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荒唐王爷
“哦?究竟哪里蹊跷?”猝然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我几乎无法保持镇定和冷静的思维。关心则乱,现在的情况等于自己的儿子被居心叵测的歹徒绑架,索要巨额酬金一样,很难保对方会不会心情不好来个“撕票”,而这种情况都是由于熟人作案而怕被人质指认出来,所以才下手狠辣的。眼下也是类似情节,只不过我成了迷惘而失去方寸的当局者,对方索要的酬金也仅仅非巨额以满足,她要的是多尔衮的妥协,用以为交换条件。 多尔衮也大感头痛,他一面按揉着太阳xue,一面踌躇着说道:“从表面上看来,太后这是为了拖延时间,但问题就麻烦在这里,她拖延时间究竟是在等什么呢?按理说既然打定主意挟制于我,那么她肯定很乐意于通过这种渠道令我知晓,又何必故意隐瞒呢?” 我也一时间莫不清头脑,又捡拾起地上的书信,重新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忽然心念一动,明白了其中因由的大概轮廓,沉吟一阵,猜测道: “我觉得,这其中的玄机,多半在于那桩所谓弑君大案上。看太后和郑亲王的意思,他们大概是想把这个幕后主使的罪名安插在东青头上。但令人费解的是,谁都知道东青年幼,是绝对不可能有这等大逆念头的,只能将怀疑的方向转向你,从而得出你是罪魁祸首的结论。可是就算罗织罪名,指明你犯了大逆之罪,他们又能拿你怎么样呢?你怎么会如他们所愿束手待毙呢?” 多尔衮冷哼一声:“昔日皇上登基,我和郑亲王还有诸位王公、贝勒、大臣们对太庙宣誓,‘有不秉公辅理、妄自尊大者,天地谴之,令短折而亡!’可见太后是要拿这一条来提醒我,不要违背当初的誓言。虽然我未必能受她挟制,但是若要公然违背这一条,还是违背了君臣之道,就威信扫地,成了出尔反尔,令人鄙视的无耻小人,以后还如何号令群臣?” 我忿然道:“怕这个做什么?当初宣誓时只不过是说违背誓言的会遭天谴,又没有说乱臣贼子就要全朝共诛之,全民共讨之。况且你自己也认为这天谴之说并不可信,又顾忌什么呢?再说咱们也完全可以用太后皇上被jian佞之臣蒙蔽,祸国乱政,以‘清君侧’之名杀奔盛京,将他们一干人悉数拿下,再行审判,这样快刀斩乱麻,绝对不留后患。” 多尔衮出言提醒道:“熙贞,你别忘了,咱们的儿子还在她手里呢,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你能保证太后见到大祸临头,就来个玉石俱焚?” “不然,在目的达到之前,人质是不会有性命危险的。太后肯定预料不到你会翻脸无情,不顾儿子的性命而断然发兵,到了兵临城下之时,她不交出咱们的儿子自然是死路一条,如果交出来,兴许你还会留她一条性命,她会失去这点理智吗?”我一直不认为大玉儿这个精明算计之辈会连这笔账都算不明白,傻到了玉石俱焚的地步;况且她有没有这个勇气,我也深表怀疑。 “嗯,你说得有理,”多尔衮凝神思虑了一阵,撑着身子吃力地坐了起来,“这样吧,我给两宫皇太后写封信,和她们谈谈交换条件。” “别,你的身子还正虚弱着,现在别急着起来,你打算怎么写,我帮你捉刀好了。”我急忙扶着他,生怕现在一静一动间影响了血压,令他本来脆弱的心脉不堪重负。 他转头来笑了笑:“你别担心过甚,我又不是泥捏的,用得着这么护着吗?我现在感觉比先前好多了,写几行字也累不着。再说这事儿耽误不得,太后看不懂满汉文字,只能用蒙文,你又不会写。” 我不解道:“可是她们也可以找通译解读啊!” “这事关系重大,不能让太多的人知晓,况且我还要给圣母皇太后单独写一封密信,有些必要的问题很有必要点醒她,叫她自己心里有数。” 两封信写完,多尔衮又开始提笔给巩阿岱回信,叮嘱他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同时加派人手,寻查世子下落,确认世子确实无恙,再回信禀告。 重新煎好的汤药端上来时,他最后一笔写完,方才稍稍松了口气。我服侍着他喝完药,然后回到卧榻上躺下。看到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我不放心地问道:“王爷,依我看,明天的祭孔大典,你还是不要去了吧?派一位朝廷重臣代替你去致祭,也未尝不可。” “不行,今日朝会上已经确定了的,怎么能朝令夕改?再说我突然不去了,还不是徒惹怀疑,让群臣疑心我的身体状况不佳?”他的回答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所以我也不能再继续反对。 我无奈地叮嘱着:“那你明日还是乘轿去吧,也免得路上颠簸,也可以适当地令礼部官员削减部分繁文缛节,冗长礼仪,免得你的身子吃不消。” “嗯,我知道了,你叫人把信送出后,也早点歇息吧。”说完之后,他就不再言语了,眉头仍然微微蹙着,也不知道是身体仍然不适还是在继续焦思劳神。为了不打扰他,我安排人手将信送出后,转身到隔壁睡觉去了。 这个不眠之夜是在辗转反侧中度过的,直到临近天明,方才勉强入睡。不知道过了多久,被窗外的净鞭声响惊醒。我一骨碌爬起,屐上鞋子从窗口向外探看着,只见武英殿前偌大的广场上,从汉白玉栏杆以下,按照品级排列的文武官员们,全部身着重大典礼时的吉服,井然有序地翻下马蹄袖,鸦雀无声地跪满了整个广场,放眼望去,果然是红缨如云。 庄严而堂皇的礼乐声奏起,多尔衮穿了一身四团龙补的吉服,外罩黄纱衣,头戴镶嵌十颗东珠的吉冠,在数十名身穿巴图鲁背心的两黄旗巴牙喇兵的簇拥下,登上了三十二人抬的杏黄銮舆。遍观四周,但见法驾繁芜,旌旗蔽空,这种排场与从前在盛京的比起来,无疑是盛况空前的。 在两扇轿门关闭之前,多尔衮的视线忽然遥遥地朝我这边望来,与昨晚比起来,简直就是判若两人。他现在的精神状况极佳,整个人都焕发着自信而威严的容光,恍如君临天下。对我注视了片刻,他向我投之以安抚慰籍的目光,我也还之以宽慰的笑容。 等最后一批官员全部离开广场,已经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光景,可见这次祭孔大典的隆重。望着重新恢复了宁静和空旷的广场,我忽然觉得心里面似乎空落落的,因为今天的天气并不算好,根本看不到日头,但见阴云密布。 我呆呆地站在窗前,心里不停地做着各种设想,猜测着此时东青究竟是何情形。他年纪还小,这一下失去了自由,自然也不会有人给他好脸色看,他应该着急慌恐才对。说不定现在他在哭喊着呼唤着额娘,说不定早已嗓音嘶哑,哭着哭着入睡,然后又因为做了恶梦而满头大汗地醒来…… 现在已经是阴历七月二十九。原本在秋老虎的时节,太阳本该有的,却在那日躲在云层里死不出来。闷煞了些鸟雀,一大片一大片的在空中飞旋,烦躁的叫着,像要把太阳呼喊出来。然而,却终归依旧。 我心神不宁地抬头望向苍穹,灰蒙蒙的天,像生闷气的老头脸。忽然“呱啦”一声,一只拳头般大小的黑影从面前掠过,吓得我尖叫一声,捂着心口倒退两步。 “哼,正心烦的时候,连这些畜牲飞禽都来折辱我!”我恨恨地骂着,一转头正好瞥见了墙壁上悬挂着的弓箭。自从进入紫禁城以来,多尔衮也把他们满人在关外的习惯也带了进来,几乎每间留下他足迹的宫殿内,都悬挂上了各式各样的弓箭,以彰示统治者不忘尚武习气。 愠怒之下,我将满腔忧烦全部发泄到了这群专门吃腐rou的飞禽身上。当即取下一张软弓,搭上雕翎箭,瞄准黑压压的最密集一片,手一松,羽箭立即脱弦而出,径直向乌鸦群中疾掠而去。 “呱啦”一声哀鸣,一只乌鸦被射了个正着,随即就迅速栽落下来。殿外的侍卫们见到了,顿时大惊失色,立即赶来,齐齐地跪在窗外,劝阻道:“福晋,这乌鸦可千万不能射啊,若是被王上知道了……” “你们不说出去,他怎么会知道?”我不耐烦地回答道,接着又抽出一支箭来,搭弓瞄准。 在满人眼中,我此举无疑和亵渎他们信奉的神灵更无例外。他们忙不迭地哀求着:“福晋若是见它们心烦,奴才等替您将它们引到别处就是,若是再继续射杀,恐怕会招惹鸦神,降下祸端******啊!” 我颓然地放下弓箭,无论如何,一个民族所信奉的神灵确实是不能公然亵渎的。这个因由据说是努尔哈赤在早年起兵时一次战斗失败,被敌人追杀,逃亡于广宁郊野,在饥困待毙时,有乌鸦飞来在身旁停留,追兵因此判断无人,躲过一劫。从此满人视乌鸦为吉祥圣鸟,谁家家屋顶来的乌鸦多,主人就会很高兴,认为这是吉祥的兆头。他们特别忌打乌鸦,在满人聚居的地区,许多人家都在院中立一根高高的梭罗杆,在杆上面有一个斗,在斗里装有小米等各种食物,来喂养乌鸦。
所以满人每到一地居住,即使屋宇未竣,也要先把供奉乌鸦的“神杆”竖立起来,我这才想起,在盛京的皇宫里也有这样的神杆,眼下的紫禁城已经换成了主人,自然就必不可缺了,所以才会引来这么多乌鸦来觅食。如今我在这里擅射乌鸦,若是传到多尔衮的耳朵里,虽然不至于斥责我,但是不悦总归是难免的,所以还是不要继续了。 好不容易等侍卫们将乌鸦群引走,我的心情却越发烦躁,感觉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忽然想起先前出行仪式上,在诸位亲王贝勒间,唯独少了多铎的身影,我不由疑惑,于是招来早上侍候多尔衮起身的太监问道:“你可知豫亲王今日为何没有缺席祭孔大典?” “回福晋的话,奴才侍奉主子更衣的时候,有官员来禀报,据说豫亲王昨日着了严重的风寒,卧床难起,所以特地遣人来告假。主子只说了几句抚慰的话,并没有多问别的。” 我心下疑惑,这多铎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祭孔大典的前一天病了呢?估计多半有假,他是害怕这场大典过于繁琐,自己会没有耐心捱到最后,所以才故意告病的。要不然多尔衮听说之后,怎么会无动于衷,轻描淡写地敷衍几句呢?想必对于这位十五弟的心思,他还是能够了解的。 我又琢磨了一阵,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于是对太监吩咐道:“你去叫人准备出行,要最简单的,大家都换上便装,不要引起外面百姓的注意才是。” 以探病的名义,我由大批侍卫护送着出了皇城,多铎的王府就在德胜门外,很是近便,没多久就到了。 远远地就看到门口的工匠们正在用凿子雕刻两尊石狮,一片热热闹闹的忙碌景象,多铎此人喜好虚荣光鲜,所以在不逾制的限制下,尽可能地将王府的门面装点敞亮,即使我没有入内,也知道里面肯定更加奢华。我下令停驻,派人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功夫,满脸谦恭笑容的管家来到我的轿前打了个千儿,然后代传豫亲王的话,说是感染风寒不便见客,所以就婉言谢绝了我的探望。 “哼,这家伙一准儿就没好事。”我轻轻嘀咕一声,然后吩咐道,“你到近前来回话。” 管家躬身来到轿前,小心地问着:“不知福晋有何吩咐?” 我撩开轿帘,露出半张脸,冷冷地询问道:“你奉摄政王之令前来探视,你家王爷如何敢将我拒之门外?我偏就不理会,这就进去瞧瞧,他究竟病得如何了。”说着,就作势要下轿。 管家顿时慌了阵脚,连忙阻拦着:“福晋,福晋,可进不得呀……唉!”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实回答,是不是豫亲王根本不在府中,已经外出去了,你才这般托词?” 管家眼见实在隐瞒不下,只得哆嗦着承认:“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不该欺骗福晋,我家王爷确实一早就外出了。” “去哪里了?”我紧跟着追问。 “王爷他……他去城外军营视察去了。”管家犹豫着回答道。 我并没有给他任何好脸色看,而是严厉地问道:“你休要替他隐瞒,果然是此类正务,他为何要如此躲躲闪闪?我有军国要事要与他相商,若是耽搁了,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话音刚落,旁边的侍卫就已经会意,立即一脸冰霜地拔刀出鞘,用以威吓。 管家吓得面如土色,不得不老实回答:“回,回福晋的话,王爷他大概是去露华阁去找乐子去了。” “露华阁?在哪里?”我一听就知道这肯定是家青楼妓馆,不过这名字甚雅,想必是高级教坊,符合多铎这种身份的风流客附庸风雅,寻欢作乐的地方。 “在前门外大栅栏观音寺西边儿,百顺胡同口上,远远就能看见招牌。”看管家回话的这个详细度,想必他平时也侍奉着他家王爷去过。 我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好啦,没你的事儿了,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