躬身低头,小心翼翼地抱着一摞摞的奏折进来,堆放在书案上,如小山一般;同时又把已经批阅完毕,需要交付给各个部院的奏折收拾完毕,悉数搬走。 宫女送上茶水,多尔衮并没有去碰,而是抬头对我说道:“明天我要出皇城一趟。” “哦?什么事务要劳烦王爷亲自动身啊?要去哪里?”我倒也好奇,自从进入燕京之后,多尔衮就再也没有离开皇城半步,一来百务缠身没有时间,二来毕竟眼下天下未定,燕京之内还潜藏着不少贼寇和细作,多尔衮在这个时候出去,肯定不会安全。所以我十分疑惑,一向谨慎的他怎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宫呢? “方才朝会上,礼部的官员上奏,祭孔大典已经筹备完毕,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我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前去祭拜了。” “你说的是去安定门外的孔庙?”我想起了在现代时矗立在国子监街上那座规模庞大的孔庙,我曾经在导游的带领下去里面参观过,据说这庙始建于元朝初年,已经有七百余年的历史了,想必眼下燕京城内的孔庙,也就是这座无疑了。 多尔衮点了点头,微笑道:“当然了,除了那座难道还有其他的吗?你呀你,这燕京城的地图算是白看了,连燕京究竟有几座孔庙都摸不准。” 我疑惑道:“听说明朝的时候一般祭孔大典,皇帝大多会派朝廷重臣或者宗室代为祭拜,你又何必亲自去呢?眼下燕京城内表面安定,实际上不知道潜伏了多少图谋不轨的贼寇,万一……” 多尔衮耐心地解释着:“这你就过于多虑了,我出行时周围那么多人护卫,寻常刺客怎能得手呢?再说了,这段路倒也不长,所经之处早已将诸多小民、闲杂人等驱散干净,沿街全部都是严密布防,可以说连只鸟都飞不进来,有什么好担心的?” 听他这么说,我总算略略放心。“那就好,不论多重要的事情,都比不上你的安全要紧,王爷可千万忽视不得。” “这个我明白,其实我一直在意着呢,说句实话,我现在手头的权利越来越大,人就越来越怕死,现在总算能感受到当年秦始皇为什么要耗费财力,极力寻求长生不老之药的原委了。亏我当时还觉得好笑,现在想想,权力这个东西的确是好,就像醇烟美酒一样,一旦尝到了甜头上了瘾,就算是想戒恐怕也很难戒得掉呢!”多尔衮说到这里时,眼睛朝旁边的烟袋锅上看了一眼,我只得苦笑着替他添好烟丝点燃后奉上。 他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烟圈来:“也瞒不了你,说实在话,这祭拜孔子不过是做个样子,弄个表率给天下的读书人看。那些读书人不是一直认为我满认都是粗鄙无知的关外蛮夷吗?他们心中的神就是孔子,所以生怕我强迫他们也和满人一样信奉那些所谓上不了台面的鬼怪异灵。如今要想收服他们的心,祭孔就是最有效也最实际的办法,所以演这出戏就势在必行了,我也必须亲自出场,身体力行,以表示我的诚心。” 说着,他的脸上微微泛起得意的笑容,“等祭孔之后,我就会下令恢复科举,下个月就开恩科闱试,让那些读书人都来应试作官,给我大清效力。汉人有个毛病,就是好做官。我给他做官的希望,他就会服服帖帖的。” 我知道,自从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意见被汉武帝采纳以后,中国的儒学就陷入了一个怪异的圈套,沦落为君主帝王们维护封建特权统治的最佳工具。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让读书人都老老实实地为皇帝们卖命。自元明以来,祭孔不惜劳民伤财,乐此不疲的目的,就是神化孔子为伪儒张本,彰显伪儒至高无上不可动摇的精神统治地位,支持自家的朝廷社稷千秋万代永世其昌。多尔衮爱好汉学,从小饱读诗书史籍,自然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刚入关没几个月,就忙不迭地搞这出祭孔大戏,用来收买人心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儒家的忠君思想已经在中国人的思想中根深蒂固,也造就了大家目空一切,自诩****的态度。由于上自庙堂,下到百姓,都极力抵制外来新生事物的渗入,因此也间接导致了近代中国逐渐衰落的事实。所以说这种伪儒的流毒,着实祸害不浅。 然而尽管我心中明白,却不能坦率地劝诫和提醒多尔衮这其中的弊端。因为在他的立场上,一切行为是要以维护大清的王朝稳固为目的,以高度集权地掌控一切大权为要务的,怎么可能听得进去,更别说接受我那些在他看来,也在眼下所有中国人看来是“离经叛道”、“荒诞怪异”的主张呢? “这治国之道,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寻常百姓,只要让他们能吃饱饭,他们就不会揭竿造反;文人士人,只要能让他们有官做,他们就会忠心效命;军中将士,只要能让他们收获战利,就不会哗变叛乱……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字,利益。但凡人无不逐之一利,王爷只要能够满足他们这些利益需求,这江山就可以稳固了。” 多尔衮赞许地颔首,感叹道:“看来你的见识又有长进啊!虽然每日相对,不过我也依旧要刮目相看哪!” “过奖了,我哪里当得起这样的夸奖?论治国治军,我尚且不及王爷之万一,怎能自以为是?”嘴巴上这样谦虚,实际上我的心里正是美滋滋的。 “好啦,先不说这些了,你看看,今天又有这么多折要批,恐怕再磨蹭磨蹭,就要拖到晚上了,有些事情要是耽搁了可不得了,咱们还是快点吧。”多尔衮的目光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上看了看,催促道。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做出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来,“整天过这样枯燥乏味的日子,实在无聊透了,真不知道人生还有什么样的乐趣。” “那你说呢,怎么样才叫有乐趣?”多尔衮随手拿过最上面的一本折子,翻开来览阅着,头也不抬地问道。 我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吟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这就是人生一大乐趣。”
多尔衮看了我一眼,粲然一笑,“你还真有闲情逸致,果真是那样,还不要把你给闷死?”接着他略略思索了片刻,“不过呢,假如我没有生在这个帝王之家,可以自己选择去从的话,我倒是宁愿和我最心爱的女人去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 “那你准备去哪里隐居呢?长依林泉之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脑海里勾画着多尔衮穿了一身素色布衣,抗把锄头在田间忙活侍候花草庄稼时候的模样,禁不住哑然失笑。 他摇了摇头,“我可过不了那种日子,就像你说的,时间一久就憋坏了。我想最好是在茫茫草原,毡房穹庐吧!” 接着道:“这‘陋室铭’倒也可以改一改,改成一则‘毡房铭’。呃……鹰不在多,能飞即行;草不在深,能牧就成。斯是毡房,惟吾陶陶。浅草入门槛,清风拂窗帘。谈笑有佳人,往来无腐儒。可以饮奶酒,聆胡笳。无朝议之烦心,无公务之劳神。漠南纵马川,漠北狩猎林。吾自云:‘何闷之有?’” “哈哈哈……”我正喝着茶水,差点笑呛道,“我的王爷啊,你实在太有才了……真真是笑死我啦!”想不到一贯沉闷的多尔衮居然懂得这等幽默,着实令我吃惊不小。 他也不过是微微笑了笑,就继续埋首案牍了。希冀自然是美好的,然而对于他来说却是永远不能实现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该为他悲哀。 一直忙到天色擦黑,这才告一段落,多尔衮又去东暖阁先后召见了几位大臣。因为每时都不断有新的消息传来,或者新的事务等待他的决断或者意见,所以一般都是各部院大臣将紧要的公文奏报念读一遍,然后他会发出一些提问,咨询这些熟悉明朝旧制的汉臣们,最后再综合各方意见,做出批示。等把军国大事计议完毕之后,桌子上的膳食都快冷了,他这才回来下箸。 “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呢?我看你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模样,又在担心什么呢?”多尔衮发觉了我的神色不妥,于是中止进食,抬起头来注视着我。 “王爷,你说咱们能不能把两个孩子接到燕京来?一直远离咱们,我总归还是放心不下。”不久之前,我的右眼皮开始隐隐作跳,人都说“左眼跳福,右眼跳祸”,我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多尔衮丝毫没有斟酌,就立刻否定了我的提议,“不行,首先太后那边就肯定不会放行。再说了,眼下正是我拖延迁都日期的时候,朝中大臣们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正背地里议论纷纷。如果我这会儿功夫都等待不了,就急不可耐地接家眷入京,岂不是公然表示我已经扔下盛京的朝廷不顾,野心毕露地直接篡位了?” “话虽这么说,可是眼下谁不知道你准备自立的念头?又何必顾及这些清议呢?”我不解地问道。 多尔衮神情平静,胸有成竹地说道:“你不必着急于这一时,刚林和冯铨正在四下联络那些大臣们,我可以肯定,只要不出三五日,就会有一份百官联名的劝进表呈上,恭请我进皇帝位,正式为君的。到时候我就派人回盛京,请小皇帝退位,然后封他一个亲王爵位,接到燕京来好生养着,保管不会有当年明英宗‘南宫复辟’的事情发生的。” “我总觉得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毕竟圣母皇太后也非寻常女流,她会对眼下暗潮汹涌的局势一点觉察没有,不想一点对策?”我总觉得,有些事情越是表面上平静,危险就越是难以预测,对于大玉儿的心思智虑,我是从来不敢小觑忽视的。 多尔衮握着一只茶杯,轻轻地左右旋转着。名贵的正德官窑所特有的黄釉,在周围的巨烛映照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来。 “其实对于圣母皇太后这样的女人来说,只有断绝一切让她试图染指朝政的念想,令她郁郁而不得志,她才会彻底安分下来。”他说着这话时,眼睛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我正诧异于他这种复杂的眼神时,门外传来了太监的通禀声:“主子,盛京方面有紧急书信到,请主子即行拆阅!” “哦?是谁的信?”多尔衮一愣。我也心头一猛地一跳,转脸向门外望去。 “回主子的话,是辅国将军、领侍卫内大臣巩阿岱差人日夜兼程,火速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