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爱情
天黑了，满天雪花，鹅毛乱絮似地飘了大半天，也慢慢停下来了。 天空依然彤云厚重，山野森林黑黯，朦胧，像笼罩着层很厚实的黑纱帷幕似的。 站在屋檐下，抬起头，连周围寨子里那些茅草木楞房，看着都像被浓雾笼罩着似的。 夜黑，天寒，几乎所有彝族村民都早早地拴好房门，纷纷回到家里了。 他们要么已经上床睡觉，要么还一家老小地围坐在火塘边，烤着火，聊着天。 茅草木楞房外面，寒意凛冽，到处乌漆抹黑的，连声鸡鸣狗吠都听不着。 这时候，彝族姑娘布依嫫，却独自披着夜色，蹑手蹑脚地朝着寨子外面赶去。 雪夜严寒，所以她穿着几件厚衣服，外面裹着件擦尔瓦，坠着黑色缨须。 她怀里搂带着三枝火把，窸窸窣窣地踩着积雪，摸着黑，径直来到沟壑断崖边。 断崖下面，有片凹槽，不仅能挡着寒风，还能挡着寨子里所有视线。 她躲到这里，即使点燃火把，即使附近偶尔有夜行村民经过，也看不着她。 所以寨子里所有村民都不知道，这些日子，布依嫫每晚都要到悬崖边来烧火把。 也没人知道，她躲到悬崖峭壁上燃烧火把，是为了跟那汉族老师互通消息。 很多人都知道，以前山里彝族地区流行指腹为婚，流行娃娃亲，很多彝族女孩儿还在襁褓里，还在读小学，就已经有夫君婆家，有婚约在身了。 彝族婚姻，带着家族背景，缠着亲情纽带，人事关系错综复杂，只要订下婚约，便绝对不能撕毁婚约，想退婚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绝大部分彝族婚姻，一结就是一辈子，再苦再难，再没感情，再过不下去，都要将就着，凑合着，以泪洗面地过完一辈子。 布依嫫同样如此，三岁那年，就由父母作主，跟个亲戚家的男孩儿订下婚约。 只是她运气比较好，长到十三岁，都还没过门，她那未来丈夫便得病过世了。 小男孩儿死后，她父母退还了亲家部分财礼，便能重新给她找婆家了。 布依嫫是个漂亮女孩儿，俏皮可爱，到哪儿都嘁嘁喳喳地很招人疼爱。 她活泼开朗，爱唱山歌，声音甜美清泠，就跟初春溪涧里那些琮琮清泉似的。 对这俏丽甜美女孩儿，父母将其视为掌上明珠，当然想给她重新挑选户好人家啦。 谁父母好人家还没挑到，小姑娘便悄悄跟对面学校里那汉族老师好上了。 那汉族老师姓鲁，就在她们大队教书，而且那所小学就在对面山坡上，跟她们寨子就隔着道幽深谿壑。 这道谿壑并不宽，直线距离差不多就八九百米，站在这边山头扯着嗓子说几句话，对面山头上那些人都听得很清楚。 只是这道谿壑幽深溟濛，两边尽是巉岩绝壁，陡峻得连猿猴都攀爬不过去。 所以两边山头上那些彝族村民，虽然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寨子里那些鸡鸣狗吠之声，彼此都能看到对方茅草木楞房上那些袅袅炊烟，可真要走动起来，却得翻山越岭地绕过好几道山梁，才能进到对方寨子里。 那条林间小道，翻山越岭爬坡下坎的，真要走起来，差不多得两个多小时呢。 所以布依嫫和鲁老师，虽然彼此深爱着对方，却不可能每天都有机会见面。 所以布依嫫经常会站到悬崖边，痴痴恋恋地凝望着对面山坡上那所木楞房小学。 她看着那些孩子在cao场上玩耍，看着鲁老师在教室里出没，听着那些木楞房里不时传出阵阵朗朗读书声，经常会痴痴恋恋的，半天都舍不得转身离开。 鲁老师课间休息时，站在屋檐下，或者跟孩子们在cao场上嬉玩，也不时会抬起头，深情款款望着对面山坡上那女孩儿。 白天人多眼杂，布依嫫还有很多家务事做，还要出工帮生产队干活，能到悬崖边眺望鲁老师的机会并不多。 鲁老师每天都要上课，还要批改作业，也不可能时常站在屋檐下，cao场上，跟她隔壑相望，传递着心里那份爱意，那份深情。 然而夜晚就不同了，夜晚布依嫫没什么事做，鲁老师也早把学生作业批改完了。 这时她们有了时间，有了功夫，终于能尽情地隔着幽深谿壑彼此凝望，述说衷情，传递心里那份浓情蜜意了。 当然由于路途遥远，夜色茫茫，她们是不可能每晚聚到一起，见面幽会的。 但这难不倒这对聪明恋人，她们很快便想出种新颖奇特、缠绵悱恻的幽会方式来。 这种幽会方式，便是站在两边悬崖上，燃点着火把，来彼此互通声息，传递爱意。 每天夜里，布依嫫都会悄悄赶到悬崖边，来到这片谁都看不到、谁都不知道的断崖凹槽里，偷偷点燃火把，朝着对面山崖挥舞起来。 鲁老师看到光焰，同样会在对面悬崖边点燃火把，挥舞着，跟她互通声息。 两枝火把，就这样隔着幽深谿壑，用火焰光亮，用光影图案，彼此述说着nongnong的相思，传递着深深的爱意…… 现在，她们已经在黑暗里，创造出许多只有她们才看得懂的特殊语言了。 用火把在黑暗里不断划着圆圈，表示好想你；打着叉，表示问候对方，今天过得好不好；划着勾，表示我现在很好，不用担心；打着波浪纹，表示快些点火，我在这边等着你呢；拉着根直线，表示现在已经很晚了，该回去睡觉了…… 这对热恋情侣，每晚都会借着黑夜，在悬崖边挥舞着火把，玩出许多新鲜花样来。 这些花样不断翻新，创意无穷，只有她们两个当事人，才能明白个中的深意。 有时对方突然打出个新奇图案，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倒不要紧，下次见面彼此述说起来，什么深情蜜意都知道了。 两个年青男女，就这样每晚隔着幽深谿壑，借着火把，幽会私晤，谈情说爱，表达心里那份缠绵悱恻的思念之情，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恋之意。 她们对这种幽会私晤情有独衷，乐此不疲，留连忘返，几乎每晚都不会放弃。 所以那晚即便大雪封山，寒风凛冽，冷得滴水成冰，布依嫫依然要踩着满地积雪，独自窸窸窣窣地赶到悬崖边，去跟情郎幽会。 这段路程，她几乎每晚都要走，来来去去无数次，早就熟悉得跟自家庭院似的。 所以即便白雪皑皑，夜晚再黑，她都能攀扯着树枝荆棘，轻易走到那片隐秘凹槽里。 她赶到断崖凹槽里，迫不急待地点燃手里那枝火把，开始满怀期待地挥舞起来。 每天晚上，她点燃火把挥舞不了多久，对面山坡便会有枝火把呼应起来。 然而那晚她在黑暗里挥了半天波浪纹，对面山野都黑漆漆的，毫无动静。 不可能嘛，怎么会这样呢？鲁老师今晚为什么不点燃火把回应她呢？这些日子鲁老师每晚都能按时守在悬崖边等候着她，今晚怎么会爽约呢？怎么她点燃火把，挥舞半天，对面都没有回应呢？难道他有事，没在学校，不能按时前来回应她？难道他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不能如约赶到坡崖边来？ 布依嫫点燃火把，挥舞半天都没看着有火把回应，难免担心起鲁老师来。 她越心急，越担忧，越感觉事情不对劲儿，感觉鲁老师可能是出事了。 对面那所彝族小学有四位老师，两位是附近寨子里的代课老师，每天放学后都要回家。 那彝族校长是民办老师，在学校里有间宿舍，却经常回到家里去跟老婆孩子团聚。 所以那所彝族小学，夜晚经常只有鲁老师独自留守着，孤孤单单的，显得很寂寞，很清苦，就像个苦行僧一样。 这汉族小伙子要是出事，有谁知道啊？他要是病躺在床上，谁去照顾他啊？ 布依嫫越想越焦心，越想越觉得不能在这里挥着火把，干等下去。 于是她很快做出个很大胆很冒险的决定：要赶到对面学校里去看看鲁老师。 以前森林里经常有野兽出没，经常有村民被野兽咬伤抓伤，甚至被野兽捕食掉，所以像她这种年纪的小姑娘，根本没人敢独自走夜路，将自己置身于危险森林里。 然而热恋中的姑娘，胆子就是大，大得连黑夜都不怕，大得连森林野兽都不放在眼里！ 布依嫫大胆泼辣，敢爱敢恨，为了情郎可以不顾一切，哪儿在乎什么森林野兽，哪儿在乎什么危险啊。 所以她从悬崖边爬上来，将火把插进雪层里，灭掉火焰，然后偷偷朝着寨子里赶去。 此时寨子里那些彝族村民，包括她父母家人，几乎全都上床睡觉，进入梦乡了。 所以她回到家里，蹑手蹑脚地来到火塘边，取下柱头上那杆老火铳，带着两条猎狗，偷偷溜出来了。 出了家门，她连火把都不点，便摸着黑，沿着逶迤山路，翻山越岭地朝着对面学校赶去。 这条逶迤山路，她走过无数次，对沿途地势状况了若指掌，即便是漆黑寒夜里，都不会走错路，迷失方向。 而且有两只猎狗陪伴着她，在前面带路预警，她并不害怕，也不担心遇到野兽袭击。 那杆老火铳已经填满弹药，要是有野物出现，她凭空放上两枪，应该能把它们吓走。 最要紧的，是小姑娘满心牵挂着鲁老师，很担心他，所有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了。 此时别说是野兽，就是有魔鬼挡道，恶煞把关，她都能勇往直前毫无忌惮地往前赶。 小姑娘怀着那份深挚爱意，怀着无限担忧，步履匆匆、气喘吁吁地朝着学校赶去。 两条猎狗脚步轻捷，怕她跟不上，走不了多远，就会停下脚步，站在路旁等着她。 小姑娘不想在路上耽搁太久，所以沿途跌跌撞撞筋斗扑爬地小跑着，直往前赶。 有几处路段，她甚至是踩着积雪，滑着坡坪，扯着灌木枝叶，摔爬着滚下去的。 她连赶带跑，摔爬跐踩着，赶得跌跌撞撞的，很快衣服裤裙便黏满积雪，黏满稀泥污水，浑身湿漉漉的，冻得她手脚僵硬，仿佛连走路都有些迈不开脚步了。 从她们寨子到对面那所彝族学校，平时走起来，差不多要两个多小时。 可那晚，她好像没用多久，便满身污泥、浑身湿漉漉地赶到学校里来了。 那所彝族小学就几间木楞房孤伶伶地兀立在崖坡上，像群怪兽蹲踞在黑暗夜色里。 布依嫫赶到学校里，感觉周围到处黑漆漆、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她手里还拿着两枝火把，所以走到学校里，赶紧敲着燧石，借着草绒，将其点燃。 她点燃火把，冲到那几间破烂木楞房面前，大声呼喊着鲁老师，却听不到回答声。 于是她赶紧绕道学校后面，对周围崖坡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那些厚厚的积雪上，连个脚印都没有。 看来那晚鲁老师根本没来过这里，不可能失足摔到陡崖下面。 于是她来到鲁老师那间单身宿舍前面，看着他那扇房门竟然是敞开着的。 她点着火把走进去，看见课桌菜板上竟然还放着些还没切完的洋芋。 这些洋芋堆在菜板上，时间有些长，表皮都微微发黑了。 旁边火塘支架上，那竹甑子里，竟然还蒸着包谷糁糁饭呢。 此时火塘里那堆柴火早熄灭了，那些黑炭柴灰连摸着都冷冰冰的。 情况很不妙，看来鲁老师是傍晚做饭时出事的，他出事时，那锅包谷饭还没蒸熟，那几块洋芋甚至都还没有切完呢！ 他好端端地在屋子里做饭，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地突然消失掉呢？ 布依嫫看着火塘旁边没有柴柈子，便猜想他当时可能是出去抱枝柴了。 于是她赶紧举着火把，赶到山墙房檐下，去查看那堆松枝桠柴。 在这里她并没看到鲁老师，却很明显很清晰地看到坡坪上留着串脚印。 仔细一看，还能发现这串脚印旁边，还梅花点点似地留着些动物足迹。 布依嫫对各种野兽足迹很熟悉，一看就知道这是头野兔留下来的。 她看到这两串足迹，便猜到鲁老师当时出来抱柴，可能是看着野兔，所以追撵到山林里了。 所以她赶紧招呼着两条猎狗，要它们沿着那些足迹追撵过去。 她则踩着积雪，攀着枯草树枝，娇喘吁吁地跟着它们，一直跟着追过去。 她跑进山林里没多远，便看到那两条猎狗冲着前面那片陡坡狺狺狂吠起来。 布依嫫知道它们发现情况了，赶紧很费劲儿地踩着积雪，惊惶失措地奔跑过去。 她赶到陡坡前，借着火把光焰，看着陡坡下面，好像睡躺着个男人。 从他那衣着打扮，布依嫫一眼辨认出来，那便是鲁老师，是她朝思暮想的情郎。 她看着他睡躺在雪地草丛里，怎么呼喊都没反应，顿时失声号哭起来。 她边哭边喊，边连跐带滑、筋斗扑爬地赶到陡坡下，赶紧将鲁老师抱在怀里。 她搂抱着鲁老师，发现他浑身冰冷，却还有呼息，脉博还在跳，竟然还没有死！ 布依嫫欣喜不已，赶紧背着鲁老师，踩着积雪，踏着草丛，朝着学校赶去。 这娇弱女孩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鲁老师背回到宿舍里。 然后她赶紧脱掉他那身湿衣服，将他放到被窝里，盖着厚厚的棉被。 然后她抱来柴柈子，重新爨燃柴火，在他宿舍里烧起塘熊熊柴火来。 这塘熊熊柴火，让这间寒冷凄凉、墙壁糊满报纸的简陋宿舍，慢慢温暖起来，到处辉映着灿烂光芒。 由于盖着两床被子，由于屋子里烧着温暖柴火，鲁老师那僵冷身体慢慢恢复过来，逐渐有了知觉意识。 布依嫫看着情郎慢慢苏醒过来，赶紧坐到床边照顾他，把刚蒸熟的包谷饭，和着刚烧热的鹿rou干巴，一点点地喂给他吃。 经过番询问，她才知道，事情的经过，还真是跟她之前猜测的一样。 傍晚时分，鲁老师在宿舍里做晚饭，洋芋还没切好，便发现枝柴烧完了。 于是他赶紧放下菜刀，准备到山墙屋檐下去抱些枝柴回来。 他刚走到柴垛旁，便看到只大野兔，呼地一声，从旁边窜逃出去了。 他意外看到这只野兔，当然想抓逮到它，好好给自己打顿牙祭啦。 所以他柴都来不及抱，连想都没想，便拔腿朝着它追撵过去。 谁知他野兔没追撵到，却不小心绊着树枝，摔下陡坡，撞昏厥过去了。 他毫无知觉地睡躺在积雪草丛里，就像是具野尸饿殍似的。 他身体冻得越来越僵，体温越来越低，就快要变成冰人了。 要不是布依嫫及时赶来救他，说不定那晚他会被野兽吃掉的。 即使没有野兽，他睡躺在在冰天雪地里，也会被活活冻死的。 所以他苏醒过来后，很感激布依嫫，知道是这俏丽姑娘，把他从鬼门关救回来了。 最让他感动的，是她竟然敢在寒夜里，独自带着两条猎狗，翻山越岭地赶过来找他！ 从她们寨子到这所彝族小学，有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走起来可是很远的。 她孤身只影地走在寒夜里，走在漆黑密林里，难道就不害怕遭到野兽袭击，或者失足摔下陡坡悬崖吗？ 她敢这样冒险，敢独自在森林里赶夜路，完全是因为她深爱着他，惦记着他啊！ 这份深情，这份挚爱，竟然让她孤身走在黑夜森林里，连野兽悬崖都不怕。 通过这件事，鲁老师发现这彝族女孩儿对他很痴情，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 这份胆识，这份深情挚爱，感动得他热泪盈眶的，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炽热岩浆浇灌了个遍。 所以鲁老师当晚便做出决定，要请老校长出面，帮着他俩搓合这门亲事。 鲁老师长得并不帅，但他毕竟是吃商品粮的，是国家干部，身份还是较尊贵的。 他有知识，懂彝语，教书很有耐心，学生娃娃都很喜欢这位汉族老师。 他学过医术，经常很热心地主动帮着附近寨子里那些彝族村民看病。 对这个有知识有爱心的汉族小伙子，布依嫫父母当然喜欢啦。 所以事后老校长几乎没费什么唇舌，两个彝族老人便答应将女儿许配给他。 所以这件事之后没过多久，这对年青情侣便在寨子里举行了场热闹婚礼。 之后这对小夫妻便恩恩爱爱地在大山深处过起了幸福美满的生活。