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五、锄刀
话说历万三年这一场朝争,实在风波诡谲,一波三折,足以让人看得惊心动魄。 先是那小小历万帝及冠亲政之事引起争议之声,次辅李芳春摆明车马,堂堂皇皇与首辅高拱争斗开来。其后首辅高拱技高一筹,生生凭借多年布局赢得大胜,不仅斗败了次辅李芳春,更是让那历万帝朱言钧及冠亲政之事搁置,狠狠拖延四年之久。 原本这还是情理之中,只因如今大冥朝中权柄最炙的依旧是高拱,哪怕未得亲政的小皇帝连同次辅李芳春,也断然不是他的对手。但得其后发生之事,才让太多人看得瞠目结舌,大赞精彩。 正在高拱旗开得胜、志得意满的当口,高拱那远在家乡养老的老父亲却传来归西的噩耗,可谓时局跌宕,远超众人的意料。 大冥礼法森严,又最重儒家仁孝忠君的信条,若是至亲故去,便无论身居何职,上至文武百官,下至狱管皂隶,亦得即刻丁忧,便是官员遭父母亲丧,应立时弃官居家守丧的制度。任是高拱权倾天下,身而为臣,便也难逃这丁忧大制。 诸多人听闻这消息,难免对酒消愁抑或唏嘘感慨,事了难免大叹一声,这次辅李芳春果然是个狠角色,隐忍十余载一鸣惊人,算算时日,竟是早已留下这一桩狠戾后手,任是朝争成败与否,暗杀了那高拱老父亲,却是才真个立于不败之地,一举定了乾坤。 这时节,人们只道这是李芳春的手段,却鲜少有人觉着,这乃是那未得亲政的小皇帝布下的杀招。 内中原委旁人或许猜不透,但身在局中的李芳春自该晓得,他惊喜之余,难免对这本不大在意的小皇帝生出了敬畏之心。而那把持朝柄十余年的高拱,也隐隐猜出了这是出自谁的算计,是以麾下高党央求他夺情起复时,他只是摇摇头,追逐权势的心思……早也淡了。 “师座应以大局为重啊!” 彻夜未眠的佑淮湛双眼满是血丝,召集高党一众人齐聚高府,焦急劝道:“当今内有jian臣李芳春……大人,外有谋国逆贼呼炎,值此社稷飘摇、国难当头之际,师座身为首辅,总理天下朝政,于情于理也该夺情起复,稳定大局啊!” 所谓夺情起复,便是为了家国大局,夺了那孝亲之情,可依旧在朝,继续为国分忧。 今时今日,这也是高拱乃至是高党存亡的最后一线生机。只是这夺情上谏,须得诸多规矩,尤其事关高拱这内阁首辅的去留,世上也唯有圣上才能批复准奏。先得上书请求丁忧,来回三番被驳回,这夺情才算名正言顺。 只是而今,既然高拱知晓了正是圣上不让他继续任职,他再上夺情奏谏便是太不识趣,自取其辱而已。漫说是三番驳回,恐怕只需他高拱一上书丁忧,那小皇帝立马便能准奏,遣他回家乡老守孝去了。 “师座!您若是不夺情,要让那jian臣李芳春真个坐上首辅之位,岂非祸乱朝纲,天下遭难?连我等同志至交,怕也运途艰辛了啊……师座即便不为天下着想,也该为我等后辈体谅体谅啊!” 待见高拱一言不发,佑淮湛急红了眼,仿若只剩一两纹银的赌徒,面上露出不甘又自癫狂之色,“莫非师座真要不管不顾了么?” 高拱神色淡漠,似是因为父亲因己而死,甚或这世态炎凉,难免有些哀默神色,闻言冷冷看了眼这爱徒,更是觉着失望透顶,本不愿再多说,临了还是暗含深意点了他一句,“淮湛,日后你真该学学那张彦正了……” 佑淮湛闻言一怔,脑海中浮现出张彦正那卑贱、谄媚相,未免心凉、凄苦,犹自怒容留下一句话,便自拂袖而去。 “算我淮湛看错了师座!师座认命,我佑淮湛……却决不愿善罢甘休!” 高拱默默目送一众义愤学生们甩门而去,目光深深望着那佑淮湛的背影,默然许久终究留下一声沉重叹息,“朽木不可雕啊!想我高拱如此栽培他,怎地这眼光、心性、城府,差了那张彦正何止数筹?” 事情果然没超出高拱所料,他依循礼法上书丁忧,第一、二道上书还换回小皇帝虚情假意地劝留,到得至关重要的第三道上书,小皇帝在回文里唏嘘感慨一番,终究难免“体谅人情”,一笔准奏丁忧。 正在高拱收拾行囊,打点家用还未出城之际,朝堂上由佑淮湛牵头,引得大半高党人士为首辅夺情一事,已然闹得风风火火,矛头直指即将接任首辅这“狠毒算计”的李芳春,只说他“居心叵测”,不当为首辅。 这般热闹,许多人反倒是忘了这位“师座”离仕,该去出城送一送。是以到得高拱离京,前来相送者寥寥,其中不见得高拱诸多爱徒的身影,倒是那落魄的张彦正来了。 “人心难测,世态炎凉……哈!” 高拱饮了辞别酒,独留下留下张彦正与他对酒消愁,喝了好几杯,微醺便自感慨,“好在我高某人历经三朝,在这大冥朝堂起起伏伏已有数十年,这些个事情,早也看得淡了!难得彦正你来送行,有些个话,便算老宿倚老卖老,赠你做临别赠言吧!” 张彦正看似也已有了醉意,但听得此言,犹自不忘神色恭敬,拱手道:“还请老首辅不吝赐教!” “你……不错!” 看着这依旧谦逊有加的张彦正,高拱滋味繁杂,莫名赞了一句,才淡笑道:“你师座未尽全功便自离仕,但你能屈能伸,毅然投靠我高某人的门下。世人只道你背信弃义,小人行径,但独独我高某人,总会高看你一眼,甚至在位之时多有提防,正是知道你这等人物,一遇风雨便能化龙!如今高某人走了,纵观朝野上下,再无人能钳制你了,正是你的大好时机,你需谨记……好好把握!” 任张彦正千算万算,也断未料到这师座政敌的嘴中,会说出这般一番话,他满是惊疑,却急忙道:“恩师妙赞!彦正断断承受不起!” “你无需猜疑,高某人临走了,说的自然也是真心话!”高拱淡淡,“我观你面相,与如今这朝堂,正该是你大展拳脚之时。只是你需谨记,那李芳春甚或何人,都不用太多分心,但得盯死了当今那位小皇上!他才是条真龙!这位小皇帝的心机、手段,非同小可啊!日后,他才是你毕生大敌,切记!切记!” 言尽,高拱踉跄起身,晃荡着登上轿子,张彦正似有所悟,深深朝轿子拜别,才听得轿中有人感慨大笑,“原来……任由臣权滔天,也大不过君上天权!枉我高某人自觉聪明了一世,才悟懂了君上臣下这般浅显的道理!一世为臣,便依旧改不了任人掌握、玩弄的命途!实在可笑……可笑啊!”
张彦正浑身猛震,那弓下去的神色,愈发诚挚了。 却说朝堂之上,李芳春终是受人唾弃,几番觐见也未曾得以见到圣颜,便也未得圣恩眷顾。他站在朝堂上受了三日三夜的各方冷嘲热讽,一夜忽而有了顿悟,上书请辞乞骸骨,言辞恳切告老还乡,三请之后终得放行,苦笑离京。 这首辅之位争来争去,却出奇不意的落到了那三辅郑源头上,可谓意外之喜。 而那再得一胜的佑淮湛也未得好过,未能争得转任礼部尚书之职,倒是如那高拱庆贺胜利的宴席上所言,离奇被新任首辅郑源调任礼部右侍郎一职。反倒是那张彦正,据传闻某夜得以圣上召见入宫,待得此番朝争尘埃落定,他居然升任礼部左侍郎,倒成了佑淮湛的上司。 波折诡谲,政局多变,一番变动让人眼花缭乱,也不知让多少人迷惘慌乱,因此坐立难安。 大冥朝堂如此动荡的局势,本该是北陲立志争天下的呼炎的大好时机,他应能趁机大举进军,说不得也能趁着这混乱,再行开疆扩土。但如今的呼炎却也焦头烂额,漫说是进军中原,连那登基称帝之事也自耽搁,却是自顾不暇了。 原来呼炎志在天下,原本坐拥不过关外十三小城,却养了十万精兵,饶是他多行夺掠,也是入不敷出。其后到算以战养战,三年间夺下三座大省,但又自扩军至二十余万,掠财更是苛狠,可谓穷兵黩武,让治下之民怨声载道。 尤其后来,呼炎为得民心,便自效仿冥朝太祖打天下时的举措,亲善乡绅、富农、商贾,不征商税,免了乡绅农税。如此一来,这征战粮草的重担,便都压在关外十三城与两省农户的头上了。 天下为农者,大多朴实、敦厚,因此抱怨虽抱怨,但日子过得下去,便自勉力耕种,任劳任怨。但得不知为何,到处风传开呼炎大王意欲登基称帝的消息,便让治下农夫们炸开了锅。 这些个农夫未开民化,谁做皇帝的事情于他们而言,实在离得太高太远,便也不大关心。只是随着呼炎大王称帝还传来一个消息,说是财政不足,为筹备称帝大礼,不日便要又增一类庆礼重税,终是让不堪重负的农夫们彻底愤怒了。 说是匹夫一怒,血溅三尺,无数愤怒的泥腿子们舍了田地,自听得有人登高一呼,便效仿这呼炎大王,纷纷举起锄刀造起反来。各路叛军中,尤其以那关外渡燕城,名为苏岩为首的农民叛军最是声势浩大,连炎军派来两万兵马除叛,也被打得大败而归,死伤者几近万数! 饶是呼炎见惯了大阵仗,也被这败讯打击得头脑发懵,随即大怒,亲自杀场点兵点将,率领三万大军回归关外,欲要亲征讨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