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伤别
这天深夜里,秋风已渐渐劲疾,震撼着窗檽。叶小钗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入睡。索性披衣下床,走到外面去吹吹风,醒醒脑。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心为什么这样乱,与萧姑娘误会冰释,固然很好,但是他又感到胸口沉甸甸地,产生了极大的压力。 叶小钗从未与母亲之外的女性接触过,也从不知情为何物,当初与萧姑娘玩闹,确实是不存有别的念头,句句话都是不经思索便说。萧竹盈拥有罕世的美貌,但是叶小钗并未见过多少女子,无从比较,也不知道萧竹盈之美到什么程度,称赞她的话,都是出自真心,并不是刻意要讨好她。 然而,自从一剑万生不许自己与萧竹盈太过接近时起,叶小钗整日心神不宁,见到萧竹盈与一剑万生说说笑笑,心里总是苦涩不堪,这种心痛,与告别家人,又是不一样的,他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只有日日夜夜,回想着两人共处的时光,回忆虽然快乐,却更酸楚。 他不懂得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心情,而越是回忆与萧竹盈说的话,越来越觉得似乎是某种告白,意思是要和萧竹盈厮守一世,除此之外,自己是不会快乐的。 但萧竹盈说的话没有错,自己一生一世就是一剑万生的小厮,如何与萧竹盈厮守呢?除非是永远当她的仆人,这样就算是了吗?心里千万遍地这样告诉自己,但是也很清楚地知道:不是的,这只是逃避而已。 叶小钗一面知道无法与萧竹盈厮守,一面又强迫自己认命,所以更加地不敢面对萧竹盈,那一段时间的冷漠,也有几分是出于自愿,否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今天萧竹盈对他又是哭又是骂,他才知道自己的冷淡,让萧竹盈有多伤心,也才知道自己在萧竹盈心里,份量有多重。他很高兴萧竹盈这样在乎他,但是,他更茫然困惑,两人可以快乐地相处多久,她当小姐,自己当个仆人,就一辈子这样嘻嘻闹闹,无忧无虑? 这是不可能的,叶小钗知道两情相悦的人,将来必要生活在一起,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建立一个家,这才是结果,而萧姑娘一定也是这样想。 然而,自己有什么本事给萧竹盈一个家呢?欠一剑万生的大恩,是他永远无法报答完的,他注定终生是一剑万生的仆人,而一剑万生对萧竹盈所持的心意,以前叶小钗看不出来,现在他却已经懂了。 叶小钗越是想着,心就越乱,也越无法入睡。不知不觉,已走到两人当初一起避雨的梅树下,他呆呆地望着渐渐空虚的枝桠,心里像失落了什么。 落叶轻轻地飘过他身边,叶小钗只觉得自己就像这一树越落越稀少的叶子一样,就这样没有意义地过完一生,什么也不能掌握。 仰首见到冷冽冰清的明月,又是满月了,叶小钗想起今年中秋,是第一个没有跟父母一起渡过的中秋,那天他心情也很沉重,不知道父母亲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思念着自己?哪天可以向一剑万生求假,回家看看父母也好。 胡思乱想之间,叶小钗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你在叹什么气?”一阵轻柔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叶小钗大吃一惊,萧竹盈微笑着走了过来。 原来萧竹盈也睡不着,想起叶小钗,心情便动荡着、纷乱着,只恨不得和叶小钗聊到天亮,把所有的想法都跟他说个没完,但是她又不好意思三更半夜跑去敲叶小钗的门,只好苦闷地走到梅树下,想发发呆就算了。想不到在此见到叶小钗一个人唉声叹气,她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她当然是认为:叶小钗也与自己心思一同,所以才会来这二人初表衷情之地发呆。萧竹盈满心苦闷都化为欢喜,虽然风紧夜寒,她也觉得这里是天下间最美好的地方。 叶小钗见她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惊又喜,但是马上想起自己刚刚所想的问题,心头顿觉沉重,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萧竹盈却已经将披风解了下来,覆在叶小钗身上,道: “你穿得这样单薄,披上了它吧!” 叶小钗连忙推辞,道:“不,还是你披上,风露很重,你会着凉的……” 萧竹盈笑道:“我是有备而来,这身衣服很暖,你别担心我。” 叶小钗见她执意甚坚,只得披上她的披风,这件披风是以名贵的锦裘轻絮为之,十分暖和,还带着一缕淡淡的香气,不知是脂粉之香,还是萧竹盈本身所散发出的幽香。 叶小钗脸色微红,幸好是晚上,不致被萧竹盈看出。萧竹盈却伸出手摸了摸叶小钗的脸一把,笑道:“嗯,你的脸不冰了,这披风很暖吧?我总担心你衣裳单薄,就要冬天了,你一定很冷。明天你还要做事,万一着凉,岂不是糟糕?” 叶小钗一笑,道:“这么晚了,你出来做什么?” 萧竹盈道:“赏月,你呢?” “啊!是啊,我也是出来赏月。” 萧竹盈撇撇嘴,道:“是吗?那你为什么在叹气,说给我听好吗?” “我……我在想念家人,所以……” “想念家人?” “嗯。秋风悲意,让人回想起很多的事。”叶小钗轻叹了一声,道,“来到此地之后,我才知道家的温暖……” “只是想念家人而已吗?” “嗯。” 萧竹盈道:“你还有家人可以思念,我却不知要想谁才好,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 叶小钗安慰道:“你不是什么也没有,等你的病好了之后,一定会想起你的家人和朋友的。” 萧竹盈摇了一下头,道:“那也罢了,其实,我觉得没有家人让我想,也许反而轻松吧!” 叶小钗微笑道:“话虽如此,但是思念、怀想,其实也是心之所寄,情之所安啊!” 萧竹盈道:“嗯,其实,我早已体会出思念之味了……” “哦?你思念的是谁呢?”叶小钗问。 萧竹盈道:“你先回答我,你除了家人之外,有没有想到别人?” 叶小钗一呆,道:“当然……会想的。” “哦?那你会想谁呢?”萧竹盈追问。 叶小钗明知他想问什么,却心情万分凌乱,不想回答她,勉勉强强地说道:“这……很多啦,像我以前的朋友们,还有一剑万生前辈、一刀万杀前辈……” 萧竹盈不耐烦了,道:“除了这些之外呢?” “除了这些之外……?我,我谁也没想过……”叶小钗口是心非地说道,急忙转移话题,“萧姑娘,那你呢?你会想谁?” 萧竹盈道:“如果我说,我思念的人是你呢?” 叶小钗一怔,又顾左右而言它,道:“我们天天在见面,你当然会想到我,这是自然之事啊!” 萧竹盈不快地嗔道:“那你为什么说你不会想到我?是不是你从来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中? 叶小钗为难地说道:“这……不是的,而是……” “我只问你,我们是不是朋友?” “当然是。” “是什么样的朋友?” 叶小钗怔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萧竹盈却已经握住叶小钗的手,道:“我先说好了,我是把你当成最好最好的朋友,没有人可以取代,随时随地都在想着你,这样的朋友,一辈子只会有一个,不会有第二个!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这样你懂了吗?” 叶小钗又故作不解,笑道:“我怎会死嘛!我们都还很年轻啊!” 萧竹盈咬了咬唇,道:“我是说真的!我这块心里,若少了你,就什么也没有了,你懂吗?” 叶小钗默默不语,萧竹盈又道:“那你呢?在你心里,我又是怎样的?” 叶小钗没想到她会讲得这样明白,心中不无感动感激,正想毫不保留地回答她,要开口,却立刻想到了心中想过千百遍的问题:“我要如何与萧姑娘在一起?她永远是个小姐,我永远是个仆人,我要如何与她过一生?” 这些问题,塞住了叶小钗的喉咙,让他无法说出自己的心声,叶小钗张着口,却只能辛苦地说道:“我……我也把萧姑娘当成朋友,是……是……” “是怎样的朋友?最重要的,还是很普通的?”萧竹盈玩笑地问。 “是……普通的朋友……” 萧竹盈好不容易才确定自己所听见的话,怔了半晌,呆呆地说不出话来,道:“是这样的吗……我明白了,谢谢你。” 她放开了叶小钗的手,转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叶小钗既愧又悔,不忍看她像失了魂的背影,狠下心不看她离去的样子,却又像仿佛心中被剜去了什么。 叶小钗长长地叹了一大口气,低着头看被冻得枯寂的草,内心万分沉重,低声自言自语:“叶小钗啊叶小钗,你真是个没有勇气的懦夫!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就是不敢把心声说出来?其实你对萧姑娘……早就无法忘怀,但是你却担心东担心西,都是逃避罢了!我应该去对萧姑娘说出我的真心话,对!” 叶小钗一抬头,又想到萧竹盈的披风还在身上,那么自己就有理由去找她,藉口还她披风了!一思及此,叶小钗心中一喜,便转身要萧竹盈的房间,至于见到人之后,讲不讲得出心中真话,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料他才一转身,便见到萧竹盈笑岑岑地站在他面前。 叶小钗怔呆住,萧竹盈也只是双手背在身后,微笑不语。 原来萧竹盈听了叶小钗冷淡的言语,整个人心都凉了,脑中一片空白,以为又是自己自作多情,正像失了魂一样地要回房时,突然间心电一闪,想到叶小钗多虑的个性,他是个闷葫芦,总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绝不会把真正的感情外放。 或许,他心中有着什么事,所以又言不由衷?总算是这一阵子以来,比较了解了一点叶小钗的作风,否则她也想不到这一层。一这样想,萧竹盈便又转回身来,要逼问叶小钗,直到把他的心声逼出来为止。 不料才一回来,就听见叶小钗的自言自语,萧竹盈大气也不敢透,心却跳得像要炸开了一般,整个脑子都在大叫:我果然没看错你,我果然没看错你! 叶小钗脸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都听见了……?” 萧竹盈点了点头。 叶小钗连忙道:“我是乱说的,我在胡说八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萧竹盈却已走了上来,整个身体靠在叶小钗身上,仰首将唇印了上去。 叶小钗已经呆住了,不由自主地抱住萧竹盈纤纤腰身,鼻中闻到她沁人的幽香,怀中拥着她柔软的身体,竟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此是何时。 萧竹盈与叶小钗拥吻之际,两人都神志迷糊,恍若登仙,突然间叶小钗觉得怀中娇躯像触电般地一颤,萧竹盈乍然推开了叶小钗,叶小钗正要问,萧竹盈却脸色奇异地望着叶小钗,那眼神像是突然间不认识叶小钗了一般,接着脸色变得煞白,惊呼了一声,便往后仰倒,晕了过去。 叶小钗大吃一惊,及时扶抱住萧竹盈往后倒去的身子,惊呼道:“萧姑娘!萧姑娘,你怎么了?” 叶小钗的惊呼声才一传出,一道淡蓝衣衫的的身影便已以极速的轻功窜至,正是一剑万生。 原来今夜一剑万生也无法入睡,在闯过雨台齐天塔之后,更是心神sao然,无法再冷静自处,若是不对萧竹盈说出一腔爱慕,真是生不如死。 一剑万生本拟明天再对萧竹盈倾诉真心,今晚却无论如何是静不下心了,在庭前徘徊流连,想东想西时,便听见了轻微的sao动。他根基何等深厚,声音传来虽微他也马上听出是叶小钗在喊萧竹盈,而声音传来之处,是远远后山荒僻之地,这还得了?马上以最快的轻功赶至。 一到了现场,便见叶小钗抱着昏迷不醒的萧竹盈,一剑万生气得眼前金星乱并,一冲而上,便夺过萧竹盈,并重重地一耳光甩过叶小钗的脸,厉声喝道:“你对萧姑娘做了什么!” 叶小钗一呆,一剑万生已抱起萧竹盈,道:“你回房去,要是萧姑娘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还要问你!” 说毕,便快步抱着萧竹盈往她房间而去。 叶小钗呆呆地望着一剑万生抱走萧竹盈,心情纷乱,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叶小钗望向地上,才发现披风不知何时已落在地上。他茫然拾起,想拿去交还萧竹盈。 走至萧竹盈房外,灯火通明,叶小钗立在窗下,不知是否要就这样走进去?他知道一剑万生见到萧竹盈昏迷,不明究里的情况下,一时心急,才会打了他一耳光,他不怪前辈。 但是,他现存也不是以前那个被动的叶小钗了,当萧竹盈投入他怀里的那一刻,他便已让自己认定了:今后萧竹盈的事情,他就不能不出面;萧竹盈的事,就是他的事。因此,他一定要对一剑万生说明白,如果他连这一件事都不敢说,那以后还有什么责任担当可言?也枉称男人了。 最困难的就是如何开始,叶小钗正在窗下想着要怎么说时,便听见房间内传出一刀万杀的声音,才知道这阵sao动也惊动了一刀万杀。 只听得一刀万杀道:“你何必气成这样?萧姑娘事吧?” “没事。”一剑万生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醒萧竹盈。 “没事就好,她怎会突然间晕倒?你说……她和叶小钗在一起?” 一剑万生的声音竟气得发抖,道:“哼!一定是叶小钗欺辱萧姑娘,萧姑娘受到惊吓,才会昏倒!” 一刀万杀怫然道:“不会的,叶小钗这孩子老实忠厚,你不可再怪罪他了。” 一剑万生道:“我没有错怪他,知人知面不知心,外表忠厚,内心jian诈者比比皆是。你说叶小钗老实,老实为什么还老是在萧姑娘身边打转?甚至,甚至……” 一剑万生气得难以启齿,停了一会儿,才道:“总之,我绝对不让叶小钗继续留在此地!我一定要赶他走!” 叶小钗一听,心顿时寒了,却更明白:这不过是一剑万生借权之便,所找的理由罢了。 一刀万杀道:“但是血手魔魁那边,你如何交代?” “哈哈哈……”一剑万生笑了起来,愤然道,“他的性命是我所救,我并不要他报答,是他硬要把儿子交给我们,哼!他膝下只有一子,真的是只为了报恩就送来为仆吗?我看不是如此单纯,只是碍于情面,不便拒绝,现在势已至此,我明天就叫血手魔魁把叶小钗带回去!” 叶小钗听了,气得眼前一花,暗想道:你妒我与萧姑娘情意相投,所以一定要赶我走,这一点我能体会,可是你何必辱及吾父? 一剑万生度以常理,倒不是故意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料对了血手魔魁所持居心。叶小钗心地光明,以为所有的人都和自己一样光明坦荡,没想到父亲确实是有所寄望的。 叶小钗忍不住推开窗户,道:“不必去请我父亲来,等萧姑娘醒来,我自己可以离开!” 一剑万生冷笑一声,道:“何必等到萧姑娘醒呢?现在你就可以离开!” “我有话要对萧姑娘说……” “我不准!”一剑万生衣袖一挥,闭上了窗户。 不料叶小钗居然又“碰”地一声,将窗户大力打开。 一剑万生本以为叶小钗是个唯唯诺诺的仆役,没料到他会如此反抗,阴恻恻地说道:“你很大胆,到外面说,别吵醒了萧姑娘!” 说着,以轻功纵出房外,叶小钗发足追去,追着一剑万生的背影,直到刀轩剑庐黄花居之外的旷野,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一剑万生已昂然站在星空下,背上宝剑的流苏随风轻荡。 一剑万生停在此地,要叶小钗离开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几乎是叶小钗一停下来,背对着他的一剑万生便冷冷地说道: “我不许你与萧姑娘见面,你现在马上可以离开了。” “只要萧姑娘亲口说她不想见我,我就离开。” “何必要萧姑娘亲口来说?我代替她说就可以了。” “你凭什么?” “凭她的命是我所救。” 叶小钗为之哑口,一会儿才道:“我不明白为何你总是不许我和萧姑娘见面说话!” 一剑万生冷然道:“因为你不配!” “交友不分贫富贵贱,虽然我出身平凡,但是我是真心和萧姑娘……” 一剑万生笑了起来:“哈哈哈……你够资格吗?你是我的奴仆,而萧姑娘是我的贵客,你充其量是她的仆人而已,何必自抬身价?” 叶小钗愣住了,从一开始,他便努力地跟一剑万生讲道理,本以为一剑万生只是见到萧竹盈昏迷而太过心急,所以才对自己说出如此决绝的话,但是越听一剑万生所言,竟越不成理了,竟是一心要贬低叶小钗,而以地位论人了。 叶小钗的心冷了,缓缓摇头,道:“枉费,枉费你是一名前辈,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叶小钗不再和他说,转身便往内走。 一剑万生恼怒地叫住他:“站住!你要去哪里?” “去看看萧姑娘醒了没有。” “如果你敢走出五步以上,休怪吾剑无情!” 叶小钗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竟不理会,往前走去。 一剑万生这时已经什么也不管了,心中暗数叶小钗的步数,准备在第六步时就出剑,一剑了结了这个心腹大患。 杀叶小钗,对他而言,是何等轻易之事。 就在叶小钗要跨出致命的一步之时,萧竹盈的声音已尖锐地传出,喊道:“一剑万生前辈!” 一听见这声呼唤,一剑万生心中一动,已蓄势待发的剑顿时又静止在背后。 萧竹盈奔了出来,挡在他与叶小钗中间,一剑万生见她头发微乱,想必是一醒过来奔出来的,忙道:“你就这样跑出来了,外面很冷,你快进房休息。” “不必了。”萧竹盈面对着一剑万生,手藏在背后对着叶小钗招了一下。 叶小钗会意,走了上前,萧竹盈便紧紧地握住叶小钗的手。叶小钗心中一暖,便也紧紧地回握。他再也不要放开,就算要为她吃苦,要受尽责备与挑战,他也要紧紧地握住这只手,有一天自己会像一剑万生一样伟大,能让萧竹盈自豪选对了人! 就在叶小钗胸口发热,感激不已之时,萧竹盈全然不顾一剑万生发青的脸色,转过头来对着叶小钗微微一笑,又对一剑万生道:“我不必回房里去,因为我要和叶小钗一起离开这里。” “我不许!”一剑万生怒吼了一声,连忙收敛起怒容,只怕惊骇到她,温色道,“你……你的病尚未复元,应好好调养……” 萧竹盈望着一剑万生,清清楚楚地说道:“不必了,我的病全好了,我知道我是云路天宫的少宫主,我的父亲是流星君萧三瑞,他已经死了,是战死在南霸天,对不对?” 一剑万生煞时整个人呆立着,不敢相信萧竹盈所说的话。依童颜未老人之言,要让她恢复,唯有依靠阳气贯通,难道……难道她已与叶小钗阴阳交流? 一剑万生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讲出的话声颤抖着,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你……你为何会恢复记忆……?” 萧竹盈脉脉地望了叶小钗一眼,俏脸微红,笑而不语。 一剑万生见状,更加地天旋地转,冲了上前,一把抓住萧竹盈的双肩,面色狰狞地厉声问道:“你,你与叶小钗是什么关系?” 萧竹盈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怕的样子,更加不服,铁了心将头一扬,道:“说是朋友也可以,说是夫妻也可以!” 一剑万生已经快站身不住了,还是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口不择言道:“难道……难道你们已经行过周公之礼?” 叶小钗一时不懂此话之意,萧竹盈却脸整个红了起来,不管有没有,她身为一个闺女,怎好回答前辈这个问题?萧竹盈又羞又怒,道:“随你怎么想!” 这句话一出口,就像是亲自承认了一般,一剑万生胸口犹如炸开了什么,大吼一声,背后宝剑应声而出,决意杀了叶小钗!宝剑疾空挥去,在叶小钗右颊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叶小钗脸上一阵剧痛,剑已飞回一剑万生面前,一剑万生正要再发剑气一剑刺死叶小钗,萧竹盈已挡在叶小钗面前,大声道:“你要杀叶小钗,就连我一起杀了!” “好!”一剑万生怒吼,飞剑居然向萧竹盈刺去! 萧竹盈闭起双目,仍昂首挺胸站在叶小钗前方,双手护着叶小钗,飞剑停在萧竹盈颈前,微微退了几寸。 一剑万生心如刀割,看看萧竹盈闭目就死,那平静美丽的面孔,若是能多看一刻也好,这一剑刺下去,就再也见不到她了,那么自己还有必要活在世上吗?费尽心思,又是为了什么? 一剑万生想不到自己一生之中,终于有想得到之人,想得到的感情,但竟是这样的局面。自己修行一生,练就绝艺,到头来竟半点用处也没有,到底上天还有没有道理?一剑万生一腔悲愤、震怒、心碎、痛楚,通通在瞬间爆发,终于忍受不住,挟着浑厚内力的长啸声,破空而出! 这声长啸雄浑庞大,震得山岳皆惊,天地震动,萧竹盈与叶小驻钗均被震得全身奇经八脉无一不血气翻涌,骨骸欲碎,吓得四手紧握,两人依偎得更紧了。 一剑万生狂笑了起来:“哈哈哈……我一剑万生,居然比不上一个奴颜卑膝之徒!我恨!我恨,上天对我一剑万生太不公平!哈哈哈……” 萧竹盈和叶小钗仍紧紧地并肩而立,望着一剑万生。 一剑万生知道除了硬夺之外,已无它策,强忍着内心的激荡,镇定了下来,道:“叶小钗,我不杀你。” 萧竹盈一喜,一剑万生又道:“现在我杀了你,世人将说我一剑万生以前辈之身,杀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我胜之不武,你也死得不服。现在你听清楚:我给你两年的时间,这两年你去拜师学艺,两年后,你有胆量就到飞鸣山、风雨坪找我!我们一决高下!” 叶小钗紧握住拳头,这是一个机会,渺茫的机会。 一剑万生已冷静了下来,恢复他那高雅的风采,昂着头道:“如果我输了,萧姑娘欠我的恩情从此勾销;如果你败了,你就再也不得sao扰萧姑娘。怎样?你有勇气将萧姑娘欠我的恩情,和萧姑娘给你的感情与我一搏吗?” 叶小钗道:“我接受!” 一剑万生大笑道:“很好!萧姑娘,我奉劝你一句话,不要放太多感情在叶小钗身上,否则你会尝到失去爱人的痛苦!” 萧竹盈知道一剑万生这样的条件,根本是另找理由杀叶小钗,对他更是万分不齿。 一剑万生扬名天下的根基,至少上百年,叶小钗再聪明,也不可能在两年之内打败一剑万生。萧竹盈暗想:若是带叶小钗回云路天宫,以父亲从前的人望交际,也许可以延请到许多武林高手,共研出速成之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教叶小钗绝世武功。即使两年内不可能打得败一剑万生,但在这么多高手前辈保护之下,事情也还有转寰余地。 这样想,便如服下了一颗定心丸,扶着叶小钗,道:“叶小钗,我们走吧!” “慢着!叶小钗可以走,你必须留在此地。” 萧竹盈怒道:“为什么?” “我怕叶小钗跟你远走高飞之后,整天沉溺在美色当中,忘了进修!”
叶小钗气得愤然甩开萧竹盈的手,对一剑万生说道:“你休要欺人太甚!” 萧竹盈也道:“你这样的话太侮辱人了,叶小钗不是这样的人!” 一剑万生怒笑道:“我说他是这样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人,否则何必急着带着你离开?” 叶小钗的自尊心怎受得了这样的贬抑,对萧竹盈道:“萧姑娘,你不要怕,两年后我一定来接你!” 萧竹盈大急,握住叶小钗的手,摇着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道:“你……你别……” 叶小钗抻手拭去她的眼泪,道:“相信我,再见!” 说完,决然放下了萧竹盈的双手,转身往山下疾奔,头也不回了。 萧竹盈连忙要追赶,却被一剑万生纵身挡住,道:“胜负未分之前,你不许离开此地!” 萧竹盈怒目而瞪,道:“让我送他一程,你连这样都怕吗?难道你真的输不起?” 一剑万生愣了一下,萧竹盈已用力推开了他,追着叶小钗的足迹而去。 一剑万生望着那美丽的背影,一股由衷的落寞之情,有如倾泄的江海一般,硬撑的坚强也无法维持下去,他低下了高傲的头,深深地吐出了失败者的喟叹。 “我早已说过,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一刀万杀一直在冷眼旁观,此时才走了出来。 当一剑万生与叶小钗约到外面说话时,他已知道会有如此发展,对道友除了失望之外,却更多的同情。 一剑万生低声道:“如果你放弃得了你的万胜天冠,那么我也能放弃萧姑娘,但是,这于你我,皆是不可能的。” 一刀万杀也长叹了一声,道:“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一剑万生仰首道:“杀!” “什么?” “我会跟在叶小钗身后,若是任何人收叶小钗为徒,就要先通过我的飞剑!” 一刀万杀变色道:“你这未免太过份了!你这是将你的愤怒迁移他人,多杀无辜!” 一剑万生冷笑道:“为什么不说我是要找一个真正的对手呢?如果叶小钗所找的师父,无法抵挡我的飞剑,那么叶小钗跟着他练一百年,也无法胜过我,我是避免叶小钗浪费时间。” “可是这是在断绝叶小钗的生路啊!” 一剑万生道:“是他亲口答应我的挑战,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一刀万杀只好默然,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就让一剑万生背后的剑,争取他自己的人生吧! 叶小钗一气之下,奔出了刀轩剑庐黄花居,在半路便停了下来,慢慢地走着,低着头想: “我和一剑万生前辈订下了决战之期,两年后的今日,我一定要他刮目相看!但是……但是我该怎样做才好呢?” 叶小钗仰起头来,月已西沉,天上一大片阴黑如漆,一点星光也没有,他只觉得由身体冷到骨子里,这漆黑而绝望的森林中,好像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没有任何援助。 他想到了父母亲,自己要去拜师,一定要先对父母禀明,问父亲意见,免得父亲担心。 叶小钗正要往家的方向奔去,便听见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追来,正是萧竹盈。叶小钗停步等她,见到萧竹盈跑的脸红气喘,头发散乱的样子,又是不忍,又是难过,他将萧竹盈散下的发丝掠上耳鬓,轻道:“你怎么追来了?” 萧竹盈眼中泪水盈然,轻轻一笑,眼泪淌了下来,柔声道:“你这个傻小子,为什么要答应一剑万生那样的条件?” “你放心,我一定会学好武功,萧姑娘,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萧竹盈“嘤”地一声,投入叶小钗的怀里,泪水不停地滑落,颤声道:“你放心,两年后,我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人,我跟定了你!除非你不要我,否则,谁也得不到我!” 叶小钗紧抱着她,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内心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讲不出来。 萧竹盈仰起头来,望着叶小钗脸上的血污,怜惜地伸出手去轻抚着他的脸,道:“你看,你的伤口又流血了,那里有个山洞,进去,我帮你擦擦。” 叶小钗点了点头,与萧竹盈握着手走进山洞中,萧竹盈让叶小钗坐在石上,取出怀中绣帕,要去擦他脸上伤口的血污,干的血渍却擦不下来,萧竹盈心中怜惜、悲苦,他脸上伤痕甚深,必是痛彻了心肺,萧竹盈忍不住又落下了泪。 叶小钗一直默默地望着泪人儿般的萧竹盈,他说不出话来,萧竹盈为了他这样地心碎欲绝,这份深情,是他永远也回报不完的。萧竹盈的手帕上沾了温温的泪水,便容易擦净叶小钗脸上干去的血渍,好不容易将伤口擦干净了,萧竹盈才取出怀中的金创药,小心地擦在叶小钗脸上。叶小钗只觉伤口麻麻凉凉的,心知已经无碍了。 “这药你带在身上。”萧竹盈将整罐药都收进叶小钗怀里,低着头怀着叶小钗的手,默然不语,一会儿才望着那方已染满了血的手帕,轻道:“你看,这上面有我的眼泪,你的血,融合在一起,就像我们俩一样,永远也分不开、解不开……” 叶小钗忍不住紧紧抱住萧竹盈,只希望萧竹盈不要被这样沉重的悲伤给压垮了,但是自己除了两年后的约定之外,现在却什么也没办法帮她。 萧竹盈反倒坚强起来,道:“小钗,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的,对不对?你说对不对?” 叶小钗点着头,道:“对,我一定可以打败一剑万生。” 但是话一出口,叶小钗又知道不可能,不禁心神大乱,连眼前的萧竹盈也好像要消失了一般,不禁将她抱得更紧,生怕她真的不见了,而自己只是在发梦。 萧竹盈被他抱得透不过气来,抬起手臂抱着叶小钗的颈子,再度将唇靠了上来。叶小钗已无顾忌,便回拥着萧竹盈,放任感情地吻着她。 萧竹盈神志迷糊,全身痠软,恨不得整个人融进叶小钗体内,呼吸急促地轻道:“小钗,小钗……带我走,我们不要再回这里了……” 叶小钗也已意乱情迷,含糊地问道:“去哪里?” “去云路天宫,那是我的家,我们……就这样生活在一起,谁也别想拆散我们……” 叶小钗正是心情激动万分之时,突然间想起一剑万生冷酷的话语:“我担心叶小钗沉迷在美色之中,忘了进修!”“我说他是这样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人!”这两句话一在脑中响起,顿时有如一盆冷水,兜头淋醒了叶小钗,叶小钗瞬间清醒过来,放开了萧竹盈,道:“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他的怀抱一放开,萧竹盈顿失所依,气苦地说道:“为什么不能?你在怕什么?难道你不要和我在一起吗?” 面对她一连串的质问,叶小钗也沉重无比,道:“不是的,但是,我若是和你远走高飞,岂不是正如一剑万生前辈所言,只是个废人?我绝不是这种人!” 萧竹盈忍不住大哭,骂道:“你……你太没有良心了!这是你和他自己约定下来的,你们有问我的意见吗?我不要当你们的赌注,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我不管别人怎么说!” 叶小钗握着她的肩,一面吻着她的脸,一面道:“我不是把你当赌注,我绝不是这个意思,但是,知恩不报枉人为,你家、我家,都欠了一剑万生前辈山高海深的恩情,我们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忘恩负义。既然他说只要我胜过他,所有恩情就一笔勾销,那我除了如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竹盈,你我要走,也要走得干干净净,不能成为不信不义的小人。” 叶小钗所言,句句深明大义,萧竹盈根本无法反驳,对他虽然加重了几分敬意,却更加惶然,知道叶小钗是绝对不会听从自己的意思了,只好哭道:“这时你还讲道理!他这样不讲理,你讲理,会吃亏的!我又该怎么办?他武功这样高强,我爹都输他一大截,你怎么可能两年之内……呜……” 叶小钗心里酸楚,哽咽地说道:“竹盈,是我误了你……” “不,没有,你没有。”萧竹盈泣不成声,还是知道一点道理,勉强收泪道,“我知道我没看错你,小钗,只怪老天不成全我们,若是两年之后,我们的命运到了尽头,那我也心甘情愿。” 叶小钗勉强一笑,道:“不要这样绝望,你要对我有信心。” 萧竹盈点了点头,“嗯”地应了一声,又紧抱住叶小钗,道:“我说过了,我是你的妻子,我的命可以还一剑万生,但是我的身子,绝不会是他的!” 听了此言,叶小钗不由得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萧竹盈已将唇贴了上来,化解那干苦的口舌。叶小钗脑中空白,仿佛身在云端般,萧竹盈柔嫩温暖的身体,就像云一样,包围着他,在馥郁的体香与热情中,他什么都分辨不清了。 后世有《临江仙》一曲,纵叙此夜之情,词曰: 岂恨无端肠已断,不应更怨衷情。罗衫轻解触温琼,玉香销魂意,冷夜破瓜盟。 从此相思萦怀处,还君珠泪如倾。忍听后约事无凭,此生都已矣,何况在他生! 叶小钗与萧竹盈俱是初尝云雨,神销魂荡,不知今夕何夕,再也不愿与对方分手,只恨不得时光就此停住,天地就此消失。 然而,渐渐射进山洞的阳光照醒了他们,竟已天色大明了。叶小钗与萧竹盈携着手默默地走出了山洞,心情都沉重得说不出话来。叶小钗终于放开了萧竹盈的手,轻道:“两年后再见了。” 萧竹盈双眼红肿,此时又落下了泪,微笑道:“不管结果是怎样,两年后你一定要回来,是生是死,我都没有第二句话了。” 她只打定了一个主意,两年后的决斗,叶小钗败了,她就死在一剑万生面前,了却这一段恩怨,也胜过相思相恨。 叶小钗点了一下头,便要离去。 萧竹盈忍不住又叫住他:“小钗!” 叶小钗怎走得开?一停步,萧竹盈便扑了上来,抱着他痛哭失声,许久许久,萧竹盈才止住了泪,仰起头来望着叶小钗微微一笑,取出惯用的金羽小箭,道:“我在武林中的名号是玉颈金羽,这是云路天宫的叔叔们,在我小时候给我起的,乱叫着好玩儿,只因我惯用金羽毛当暗器。就是这个,你带在身上,就当是我在你身边陪着你。” 叶小钗珍惜地细看着,金羽根根柔软,当中的小箭以黄金铸造,精致工巧,贵气非常。叶小钗道:“但是你没了防身的武器,可怎么办?” 萧竹盈一面拭泪一面笑道:“呆子,这样的东西我还怕少了?你只要不忘了我,我还珍惜这个?” 叶小钗喃喃道:“我怎会忘了你?不会的,我不会的……” “嗯,我已经什么都交给了你,你千万要随时赢得我,我……天天在梦里都要跟你见面的……” 萧竹盈的声音低不可闻,叶小钗紧咬着唇,心痛欲裂,好不容易狠下心来,放开了她的手,道:“我走了!”便转头大步地离开。 背后,萧竹盈心碎地喊他,叶小钗不敢再回头,不敢停下来再看她一眼,否则,这柔情千缕,又将会绑住他的双脚,他又走不了,好不容易下的决心会崩溃。他知道,就算给他再多的时间,都是短如电光一瞬,永远不够。只好当机立断,将心化为铁石,去追寻两人的永远。 叶小钗就这样走了,萧竹盈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拼命眨着双眼,不让泪水模糊了视线,努力地说服自己:过两年就可以见到他,从今天起,数过七百三十个日子,就会见到叶小钗光明正大地走回来,抱住自己,再也不要分开。 然而,她怎么料得到:她再也看不到叶小钗,将来,她依然只能看见叶小钗的背影,依然是那样果决地离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