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周庄劫 第一节 乞者
宋正礼在工舱里又恍惚的度了数日,白日海鸥的长鸣、黑夜波涛的轻啸都像在提醒他:“你杀了个人?”“你是凶手。”宋正礼低头又看见了那个凹凸变形的铁桶。他在一个夜里,把这铁桶扔进了大海,想连同那不堪的的记忆一起丢弃,但仿佛有的东西你越是想躲避反而越是清晰。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千阳号破浪而行。 又是一天,宋正礼提着木桶拿着抹布走出阴暗的船舱时,刺目的阳光使他无法睁开双眼。于是,他手搭凉棚挡住了太阳。视线渐渐变得清晰,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在他的头脑中震荡开来。远方升腾的热浪里,云阙大陆摇摇晃晃地现出了它蜿蜒的轮廓。他低下头看着甲板上自己的影子,内心百感交集。他的鼻腔不自觉地泛起一丝酸楚,眼睛也变得湿润。心想:真的久违了。 “进港——” 随着舵手的一声命令,千阳号缓缓地驶进了港口,停靠在码头。船工们将舷梯娴熟地放落在岸边,溅起了一层沙土。宋正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下舷梯,踏上陆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沙丘,沙丘尽头的天空中凝固着数缕狼烟。狼烟下,他隐约看到了几棵树木。 “小伙子,保重!”同住一间船舱的船工拍了拍宋正礼的肩膀。 “你也保重,”宋正礼扭头看着船工,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问道:“接下来去哪?” “往南,往北,说不清楚。”船工叹了口气,转头看着远处的沙丘,喃喃道:“来了。” 宋正礼顺着船工目光的方向望去,沙丘后尘土飞扬。他逐渐听到了一记记皮鞭声和此起彼伏的喊叫。一支五六十人的货队出现在沙丘上,他们每人推着一辆沉重的货车,车厢里不断传出金属碰撞的声响。四个手拿皮鞭骑着马的汉子在队伍中来回巡视,他们时不时地扬起皮鞭,抽打那些行走不动的人。 “咱们就此别过吧,”船工说完迎向了前方的队伍。 宋正礼抬起头,他透过千阳号耸入云霄的船帆,看到在高空中盘旋着的一只秃鹰。那秃鹰单调地划着圆圈,不时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宋正礼心中想到:我就和这只鹰一样,也将一个人走在路上。他背起干瘪的行囊,朝着伫立着几棵树的远方走去。有树的地方应该有村庄。 “起来!” 一记皮鞭,一声惨叫。货队中的一个老人扑倒在宋正礼脚边的沙石上。宋正礼躬身扶起老人,转身愤怒地瞪着马背上的汉子。那汉子扬起爬满胡须的脸,晃动着手里的皮鞭,恶狠狠地说道:“臭小子,少管闲事!”宋正礼紧紧地攥起拳头,双目逼视着汉子。他缓缓地站起身,松开了拳头,转身朝着沙丘深处走去。 身后一次又一次地传来了鞭挞声和惨叫声。宋正礼闭上眼睛,试图过滤掉不断灌入耳中的声响。“天下有那么多不公的事情,不是每一件事都是我管得了的,更何况......”宋正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惨惨一笑,“现在的我还能管得了什么呢?” 有树的地方,并没有村庄。宋正礼来到了这个他本以为可以歇脚的地方,发现这里不过是一条废弃了许久的官道。杂草丛生的道路边上立着一个歪斜的标识牌,擦去上面堆积着的厚厚的灰尘,可以看到“鸣瑞城,西北方,十五里”的字样。 鸣瑞城是北方的军事重镇,因盛产铁矿闻名,因此又被俗称为“铁城”。它地处中元和北罗的交界处,在两国交好时,这座城由两国共同治理。但是,这些年北罗和中元的关系恶化,长长的边境线成为一条不断发生军事冲突的火线。因此,鸣瑞城便成了两国争霸的必争之地,以鸣瑞城为核心方圆二十里的区域在战争中也便成为了无人控制的灰色地带。“两国相争,苦的是百姓。”这句话突然出现在宋正礼的脑海中,这是父王在为他和王兄宋正平讲述“鸣瑞城之战”时发出的慨叹。回想起父王,回想起南平,宋正礼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可那丝笑只一瞬便不见了,他颓然地躺在地上,看着摇晃在空中的枝叶,嘴里喃喃着:“南平,南平......” 过了很久,宋正礼一骨碌爬了起来,他顺着官道向西南走去。心里盘算着:鸣瑞城在西北方十五里,而官道通往西南方,所以那里也许会有人烟。 官道自破败慢慢变得有了生气,远远望去也可看到星星点点的行人。宋正礼快步跟上前去,与行人汇合在一起。他发现这一路上遇到的人的衣着都和他一样的破烂。他向行人中的一位老者问道:“老先生,咱们这是要去哪?” 老人看了看宋正礼,回答道:“周庄。” “周庄?” 老人摸了摸下颚上白花花的胡须,说道:“就在前方不远处,那里住着一位周大户,他为每个生存在周庄的穷苦人施舍粥饭,是我们乞族的大恩人。”老人说着拍了拍宋正礼的臂膀。 “我不是乞族,”宋正礼诧异道。 老人自上而下笑眯眯地打量了宋正礼一番,说道:“现在你是啦。” 夕阳挂在天边,放射出橘红色的光芒。这光芒映照在静静的河流上,颤动着,闪烁着。周庄到了,宋正礼一行人走出了灰色地带的中心,来到了相对和平的地方。可是,当一行人一路询问走到周大户家门前时,发现今日施粥的时间早已过去了许久。守门人向他们拱手,抱歉地说道:“明日请早,明日请早。”一日米水未尽,期许的食物也已散尽,宋正礼捂着空空的肚子,离开了人群。街道上,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丝光华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宋正礼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小镇的边上,在那里他找到了一间破旧的土屋。他敲了敲满是灰尘的门板,门自己缓缓地打开了。他迟疑了一下,走了进去,环视四周:这里空空如也,看来无人居住。屋里面阴冷极了,空气中还散发着nongnong的霉气。他走出房屋,在屋旁干枯的杨树上折下几截树枝。他将树枝堆在一起,在土屋中央生起了一团篝火。火苗跳动,宋正礼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忍着饥饿蜷缩在篝火边,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许久,宋正礼在睡梦中隐约听到了身边有人在小声谈话。他猛地坐起身来,一阵头晕目眩,使他险些扑倒在了地上。这时,一双温软的手扶住了他的臂膀。他扭头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小乞丐的身边坐着一个年纪稍大的乞丐,看样貌两人是一对兄弟。 “不好意思,看你睡得很熟,没和你打招呼就进来了。”年纪稍长的乞丐说道:“我叫沭成,他是我的弟弟沭丹。” 宋正礼看着眼前的两个乞丐,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回应道:“你们好,我叫宋正礼。” “你也是乞族人吗?”沭丹睁大眼睛问宋正礼。 宋正礼挪动着自己的身体,坐到两人对面,说道:“不,我不是。” “没吃饭?”沭成问道。宋正礼点了点头。沭成笑着说:“那你现在是乞族人了。我和小丹也错过了施粥的时间。不过没关系,你们等我一下,一刻钟后我就回来,填饱你们的肚子。”沭成说完,神秘地一笑,接着窜出门不见了。 土屋里只剩下了宋正礼和沭丹。两人隔着篝火面对面地坐着。火光渐渐微弱,宋正礼伸手捡起地上的枯枝扔进火堆,火苗旺了起来。 “你们是乞族人?”宋正礼打破沉默。 沭丹抬起头看着宋正礼,说道:“我和哥哥是西彭人,是因为逃难才变成乞丐的。这世上,凡是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的人,都可以被称为乞族人。但是,真正的乞族住在五塔邦。”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都说我是乞族人了。宋正礼透过火光看着沭丹被映红的脸,心里想到:虽然他的脸灰蒙蒙的,但是五官却是不同常人的精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沭丹的脸竟使宋正礼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母亲丽妃的容貌。他静静地看着沭丹,不觉看得痴了。沭丹尴尬地低下头,母亲的容貌消失了。宋正礼晃过神来,羞红了脸,心里默默自责道:我怎么能因为一个男孩想起自己的母亲。他抓起一大把树枝准备扔进火里。沭丹制止道:“宋大哥,火已经够旺了。” “快快快,快来!”沭成推门走了进来。他将一大包吃的东西堆在了篝火边上。看到食物的宋正礼和沭丹抛掉了之前的尴尬,他们每人拿起一个饽饽,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沭成得意地坐在宋正礼身边,手搭在宋正礼的肩上。宋正礼一边吃一边问道:“你是从哪里弄来这些吃的的?” “周大户家。”沭成笑着说。 “周大户家?你怎么进去的?”宋正礼惊奇地张大了塞满饽饽的嘴巴。 沭成“嘘”了一声,说道:“这是我的秘密。”他对沭丹挤了挤眼睛,沭丹腼腆地笑了。 宋正礼看着兄弟两人,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饽饽,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丝愧疚。他小声地问道:“别人施粥,咱们还去偷他的东西,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沭成挠了挠自己的头发,看着宋正礼,略带轻蔑地说:“不太好,你自己不也是吃了吗?” “我......” 沭成看着宋正礼被问得发窘的样子,继续说道:“咱们又不是天天偷,只在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去。再说了,对于周家那样的富户,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
“但是......” “就算偷也不是你偷,你和小丹负责吃,偷东西的事情我来做。”沭成打断宋正礼,挺着胸膛说。 宋正礼不置可否,他觉得沭成说得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但是心里还是觉得这事不妥。沭成看见宋正礼难以释怀的神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着说道:“对于咱们这样的穷人,有的吃总比饿死强。小丹和我自小就是这样活过来的。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活命,其余的坏事可是绝对没有做过。” 宋正礼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稍小的男孩,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丝羡慕和悲伤:他并不比我幸运,但是比我坚强。 沭成并不知道宋正礼此时心中的想法,他继续说道:“看模样你比我们也大不了多少,要不咱们以后就结伴而行吧。” 宋正礼看着沭成,又看了看沭丹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沭丹灿烂地笑了,宋正礼的脸上一阵发烫,他扭过头去避开了沭丹的目光。 “什么味道?”宋正礼的鼻子用力地嗅了嗅。 “吃的呗!”沭成顺口答道,接着,他跳到沭丹身边,问道:“小丹,好吃吗?”沭丹冲着沭成快活地笑了。 宋正礼沉默了。他撕下一块饽饽,填进嘴里,慢慢地咀嚼。他看着沭成,努力回忆着沭成身上带回的那股味道,那股潜藏在记忆深处的味道,那股透露着一丝不祥的味道。 之后的几天,三人都领到了免费发放的粥饭。可第四天,当他们来到周大户家门前时,却发现大门紧闭,聚集在门口的乞丐悻悻转身离去。询问原因,守门人解释说因为家中有要事,施粥得到第二天。 “每两个月就有这么一次,”人群中有人抱怨道。 三人空着肚子回到了居住的土屋。天色渐渐的暗了,宋正礼看着沭成蠢蠢欲动的样子,知道他又要潜入周大户家了。当沭成离开时,宋正礼并没有去阻拦,只是在燃起的篝火中添加枝叶。 “有谁见到我的儿子啦?”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屋外传来:“谁见到了我的儿子?” 宋正礼和沭丹走到门口,看到一个拄着竹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他们准备上前搀扶她,可老妇人早已疯了似地扑到他们的面前。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的儿子两个月前去周大户家讨吃的,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不要吃的,我要他回来!你们有谁见到我的儿子?谁见到了我的儿子?”说着说着,她呜呜地哭了。 宋正礼刚要回话,老妇人却转身走开了。 “谁见到了我的儿子?有谁看见过我的儿子?”老妇人依旧在断断续续地询问着。空旷的街道没有给她任何的回答。 “她......疯了?”宋正礼看着老人的背影怜悯地说。 沭丹抓住宋正礼的手臂,说道:“我和哥哥刚来这里不久时就听人说,这儿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消失不见。宋大哥,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不见了?” “不,不会的,沭成会保护你,”宋正礼看着沭丹,“我也会保护你的!” “我回来了,”沭成从远处跑来,边跑边向他们招手。当他跑到宋正礼和沭丹面前时,宋正礼再一次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他看见沭成将一个饽饽扔给了自己,伸手准备去接。突然,他伸出了一半的手定住了。 这股味道他想起来了。 “殿下,这是木炭,那是硝石和硫磺,”宋正礼回忆起父王带他和王兄巡视南平兵工厂时大统领说的话:“这三者按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就是威力巨大的火炮的原料。” 火炮!周家在制造火炮?宋正礼心想。他记起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运输的车队,金属的声响,施粥的大户,失踪的人群,还有火炮的味道。这一切似乎可以串联起来。周家?周大户?他们绝不是单纯的施粥行善,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咚”的一声,饽饽掉在了地上。 “宋大哥,你怎么了?”沭成问道。 宋正礼从思绪中惊醒,看着沭成,说道:“沭成,你知道怎么进入周家,对吧?” “怎么?” “带我去!”宋正礼抓住沭成的臂膀。 “饽饽我这还有哪!”沭成又掏出了一个饽饽。 饽饽被打落在地上。 “快带我去!”宋正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